第3章
5
声音当然不仅仅是声音而已。
我想起我在一九八六年春天做的一次海上航行。当时我在南太平洋沿着智利海岸向合恩角进发。有一次,我被安排在十二点到凌晨四点一个人值班。突然,我听到了一种低沉、缓慢的呼吸声,就在我们船的西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就循着声音的方向转头九十度去看。原来,有一头鲸鱼正从右舷旁边游过。只有一步之遥。它差不多和我们的船一样长,看上去有二十米。从个头判断,我觉得它是一头长须鲸,四海为家、以鱼虾为生的大型哺乳动物。蓝鲸的个头应该和它差不多,但蓝鲸已经被人类捕杀到濒临灭绝,所以,我觉得我能在这里见到世界第一大哺乳动物的概率非常低。
我们的船行驶得很平稳,我几乎什么都不用做,于是,我就一直盯着这头鲸看。窄窄的流线型身材和鱼雷有点像,背是灰黑色的。估算大型鲸鱼体重的方法是按每米三吨计算,所以,这头鲸大约有六十吨重。它和我们的船齐头并进,在那几分钟里,我们朝着同一方向前行,鲸鱼与我。
之后,我又听到了几次从它背上的呼吸孔传出的深沉的呼吸声。那是空气缓慢地进出肺部的声音。随后,它就消失在了茫茫大海中。对我来说,在那之后,世界变得有些不同了。我一直站着,手扶着舵,认真地倾听,寻找鲸鱼深色的脊背,但我再也没见过它。
三天之后,我们上了岸。我听到了吸尘器的声音。这两种声音都很大。吸尘器的声音会让我想到需要完成的任务,这是我在家定期要做的事情。但鲸鱼的声音,直到今天,我想起来都很愉快。它是那么不同,带着生命的原始力量。我有时仍会回想起那种深沉宏伟的表达方式,它丰富了我的人生。
6
安静也可以是无聊的。所有人都体会过那种让你感觉被排斥、不舒服,甚至恐惧的安静。另外一些时候,它让你觉得孤独或悲伤。“事故发生后的安静”让人感觉无比沉重。
碰到无法谈论的事情时,我们就会沉默。我觉得,世界上最不快乐的人就是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因此,我能理解为什么我女儿说,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想静静。我自己也这样,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保持沉默。当我发现我和妻子之间出现那种带有攻击性的沉默时,我会试着走开。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经常会睡不着。我躺在男孩房间的高低铺上,觉得安静很讨厌。有点像我从噩梦中惊醒,可父母却没有察觉。那个时候,安静就像是一种声音,在我脑子里轰鸣。在那样的夜晚,我一个人蜷缩在床上,想不起任何一个让人愉快的念头。
但是,安静也可以是你的一个朋友,一种让你自我感觉更丰裕的力量。
栖息于草地上的安静
在每一片叶子下面
在石头之间蓝色的空隙中
安静就像睡在你双手间的小鸟。我们很容易就会生出和罗尔夫·雅各布森一样的感受。在大海里,你会听到水的声音;在森林里,你能听到小树枝断裂或是草在风中摇摆的声音;在山里,你能感觉到石头和苔藓的轻微移动。在这些时候,安静是有意义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心中寻找它。这可以发生在野外,同样也可以发生在去办公室的路上,在签订合同前短暂的几分钟里,或是谈话中偶尔走神的时候。
把世界关在门外不是说不去关心周遭的环境。相反,它让你更清楚地看到这个世界,保持一个方向,努力热爱生活。
安静本身就让人富足。它具备一种罕见的特质,是打开新的思考方式的钥匙。在我看来,它不是一种摒弃的态度,不是纯粹精神层面的东西,而是能让我体验到更丰富的人生的实用步骤。换一种不那么精确的说法:这是比看电视、读新闻更深层次的一种体验。
7
虽然年轻的时候我不这么认为,但其实人脑正常的状态就是混乱的。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认识到,这是因为我们往往都处在“自动驾驶”模式下。我睡觉,起床,看手机,洗澡,吃饭,然后去出版社上班。接下来,我回复邮件,参加会议,阅读,谈话。我们大家对如何度过一天有司空见惯的预期,而这支配着我们上床之前的生活。
不过,我时不时会跳出这寻常的轨道,在一个房间静静地坐着。独自一人,不带任何目的,没有什么东西可看。这种时候,混乱就会显现出来。我们很难就这么干巴巴地坐着。找点事情做的愿望太强烈了。在“自动驾驶”模式下运行得很好的大脑在这个时候帮不上忙了。在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的时候,一个人静静地发呆并不容易。所以,我通常会选择做些别的事情,无所谓是什么,只要能让我摆脱安静就好。
慢慢地,我意识到这就是我面临的很多问题的原因。
当然,我肯定不是世界上最早想到这一点的人。哲学家和无聊理论专家布莱兹·帕斯卡尔早在十七世纪就指出:“人类所有问题都源于人无法在一个房间里安静地待着。”看来,人们没办法独自一人安静地待着这一点,并不是因五十年代出现了电视,九十年代出现了网络,或是现在的智能手机引起的,在帕斯卡尔的时代就已经是这样了。
有越来越多的东西引着我们想点别的——电视剧、平板电脑、手机或是游戏,都是顺应我们的需求出现的结果,而非原因。我们此刻感受到的不安,一直都跟随着我们,是一种自然的状态。当下在折磨着我们,帕斯卡尔这么说。解决这种痛苦的办法就是不停地寻找新的目标,将注意力向外延伸,而非对着我们自己。
当然,在这个世纪,吸引我们注意力的东西飞速发展,并将朝着这个方向继续前进。我们生活在一个喧哗的年代,安静的空间被不断压缩。
苹果公司的创始人之一乔布斯很清楚,他研发的技术不仅会带来好处,危险也会随之而来。正因为这样,他限制自己的孩子使用苹果产品的时间。相比那个有远见的市场推广天才乔布斯,我更信任这个负责任的父亲乔布斯。
一项经常被引用的研究结果显示,我们人类的注意力集中度甚至不如金鱼。现在的人在八秒钟之后注意力就会分散,二〇〇〇年的时候,这个时间是十二秒,而金鱼平均的注意力集中时间是九秒。由于金鱼在食物链中处于很低的位置,我觉得人类对金鱼的研究并不完全。因此,对这个结论,我们应该有所保留。我在这里提到这个研究是因为其中有关于我们人类的结论:我们越来越难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上了。
和帕斯卡尔持相同观点的还有与我们同时代的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他曾写道:
狂喜,那种庆幸与感恩自己活着的感觉,是压迫性和压倒性的无聊的对立面。找找你觉得最最无聊的事情(报税,电视上的高尔夫球节目),或是你从没经历过的无聊之事。它会把你整个淹没,带走你的生命力。只是忍受……
结束这一切,你会有仿佛在荒野中走了好几天终于喝到水的感觉。
华莱士提出的方案是,接受这样的状态,就这样继续下去。好好地生活在一个缺乏活力和人气的环境里。在没有空气的地方呼吸。“我们有一种能力,无论这是后天学来的还是天生的,我们总能找到规律性的、空洞的、琐碎的、重复的、没有意义的组合的反面。简单地说,就是为了不无聊。”
我在“不无聊”这个词上停了下来。
或许应该反着来看,或许让人有机会体会无聊的感觉也是好的?暂时断开联系,停下来认真想想你在做的事情。我觉得华莱士也是这么想的。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和妈妈说了自己的伟大理想:“我想做一部伟大的戏剧,但这场戏会在全场只剩下一个人还没因为它太无聊而离场的时候才真正开始。”我喜欢这个只关乎坚持的想法。
8
如今,我们在研究帕斯卡尔的说法是否正确。哈佛大学和弗吉尼亚大学的科学家联手,总共进行了十一次实验,参加实验的人被要求在没有音乐、书籍和智能手机的环境中独自待上六至十五分钟。在那段时间,他们只能独自思考。绝大多数人都有不舒服的感觉。参与实验者的年龄从十八岁到七十七岁不等,有着不同的背景,但实验结果都很相似。他们的共同体会是,在独处的那段时间,虽然没有人来打扰,但他们依旧很难集中精神。
有三分之一在家里接受测试的参与者承认,自己没能完成实验。他们违反实验规则,缩短了枯坐的时间。想象这些小白鼠呆坐在家中,或者暗中作弊,还蛮好玩的。
有一组参与者可以阅读或者听音乐,只是不能和别人联系。这些人的反馈就好一些。很多人还反馈说,如果可以看看窗外,坚持下去就不会那么困难。
科学家做了更进一步的实验,看实验对象是愿意选择静静地坐着,还是接受一些更不舒服的体验,例如一次电击。在实验前他们会接受一次电击,以便了解这有多痛苦。即使这样,还是有半数参与者在实验过程中主动按键接受电击,以缩短独自静坐的时间。
研究者很惊讶,在十五分钟里,有那么多参与者宁可选择电击这种他们事先很想避免的痛苦,也不愿忍受独自安静思考的时光。有一名参与者,因为迫切想要离开那个死寂的房间,竟按了不少于一百九十次电击键。
我不觉得帕斯卡尔会因此感到惊讶。正相反,他认为人类对自身的逃避是个冷酷的现实,我们尽力避免去思考这一点。我们会选择去思考别的事情。他是对的。
那这意味着你和我不正常吗?是的,我认为我们快要疯了。
9
不让生活太容易其实是一种智慧。人不能总是从最低的栏杆那边跨过去。我试着向我的孩子解释为什么我要写一本有关安静的书:一方面是因为学会享受安静比享受喧闹更困难,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件事很重要。
喧闹时常和一些负面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比如不安、攻击、争吵和暴力。可是,安静之所以重要首先并不是因为它比喧闹好。喧闹常常体现为纷扰的声音和图像,或者转瞬即逝的想法。在这种快速流动中,我们很容易失去自我。这不仅仅意味着我们必须应付很多印象,这一点固然没错,但它的影响不止于此。我们对屏幕和键盘的依赖也是喧闹的一种体现,而这种依赖已经成瘾。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迫切地需要安静。
我们越被打扰,就越期待被打扰。虽然听上去像是说反了,可现实就是如此。你会进入“多巴胺循环”。多巴胺是一种在大脑细胞之间传递信息的化学物质。简言之,它会让你生出渴望和欲求。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收到一封邮件、一条消息,所以我们不停地查看手机。这就好像玩老虎机,希望有一次会赢。可是,多巴胺循环并不是一种能让你获得满足感的机制,哪怕你已经得到了你所寻找和渴望的,你也不会满足。尽管二十分钟之前我已经在网上找到了我想找的东西,我仍在浏览网站。
是的,我知道这是很常见的情况。我时常觉得,继续下去比停下来要容易。我不停地浏览网站,虽然我刚刚才看过,很清楚上面写了什么。和大家一样,我也对自己的生活失去了控制。我们所做的很多事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在生物学上,对这种缺乏理智的状况有科学的解释:我们并不是天生知足的生物。我们大脑中的另外一类化学物质类鸦片胺负责在我们达成某个愿望的时候给我们愉快的感觉。可惜的是,多巴胺比类鸦片胺强大,因此,虽然你已经得到了你希望得到的东西,你还是会继续去做一样的事情。多巴胺循环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期待、寻找的循环会带给你比达成所望更多的快感。
这也是一种喧闹,随之而来的是不安和负面的情绪。大多数的手机应用程序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没人用它们。哪怕是像推特那样成功的程序,在后来的一个阶段也遭遇过用户的抵抗。应用程序的创始人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想法有问题,导致上升的势头停滞了。我觉得应用程序的创始人开始有疑问是件好事。一些非常成功的应用程序带来了一个问题,其服务不仅仅让人们对此上瘾,还让他们变得更孤独。推特和其他应用程序最基础的想法就是制造你使用这个程序的需求,这个需求将由同一个程序来满足,但你的满足只能持续很短时间。它的收入源于让你走进这个循环。“一次又一次的使用让顾客形成了习惯,内心的冲动会让他们选择你的产品。”这是著名商人尼尔·埃亚勒在《成瘾:如何开发能培育用户习惯的产品》这本书中写的。哪怕是我,也逃不脱社交媒体。
有一部分用户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信息,会得到很好的回应。而更多的人则期待别人关心他写了什么。越是无法预测别人的回应,用户对它的依赖性就越强。你什么都不能错过。长期下来,这种习惯不会让你开心,根据埃亚勒的理论,它会让你感到无聊、挫败、被动,还有寂寞。
看看你周围,看看你我,你会知道他说的是对的。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害怕错过,错过什么事情,错过某个重要时刻。埃亚勒认为这就是Instagram(照片墙)真正的驱动力。这很真实:这个应用程序至少很火。但问题是,这样的时刻并不见得有多特别,我们生活中没有那么多特别的时刻,于是重复和平淡的事情也被我们拿来分享。
一九八四年的春天,我驾驶着三十五英尺的帆船完成了去西非的旅程。我穿过大西洋抵达加勒比海,再横渡大西洋回到挪威。这趟旅行一共花了八个月。当时网络还没有那么发达,在旅途中,我们没有收到任何来自挪威的消息。唯一的联系是在抵达港口的时候,收到爱人、朋友和家人提前寄到那里的信件。回到挪威之后,我延续之前的习惯,每天看报纸,收听新闻。我突然意识到,挪威的电视新闻和政治辩论的内容与我离开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政客们讨论的议题还是那些,最热门的话题还是广播电视集团的垄断和分解。他们的论点甚至都没有变化,新闻的内容也很相似,唯一的区别可能只是换了一拨人在讨论。
当你把很多时间花在保持在线和追踪新闻上,哪怕你所做的并不重要,你也很容易觉得这很有价值。这叫作合理化。《纽约书评》将我们与这些应用程序的创造者的斗争称为“新鸦片战争”。“他们将成瘾作为明确的市场策略。”唯一的不同在于他们不提供你能装在烟斗里抽的玩意,而是提供甜蜜诱人的应用程序。
安静与这一切正相反。它要你真正进入你在做的事情,去体验,不要想太多。它让每个时刻都变得足够重要。它让你不必通过别人来过自己的生活,而是将世界关在门外。无论你是在奔跑、做饭、做爱、学习、谈话、工作,还是在想创意、阅读或是舞蹈,你都能为自己创造安宁。所有写过书的人都知道一个其他人不知道的秘密:写一本书最大的挑战不在于写作本身,而在于坐下来,整理自己的想法,开始动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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