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如果只能做边缘人，她选择出画

惜春：看画作画，身不入画

刘敏涛（惜春独白）
我不会画工笔楼台，也不会画仕女人物，连颜料都只有四色。可老太太发下话了，叫我把这大观园画成行乐图，连姐妹都画在上头，赶年下就要呢。林姐姐取笑说，都是昨儿刘姥姥夸外头的年画好，撺掇上老太太的兴致来了，其实她算哪一门子的姥姥，直叫她一个母蝗虫就是了。
不不，你们这些聪明人不知道，那乡下姥姥的话有大见识。你们没听见她说吗——“想着那画儿也不过是假的。”近来我每一摊开纸，便想她这句话。好一副大观园行乐图啊，一笔画错，不是柱子倒了，便是房梁歪了。好一个钟鸣鼎食的大族啊，一个不当心，不是富贵尽了，便是儿孙散了。什么神仙画儿，也不过是假的。

惜春是个会画的，连贴身丫头都叫入画，可她从未入过自己的画。大观园里多少风月繁华，落到这个小妹妹身上，总像是观光。姐姐们开海棠诗社，派她做副社长，工作却只是誊抄诗稿，监督会场。实在是因为她素日没有一点灵光在诗文上。姐姐妹妹各个七窍玲珑心，偏到惜春，作诗也不开窍，做人也不开窍。那年宝玉叫马道婆下了咒，一场疯闹差点死了，好容易救回来，林黛玉不免替心上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这一点情思落在宝钗眼里，忍不住微微一笑。只有惜春不懂哑谜，直愣愣地问道：
宝姐姐，你笑什么？

曹雪芹说，惜春年纪小，不懂事。她是贾府春字辈四个姐妹里，最小的一个。惜春的父亲贾敬是宁国府的长子，早早便中了进士，正当飞黄腾达的好时机。谁知贾敬接下来的人生，却朝着世人看不懂的方向狂奔而去。他把爵位让儿子袭了，自己一头扎进道观里，烧丹，炼药，把后半生消耗在青幽幽的丹炉火里。逢年过节也不回家。他像是用疯狂的求仙，和家族做了决裂，而贾家也集体失了语，几乎从不提起这个曾经高中进士的大老爷。直到一颗有毒的仙丹结果了贾敬的性命，大家才吞吞吐吐道：大老爷是做神仙去了。

因此，惜春从小就养在荣国府贾母身边。黛玉来荣国府时，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随着故事展开，她也始终是个未完成的小妹妹，论容貌还没长开，论作诗偏又心懒，论情分不见她和谁亲密，就算论她最喜欢的画画，也不过是两笔写意，倒要宝钗给她开单子，买画材，好去画那张大观园行乐图。惜春在自己的家里过着一种次要的生活，就像画卷最边缘的人物，但是，她还小，年轻意味着可能性，就像画卷正在展开，也许下一刻，边缘人物就会走到中心来，被高光笼罩。

然而，没有人想到惜春的高光时刻是这样的：她不要走到画卷的中心，她要挣脱这张画。
那是在抄捡大观园的第二天，惜春把嫂子尤氏请到房里，逼着尤氏把自己的贴身丫鬟入画带走。原来，抄捡当中，入画被搜出了一包金银锞子，怀疑是偷的。入画连忙跪下哭求，说是她哥哥得的赏赐，怕花了，私下给她收着。主持抄捡的凤姐一听，便要饶过，可惜春却道：
嫂子别饶她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做法子，那些大的听到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

凤姐只道惜春年幼怕事，未免把极小的事讲大了。因此打着哈哈便去了。谁料，惜春心里竟是一个极清高，极孤介的念头，虽然入画没偷没抢，但沾上是非，已经伤了她做主子的体面。须知是非二字，往轻了说只是口舌，往重了说便关乎声名体面，她常日里听人说宁国府的是非：“父子两个，玩弄人家姊妹两个。”“除了门口两个石狮子，没有干净的。”这话多么的不堪！将她父母哥嫂脏污得一个不剩，现在，眼看着是非又要落到她头上了！
惜春不肯再做小姑娘了，她对嫂子尤氏冷冰冰地说道：
这些姐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见人！嫂子快把她带了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更有一句话，不仅不要入画，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里去了，近日我每每风闻，有人背地里议论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排上了。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

尤氏被刺中心病，愈发觉得惜春怪异，打小服侍的丫鬟说撵就撵，亲哥嫂子说断就断，可知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一赌气，带着入画起身便走，声言从此不敢再亲近。

从此，惜春在亲眷缘分上又薄了一层。贾府之中，事故接踵而至，没人顾得上惜春了。然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这个孩子却用一双冷眼审视着所有的灾祸：三姐姐探春远去，史湘云嫁了丈夫，却是痨病，二姐姐迎春被婆家朝打暮骂，终于折磨致死。这些绝世才貌的姐妹，躲过了生关，又逢着死劫，苦恼不休。依此看来，什么停机德，什么咏絮才，什么好因缘，全是诱饵，诓骗你跳进那无常业海里去受苦楚。倒不如像抛弃入画、抛弃哥嫂那样，把这个世界全盘抛弃。
偏又有地藏庵的姑子在惜春的耳边说。
那些诰命夫人、小姐也保不住一辈子的荣华。到了苦难来了，可就救不得了。只有个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遇见人家有苦难的就慈心发动，设法儿救济。所以我们修了行的人，虽说比夫人、小姐们苦多着呢，只是没有险难的了。要不怎么都说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呢。

后来，连一直庇佑惜春的贾母老太君都去世了，这世间，能救苦救难的，也许只有一个观音菩萨了吧。于是惜春把一个出家的志向存在心里，终于把头发都绞掉了，赶去给夫人们磕了头，口口声声要做姑子修行，不然便寻自尽。这时，倒是一直不睦的嫂子尤氏，怕惜春真的寻死，宁可担着人家说她是非，说她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自己做主准了惜春的修行。把妙玉的栊翠庵便算作惜春的禅房。一切正如那判词所说：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后来我听说宝玉哥哥也出家了。
很多年过去，我发现我们其实不一样。他是大喜、大悲、大爱、大恸来者不拒的人，掏心掏肺地，终于把情也偿够了，泪也哭干了，定睛一看红尘不过如此，那便是他悟的时候了。我呢，不是悟，是躲，为了躲开那大喜之后的大悲，大爱之后的大恸，才逃进空门求个清净的。

他们都说这是慧根，可我不知道，假使我真的拥有过美貌、才华和那么多的宠爱，我还看得破吗？也许，佛陀最特别的慈悲便是——让我生作一个平平无奇的人，就好像一个路过春天的看客，看春老了，花败了，也不过一声叹息。多少人杜鹃啼血地求春归啊，而我，放手竟是这样的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