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下篇】被原生家庭骂忘本，其实她只是逃命

探春（下篇）：母慈子孝何难

刘敏涛（探春独白）

姨娘一把年纪了，行出事来，总不叫人敬服。前儿好端端的，向我抱怨怎么没钱，怎么难，我倒疑惑了，难道人人不是一样有月钱，平白又打什么饥荒？留神听了听，才知道是上个月我拿几吊钱，叫宝玉带点外头的玩意，不知道什么风刮在姨娘耳朵里，就种下了。埋怨我为什么攒钱给宝玉使，现放着环儿是亲兄弟，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倒好笑，竟没了答言了。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隔三差五，总要找个由头故意地表白表白，倒不知是给谁没脸！

有句俗话叫“老鸦窝里出凤凰”，精明强干如探春，也有一桩不如意之处，那便是托生在妾室的肚子里。

探春的生母赵姨娘，平常递小话、争闲气都不用说，攒下几两私房钱，第一要做的事竟然是买通神婆咒死凤姐和宝玉，好给亲生儿子贾环铺路。而对于亲生女儿探春，三天两头不是要钱，便是要特殊关照，气得探春宣称只认得老爷太太，哪里又跑出一个娘来！

许多人说探春是傲慢小姐看不起卑贱生母。其实，我们不妨多追问几个问题。如果她们真的势同水火，以探春的果敢，能容赵姨娘几次三番吗？而赵姨娘明知没便宜，还在纠缠什么呢？这对母女的博弈，其实更接近现代人的原生家庭问题，说不出口的亲情变成剥削，远比尊卑两个字要复杂的多。

探春第一次说起赵姨娘，是和宝玉。探春喜欢那些柳枝编的小篮子、竹子抠的香盒儿，每每攒下月钱，叫宝玉代为采购，回报便是作双鞋给宝玉穿。宝玉趁便告诉探春一个笑话，他穿着探春做的鞋走出去，被赵姨娘知道了：

赵姨娘气的抱怨得不得了，说，正经兄弟，鞋耷拉袜耷拉没人看得见，且作这些东西！

所谓正经兄弟，就是探春一母同胞的弟弟贾环。宝玉向来不管嫡庶二字，何况探春是最出色的一个妹妹，又与他亲，若论尊贵与自己一般无二。而赵姨娘却是婢妾之流，一两句蠢话拿来取笑，想必探春也与他同乐的。谁知探春登时沉下脸来：

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做鞋的人吗？我不过闲了，做一双半双给哪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管着我不成！他这也是白气！

宝玉以为探春没听出赵姨娘生气的点，便笑道：

你不知道，她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

探春听说，一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

连你也糊涂了！她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她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就是姊妹兄弟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

探春生气，表面上，气在赵姨娘把她当丫头使，其实，她刻意不提真正的原因，那就是赵姨娘在强调她们之间的亲情。探春终究还是说出了偏的庶的这句话，在她看来，赵姨娘之所以强调亲情，只是为了把她压死在庶出的身份里，供亲娘和亲兄弟剥削罢了。身为女儿，探春比母亲更低，但她发现了反戈一击的武器，那就是身为小姐，她比妾室更高。中国人讲的长幼尊卑，此刻构成了一个奇异的矛盾：母亲是长，女儿是幼，小姐是尊，妾室是卑。这一对母女，一个抓住长幼，一个抓住尊卑，陷入了难舍难分的混战之中。发展到极致，就是探春管家时，赵姨娘的那场大闹。

且说探春按着旧例，将四十两改为二十两，命人去办赵姨娘兄弟的葬礼。没一会，赵姨娘就杀来了，进门第一句便是：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就罢了。姑娘该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

说着，赵姨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起来，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

赵姨娘见探春佯作不知，愈发大哭大嚎，诉起委屈来：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去？我在这屋里熬油似地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了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

明说是为着二十两来闹，那就好办了，探春早有准备，拿出旧账翻给赵姨娘看。言明不过是按祖宗的旧规矩办，赵姨娘领赏，探春办事，都谈不到有脸没脸的话。若非说没脸，万一赵姨娘作耗，作得自己女儿丢了管家的权力，才是真没脸。一面说着，探春自己也委屈起来：

我但凡是个男人，能出得去，我必定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候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又是个女孩儿家，一句多话都没有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所以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先来作践我。若太太怕我为难，不叫我管了，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都没脸！

说着也滚下泪来。

母女二人针锋相对，无意中却用着同一个逻辑：你伤害我，就是伤害你自己，因为我就是你的体面。两个人被血缘紧紧捆绑在一起，作这一场困兽之斗，探春尚有小姐之尊，但赵姨娘的武器，却只剩下亲情了，她正牌反打，开始骂探春忘本：

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

这一番话，直把探春往尊卑两个字上逼去，便是探春不想拿出小姐的威严来，也不顶用了。她气得脸白气噎，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了？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地翻腾一阵，也不知给谁没脸！

探春不惜用王夫人的权威压倒她的生母，用九省检点的舅舅压倒新死的舅舅，不是在攀附，而是在逃命。只有借助尊卑等级，她才能对抗亲子等级，挣脱母亲一步紧似一步的剥削。这和许多饱受父母高压的孩子，立志要考大学，做人上人，是几乎一样的道理，用社会伦理制服小家庭的伦理，求一个幸存。

何况赵姨娘的剥削，细细论起来，还不完全是为了钱。表面上看，她希望探春给贾环做鞋，攒私房钱给贾环花，出阁之后还照看赵家，都是实实在在的利益诉求，但每一条诉求，其实都不可能强迫，只有真感情才能做到。赵姨娘真正想要的，是女儿对她投注一份真感情。悲哀就悲哀在，以赵姨娘的教养，她连自己要的是真感情也不知道，更别说如何去要。打量贾府上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有两种，对上的是奴颜婢膝，对下的是敲骨吸髓。所以，赵姨娘一次次把自己的情感诉求扭曲成敲骨吸髓，把女儿一次次逼进斗兽场里面去。

她很清楚，作为一个妾室，一个不受欢迎的母亲，必将从女儿的世界里渐渐消失，那么，以什么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感最深刻呢？以伤害的方式最深刻。

我们不知道这对母女，是否曾经有过一些正常的、温情的时刻。有一次林黛玉和宝玉说吃燕窝，才说了个头，便看见赵姨娘走进潇湘馆，黛玉忙去寒暄奉茶，心知她是从探春那里过来，顺路的人情儿。只有这轻轻的一笔，让我们猜想在剥削之外，这对母女仍然有牵挂。87版红楼梦电视剧，探春最后被南安王妃收为义女，替代南安王妃的亲生女儿，以郡主的身份远嫁海疆，从贾母、王夫人到凤姐，无不带着荣耀的微笑目送她远去。只有赵姨娘缩在队尾，又怕人骂，又忍不住泣不成声。

探春曾经一次一次用荣誉对抗着她的母亲，但是，在故事的最后，荣誉把她变成了一个傀儡，一个牺牲品，只有她卑微的母亲忍不住洒下热泪。这泪水洗净了十几年的芥蒂，却也是她们缘分的终点，赵姨娘等不到探春额外照看赵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