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帝国第八讲 君士坦丁前传：帝国的倾颓

多神教和基督教描绘各自的世界，究竟谁说的是真的，不知道。但它们对人心的作用却大不相同，多神教更容易给人鼓励，是强者的助推器；一神教更容易给人安慰，是弱者的避难所。

课程文稿

你好，我是李筠，欢迎来到《通往文明之路100讲》，今天我们开始聊君士坦丁。

说起君士坦丁，可能没有凯撒那么有名，但他的重要性也不比凯撒差太多，他干成了一件凯撒都没干成的大事：君权神授。你可能会说，不对啊，有皇帝基本上就有君权神授，凯撒和屋大维不知道背靠大树好乘凉吗？而且，他们没干的事儿，怎么君士坦丁就干成了？到底怎么干成的？干成了又有什么后果，西方的秩序发生了什么结构性的重大变化？这三讲，我们就借君士坦丁来聊聊政治背后的宗教。

所谓君士坦丁的君权神授是说罗马皇帝的权力来自基督教上帝的授权。狭义上看，这件事凯撒和屋大维肯定干不成，因为他们在位的时候基督教还没有诞生。屋大维在公元前27年称奥古斯都，耶稣要二十多年后才诞生，屋大维40年统治结束，耶稣才基本长大成人。基督教要经历耶稣和他的徒弟们传教，才建立起来，才从巴勒斯坦传遍整个罗马帝国。凯撒和屋大维没赶上耶稣的上帝。

那你说，没有耶稣的上帝就没有君权神授吗？没有上帝也有别的神啊，罗马不是有自己的朱庇特、马尔斯、维纳斯吗？而且罗慕路斯和凯撒也封神了啊！罗马确实有神，但罗马政治其实不怎么依靠神，所以君士坦丁之前，罗马的君权神授并不典型。这是为什么呢？我们先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再说罗马为什么又要依靠神了，依靠的对象为什么选了基督教的上帝，君士坦丁到底怎么样重置了政治背后的宗教，就清楚了。

我们先来看第一个问题，传统罗马政治的宗教味儿为什么很淡很淡。

我们前面聊努马的时候说过，是他创立了罗马的宗教。就凭他的身份，我们就可以对罗马宗教的特点做出定位：不客气地说，罗马的宗教就是政治工具。努马是国王，不是牧师，他从治理国家的立场来创立宗教，和后来耶稣那样从灵魂安顿的立场来创立宗教，绝对是不一样的。

我们不评判宗教信条孰优孰劣，不评判信诸神和信上帝到底哪个对，我们只看它们的建制和社会政治功能有什么样的差别。努马立教，没有福音书，他不像耶稣解释上帝的意思那样说朱庇特、马尔斯、维纳斯到底啥意思，啥意思不重要。也就是说，对努马来说，宗教教义是什么，没那么重要。那什么重要？规矩重要，也就是宗教建制重要。所谓建制就是机构、人员、办事程序。努马立教给罗马规定好了，祭司是专职的，谁有什么样的资格担任祭司，祭祀仪式只能祭司执行，仪式有什么讲究，祭司们必须遵守什么样的戒律，等等。

耶稣恰好相反，整个《圣经·新约》都是在讲上帝是什么意思，前面的四福音书是徒弟们记载的耶稣亲自讲，后面的是耶稣死后徒弟们讲师父讲过上帝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对基督教来说，教义是什么，最重要。宗教建制重要吗？也重要，不过是第二位的，所谓第二位，就是必须根据他们对神意的解释来不断调整的。

你要是国王，你会选哪种套路？非常合理的，当然是第一种。对于国王来说，宗教的建制保证了国家对宗教的控制，教义不需要很丰富，反正是多神教，诸神都是好朋友。只要神和人沟通的关键环节被国家的祭司掌握了，在重要问题上神到底有什么指示，不是国王说了算嘛！

所以，罗马的宗教从性质上看，很世俗，从内容上看，很薄。其实这是大国宗教的普遍做法。大国内部很多元，信什么神的都有，为了保持人民的精神团结，政治化的、世俗的、内容薄的多神教就是大家的公约数。不然的话，国家推动任何一神的独尊，别的部落就不干了，神和神之间打起来的话，信他们的人可是要血战到底的，国家就分裂了。罗马宗教最好的象征就是万神殿，里面虽然是朱庇特、马尔斯、维纳斯居中，但什么神都有座位，都享受供奉，其乐融融。那信他们的各种人也就其乐融融。

这个时候你就明白罗马的国王们也好，执政官们也好，凯撒屋大维也好，为什么不去神上面大做文章。没必要啊！努马设计的多神教很好，大家共享同一个神的大家庭，其乐融融。做了，反而引起宗教分裂，进而引起政治分裂和宗教战争，不是自找麻烦嘛！这样一个基本格局一直限制着君士坦丁之前的皇帝们，不是皇帝们不想变得高大上，是这样干了反而会引来大麻烦。

 那君士坦丁为什么要去投靠基督教的上帝呢？换句话说，他怎么甘冒风险打破罗马一贯的政治宗教传统呢？因为形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来看君士坦丁为什么不得不给罗马帝国搞一次宗教改革。

君士坦丁于公元313年颁布《米兰敕令》，宣布基督教不再是非法宗教。这意味着罗马帝国针对基督教的三百年打压结束，罗马帝国转弯了，开始拥抱基督教。至于它们怎么喜结连理的，我们放在下一讲重点谈。这里提这个拐点是要追究，三百年的罗马帝国发生了什么，让她对基督教发生了态度180度的大转弯。答案是帝国没落了，走向了无可挽回的颓势。要是帝国欣欣向荣，基督教肯定继续被打压。

话说君士坦丁之前三百年，屋大维把凯撒封神，就像努马把罗慕路斯封神一样，是政治行动，并没有改变罗马的多神教。屋大维最倚重的将军阿格里帕修建了万神殿献给屋大维。作为罗马帝国宗教象征的神殿竣工了，标志着罗马的多神教完全成熟了。后来的皇帝们沿着多神教的路线一直走下去，基本上把前任皇帝都封神了，万神殿里好生热闹。

不过，君士坦丁之前的皇帝们基本上都是对基督教不依不饶，当作邪教严加铲除。有的皇帝做不到，就放任一阵子，凡是雄才大略的皇帝，都发动了对基督教的大规模清剿，比如著名的贤帝哈德良、君士坦丁的前任戴克里先。早期基督教史就是坚贞教徒的受难史。皇帝们用老套路把基督教的上帝也请进万神殿不就完了吗，万神殿不是什么神都能往里装吗，怎么就容不下基督教的上帝呢？

表面上看，是因为基督徒对罗马帝国普遍的不服从。基督徒信仰上帝是独一真神，罗马帝国的朱庇特、马尔斯、维纳斯、罗慕路斯、凯撒对他们来说都不是神，他们就是不拜，而且，他们拒绝当兵。他们在帝国当中是拒不合作、拒不服从的异类。

从结构上看，皇帝们都很来气，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基督教是一神教，和罗马帝国的多神教存在结构性的不兼容。多神教兼容多神教，非常方便，你希腊的宙斯就是我罗马的朱庇特，你希腊的阿芙洛狄特就是我罗马的维纳斯，一回事，一家人。罗马人惯用的这一套到了基督徒面前不灵了，他们就只认自己的上帝，甚至说那些罗马大神都是伪神、邪神，被封神的皇帝们也是伪神、邪神。罗马帝国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你个小小的邪教，我可以容纳你，你还不接受我，是吧？灭了你。宗教迫害就这样断断续续持续了三百年。

但这三百年里，罗马帝国的辉煌大约只持续到了公元180年。在这一年，五贤帝的最后一位，可能也是人类历史上唯一的哲学家皇帝马可·奥勒留驾崩了，他把皇位传给了亲儿子康茂德。传位给亲儿子在罗马是不被允许的，我们中国人以为皇位必须世袭，在罗马可不是理所当然。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翻我的《罗马史纲》。这里我们接着赶紧聊罗马帝国的倾颓。康茂德继承皇位不合规矩，他本人又是一个坏蛋加混蛋，把罗马帝国搞得一团糟，后来康茂德本人也死在了自己酷爱的角斗场上。他死之后，谁当皇帝？各路大将军都来了，罗马陷入了“兵营出皇帝”的乱局。大将军们一个个领着自己边防军的兄弟们直扑罗马，谁拿下谁当皇帝，这种存粹武力比拼的乱局让罗马陷入内战不可自拔，一打差不多就是一百年。

这个时候我们知道了，君士坦丁的罗马，不再是屋大维和五贤帝时代和平安宁、繁荣富强的罗马，而成了尸横遍野、遍体鳞伤的罗马。罗马不再强悍，和君士坦丁选择前任们严厉打击的基督教有什么关系呢？太有关系了。

下面我们就来聊君士坦丁选择投靠基督教的大背景，我们还是从多神教和一神教的社会政治逻辑入手，再来结合罗马帝国的走势。再次声明，这里面不包含对任何宗教教义的对错评判。

多神教总体来说适合大国、富国、强国。我们前面说过了，多神教包容多元性的基本结构和帝国多元的社会、政治、经济结构是非常吻合的。多神教是强者的宗教，马尔斯保佑你去战场上建功立业，维纳斯保佑你爱情丰收，都是让你积极向上，生活变得更好。

一神教就不同了，它是弱者的宗教。看看《圣经·旧约》，简直就是犹太民族的逃亡史，被埃及欺负，被巴比伦奴役，犹太人几千年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圣经·新约》就是耶稣的受难史，他为穷人带来福音，却被当权者当作叛乱分子钉在了十字架上。耶稣教导世人，肮脏、混乱、悲惨的此岸即将毁灭，上帝的天国就要来临，想得救，唯一的条件就是信上帝，耶稣就是上帝和世人之间的桥梁，上帝是爱所有人的，尤其是受苦的人。基督教不鼓励建功立业，却给无助的你最强大的心灵依靠，无论你在现实生活中有多悲惨，上帝都是爱你的，天国的幸福也有你的份儿。

多神教和基督教这么描绘各自的世界，究竟谁说的是真的，不知道。但它们对人心的作用却大不相同，多神教更容易给人鼓励，是强者的助推器；一神教更容易给人安慰，是弱者的避难所。

好，现在我们可以结合罗马帝国的形势了。如果是屋大维，如果是五贤帝，罗马帝国意气风发，帝国的公民们意气风发，从上到下都自认为是强者，多神教就够用，不合作的基督教就要打击。可形势变了，百年内战，生灵涂炭，尸横遍野，满目疮痍，谁不是弱者？遍地都是弱者！这样一来，基督教的市场就来了，这座天大的避难所为遍地的弱者提供最温暖的心灵安慰、安宁和安顿，它甚至大到可以容下整个罗马帝国。

弱者遍地是百年内战造成的大势，虽然是颓势，但也必须承认它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大势。顺势而为就能大有作为，君士坦丁正是顺应罗马帝国大颓势的聪明人，他的大立法最终把基督教推向了罗马帝国国教的宝座，基督教由此开始实现对西方的全覆盖。

下一讲我们就来聊聊君士坦丁到底是怎么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