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带每个季节之初
总有神圣气象恬漠地
剀切地透露在风中
冬天行将退尽
春寒嫩生生
料峭而滋润
漾起离合纷纷的私淑记忆
日复一日
默认季节的更替
以春的正式最为谨慎隆重
如果骤尔明暖
鸟雀疏狂飞鸣
必定会吝悔似的剧转阴霾
甚或雨雪霏霏
春天不是这样轻易来
很像个雍容惆怅威仪弗懈的人
也因有人深嗜痼癖很像春天之故
温带滨海的平原
三月杪地气暗燠
清晨白雾蒙蒙
迟至卓午才收升为大块的云
趸在空中被太阳照着不动
向晚 地平线又糊了
有什么愿欲般的越糊越近
田野阡陌迷茫莫辨
农舍教堂林薮次第浸没乳汁中
夜色反而不得按时笼黑
后来圆月当空就只一滩昏黄的晕
浩汗的矜式
精致的疑阵
春天虽然很像深嗜痼癖的人
那人未尝预知春天与之相似
寒流来时刮大风
窗扉严闭的居室
桌面一层灰 壁炉火焰如画
恬漠剀切的神圣气象隐失
这就看柳和山茶 木兰科的辛夷
木犀科的Jasminum nudiflorum
可知行程并未停顿
如果远处一排柳
某日望去觉察有异
白雾含住淡绿的粉
那已经是了
无数细芽缀满垂条
儇佻 磊落
很像个极工心计又憨娈无度的人
但春天怎会是个人
花的各异
起缘于一次盛大的竞技
神祇们亢奋争胜
此作Lily 彼作Tulip
这里牡丹 那里菡萏
朝颜既毕 夕颜更出
每位神祇都制了一种花又制一种花
或者神祇亦招朋引类
故使花形成科目
能分识哪些花是神祇们称意的
哪些花仅是初稿改稿
哪些花已是残剩素材的并凑
而且滥施于草叶上了
可知那盛大的比赛何其倥偬喧豗
神祇们没有制作花的经验
例如Rose
先就Multiflora
嫌贫薄 改为aeieularis
又憾其纷纭 转营indica
犹觉欠尊贵 卒毕全功而得Rose rugosa
如此则野蔷薇 蔷薇 月季 玫瑰
不计木本草本单叶复叶
它们同是离瓣的双子植物
都具衬叶 花亦朵朵济楚
单挺成总状 手托或凹托
萼及花不外乎五片 雄蕊皆占多数
子房位上位下已是以后的事
结实之蒴之浆果也归另一位神祇料理
盖盛大而历时颇久的比赛告终之夕
诸神倦了 软弱了
珍惜起自己的玩物来
愿将繁殖的遗传密码纳入每件作品
谁纂密码 诸神中最冷娴的一位
也许它逡巡旁观未曾参赛
竞技的神都倦了软弱了
那些不称意的草稿
残剩素材的并凑物误合物都没有销毁
冷娴的神将密码
像雨那样普洒下来
诸神笑着飞去了
天空出现虹
地上的花久久不谢
因为是第一代花
后来的植物学
全然无能诠释花的诡谲
嗫嚅于显隐之别被子裸子之分
那末花之冶艳不一而足
其瓣其芯其蕊其萼其茎其梗其叶
每一种花都如此严酷地和谐着
它们自身觉识这份和谐吗
兽鸟鳞虫能稍稍感知这份和谐吗
植物为了延种
借孢子借核仁借地下茎便可如愿
花叶平凡的植物的生存力更强旺哩
而Cryptogamia呢
羊齿植物藓苔菌藻无花果不是到处都有吗
棽丽绚烂的花卉岂非徒然自尊自贱了
花的制作者将自己的视觉嗅觉留予人
甚或是神制作了花以后
只好再制作花的品赏者
有一株树
曾见一株这样的树
冬季
晴和了几天
不觉彤云叆叇
万千乌鸦出林聒鸣飞旋
乡民谓之噪雪
称彤云为酿雪
风凛冽
行人匆匆回家
曾见一株树在这样的时日
枝头齐茁蓓蕾
淡绛的星星点点密布楂条
长势迅速 梢端尤累累若不胜载
际此霙雪纷纷下
无数花苞仰雪绽放
雪片愈大愈紧
群花朵朵舒展
树高十米
干围一点五米
叶如樟似杨
顶冠直径十余米
花状类乎扶桑之樱
色与雪同
吐香清馥
冬季中下几遭雪
发几度花
霰霙之夕
寂然不应
初雪之顷无气息
四野积雪丰厚
便闲幽馨流播
昼夜氤氲
雪销
花凋谢
植物志上没有这株树的学名
中国洞庭湖之南
湘省 洞口县 水口山
树在那里已两百多年
一八三二年冬末 春寒阵阵
三月十五日歌德出了一次门后感冒了
好转得还是快的 起床小步 盼望春天
二十日夜间忽然倒下 应当请医生
他拒绝了 二十一日
只见他时而上床时而坐到床边的靠椅
惊恐不安 佛格尔大夫缓和了他的苦楚
已经完全没有气力
二十二日十一点半 歌德死
那天是星期四 星期五清晨
弗列德里希开了遗体安放室的门
歌德直身仰卧
广大的前额内仿佛仍有思想涌动
面容宁适而坚定
本想要求得到他一绺头发
实在不忍真的去剪下来
全裸的躯肢裹在白色布衾中
四周置大冰块 弗列德里希双手轻揭白衾
胸脯壮实宽厚 臂和腿丰满不露筋骨
两脚显得小而形状极美
整个身体没有过肥过瘠之处
心脏的部位 一片寂静
他在弥留之际 曾问日期 并且说
这样 春天已经开始
我可以更快复元了
八年前 春天将来未来时
歌德以素有的优雅风度接见海涅
谈了每个季节之初的神圣气象
谈了神祇们亢奋的竞技
谈了洞庭湖南边的一棵树
又谈到耶拿和魏玛间的林荫道
白杨还未抽叶 如果是在仲夏夕照中
那就美妙极了 歌德忽然问
您目前在写什么
海涅答道 浮士德
当时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尚未问世
海涅先生 您在魏玛还有别的事吗
从我踏进阁下府门的那一刻起
我在魏玛的全部事务都结束了
语音才落 鞠躬告辞
这是十分歌德和十分海涅的一件事
即使到了春寒料峭的今夜
写浮士德这个题材的欲望还在作祟
都只因靡菲斯陀的签约余沈未干
葛莱卿做了些事 海伦与欧弗列昂没戏做
终局 浮士德的仆倒救起何其易易
神话史诗悲剧说过去就此过去
再要折腾 况且三者混合着折腾
斯达尔夫人也说是写不好的
而当时 海涅告辞之后
歌德独坐客厅 未明灯烛
久之 才转入起居室
海涅蜷身于回法国的马车中
郊野白雾茫茫
也想着那件实在没有什么好想的事
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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