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在林黛玉进贾府一回,作者通过黛玉的眼睛,详细写到了贾府的内部结构,其中写到贾政王夫人屋里时,曹公多次用到了一个词——半旧的。
引枕是半旧的,靠背坐褥是半旧的,椅袱也是半旧的。不少读者读到这里都很不解,贾府是赫赫扬扬的百年贵族,为什么还用这些半旧的东西呢?不应该是经常换新的吗?
红楼梦的批者脂砚斋在这里讲了一个很长的关于庄农进京的笑话,讽刺的是那些没有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过的人,对富贵之家究竟有多富贵的一种想象。
而曹公在这里处处写半旧,也透露出一个信息:他是真正在富贵场中经历过的人,而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在百年贵族的日常居所中写出半旧的布置来。
因此,脂砚斋批道: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幕珠帘、孔雀屏,芙蓉褥”等字眼。
也就是说,贾府虽然是百年贵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不差钱,但日常用度,像靠背引枕坐褥这些东西,不可能经常去换,尤其是自己的日常居所。
当然,贾府的这些半旧的日常用品,自然跟普通人家的半旧用品不一样。就像我们花钱买一个崭新的包包,也无法跟有钱人用旧了的名牌包相提并论。
质量上好的东西本身就耐用,往往用到半旧了还没有出过任何问题,只是颜色光泽自然不如新的,但它的功能和作用并没有减少分毫。
因此,贾政王夫人屋里有这些半旧的东西,说明他们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小门小户,他们的富贵和气派不是靠这些身外之物撑起来的,而是出身决定的。
而且,恰恰因为这些东西是用旧的,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写出了贾府是如假包换的百年贵族,不是新晋暴发富。因为只有暴发户,才会像庄农进京那个笑话一样,色色都全新的,甚至纯金的,唯恐人家不知道他有钱一般。
如果贾政王夫人屋里不是半旧的布置,不仅不符合王夫人吃斋念佛,贾政读书人的个性,也与贾府百年贵族的调性不符,哪有日常居所一色都是全新布置的?
半旧的布置,正说明贾府家大业大,日常事务繁多,贾政王夫人经常在屋里处理各种事务,或接待来访亲友,或安排处理家务,经常会用到的东西,自然都是半旧的了。
另外,半旧的布置,也说明了贾政王夫人为人低调内敛,不尚奢华的个性。
贾政作为读书人,虽然有些迂腐,也不善理家,但为人正派,不像他的哥哥贾赦,是个老不正经,一屋子小老婆,俗不可耐。
所以,他的日常起居之所,不可能布置的那么奢华,贾政不敢也不会这么张扬。
王夫人是出身金陵王家的二小姐,什么没见过?况且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年近半百,她又吃斋念佛,自然也不可能崇尚奢华。
所以,对于步入中年的夫妇二人来说,一切不是越富贵越奢华越好,而是合适就好,而且用的越久的东西越合适,也越有感情。只要没用坏,还好好的,只是旧些,为什么不能用呢?
当然,我们也可以换一种思路来理解这种半旧的布置。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回提到了,如今的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并且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因此,贾府日常居所中有半旧的东西也就很好理解了,如今不比从前,一切要从简了,不能铺张浪费,不能崇尚奢华,不能攀比靡费。
这半旧的布置,既写出了脂砚斋所说的豪门日常,其实也从侧面暗示了贾府的败落。
看看后文便知,贾府甚至供应不起主子们常吃的红稻米粥了,只有贾母一人能吃上。而王夫人也说,贾府三春跟当日的黛玉母亲贾敏比起来,只比丫头强些,实在差了太远。
这一切,都是因为贾府早已不同往日,已然败落。作为荣国府实际上的男女主人,贾政王夫人不可能不知道家族的真实情况。
他们只有先从自身做起,宁可自己受些苦,也不能带头再去崇尚奢华,那不是让人耻笑说闲话吗?
半旧的布置,写出了贾府在不可挽回的衰退和败落的道路上的一个侧面,让我们看到了这个百年贵族,内里其实已经渐渐入不敷出左支右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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