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上篇】谁没想过烧了这座殿呢？

元春（上篇）： 烧掉那座殿

刘敏涛（元春独白）

宫里的女人，石榴花一开就会心神不宁。石榴是多子多福啊，挂在高枝儿上，像我们怎么也够不到的福气。它又那么红，像火一样，一夜之间就能烧遍宫殿。谁没想过点一把火，把这座殿烧了呢？父亲，母亲，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正在把我们变成一种珍奇异兽，连伦常都打翻了——母亲见到我，要跪下称臣；父亲见都不能见，只能在殿外谢恩；至于兄弟姐妹，就说宝玉吧，那孩子一定很怕我。贵妃娘娘又逼他金殿对策来了，吓得他连唐诗都忘了。但这才能显出皇家的天威，臣子的忠诚，所以皇帝一道圣旨，命我以贵妃的身份回家省亲。真荒唐啊，父亲，母亲。如果我们无权无势，或者我们根本没有爱。事情都会好很多。但权势和爱混在一起，久别重逢也是表演。你们准备好迎接我了吗，迎接这场又华丽，又难堪的表演？

元春省亲是《红楼梦》最为声势浩大的场面。在宫中被封为贵妃的贾府大小姐元春，被允许回家探视父母，虽然只有正月十五这一个晚上，但它昭示的是皇帝对贾家的恩宠。因此，迎接省亲的排场有多豪华，无疑就代表了对皇恩的回答。

人们空前兴奋起来，忙着为贵妃娘娘修建省亲别院。不要说起楼台，造山水，点花种竹之类大事，就连园中所用的古董陈设，连同唱曲的伶人、诵经的僧尼，都是现派了嫡亲子侄往姑苏去采买的。两府里日日忙乱，连年都没好生过，终于盼到了省亲这一天。此时虽在正月，寒风凛凛，省亲别院里竟然已经春暖花开——再细看，柳树、杏树花繁叶茂，都是用通草、绫罗、绸缎粘在枝叶上做成的。沿河栏杆上系着水晶玻璃灯，如同雪花银浪一般，就连鸳鸯水鸟，都是拿螺钿、羽毛做成的仿真之物，将一座园林点缀得如同琉璃世界。

常人看来，这已是说不尽的富贵风流了。可贾府上下还是悬着一颗心，这园子，能不能入得贵妃娘娘的法眼？数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元春的鸾轿上，而轿帘后的元春却在心里感慨：实在是太奢华、太浪费，过了头了。

元春的判词说她“二十年来辩是非”。从这出场第一笔，便可见一斑。

辩是非，是说周旋于世事人情之间，能够清晰地判断什么该做，什么不做，什么看似豪华却埋藏着灾祸，什么暂时隐忍，却能保得长久之福。做臣子的一衣一食，莫不受之于皇恩，元春担心的是，如今贾府奢靡至此，落在外人口中，不知如何传扬，实在是可惊的。今日纵有泼天富贵，人以为喜，她却以为忧。

最惊人的是，元春做判断，需要的信息量极少。她已多年没有回家，只在入园的路上，隔着轿帘，定睛一看，便能从人人称羡的锦绣世界背后，窥破将至而未至的灾祸。试想，这双世事洞明的眼睛，是宫中多少血雨腥风练就的？

不要忘记，她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

这个女孩子，回到家里，仍然兢兢业业，扮演着贵妃的角色。在礼仪太监的簇拥下，元春走上正座，祖母、父母、亲戚们磕头行礼，他们带着恭敬而惶恐的笑容，一班接一班走上来，那笑容把元春抽干了，变成了一尊金光闪闪的神像，没有表情，没有喜怒，更不是谁的女儿。直到所有人行礼完毕，元春来到贾母正房当中，这时，她才被允许回到了一个女儿、一个孙女的身份。

全书当中，这是我们第一次正面看见元春的脸，她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母亲和祖母朝她扑过来，元春一手搀着祖母，一手搀着母亲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都有许多的话，只是说不出，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许久之后，还是元春先收起了悲伤，反而安慰道：

当日既送我到那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见一面，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道多早晚才来！

元春积累了整晚的委屈，不，也许是从她背着贤孝才德之名，被送进宫时，就积累下来的委屈，这一刻酣畅淋漓地宣泄出来。尊贵如皇宫，在她口中也不过是个不得见人的鬼地方。如果说，初登场的元春是一个大权在手的元春，那此刻的元春，就是一个湿漉漉的，浸透了亲情的元春。权力和爱，两者都有极为动人之处，只有当它们被混为一谈时，才变成令人难以下咽的毒药。很快，元春的父亲贾政就给我们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他来到帘外，献上了一番既是君臣，又是父女的贺词：

“臣，草莽寒门之中，不意能够出得娘娘这般鸾凤。现在皇上赐下古今未有的旷恩，许娘娘探视双亲，臣就算肝脑涂地，岂能报答。还请娘娘不要挂念贾政夫妇风烛残年，更加兢兢业业侍奉皇上，才不负如此的隆恩啊。”

女儿探视双亲，女儿挂念父母，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但这不仅仅是父亲对女儿说话。压倒一切的，是贾政作为一个臣子，正在对贵妃背后的皇帝说话。所以，贵妃父亲这个身份反而成了他要极力回避、极力淡化的东西。毕竟，父亲对女儿也有权力，包括怜惜的权力、包括心疼和爱的权力，但这些权力不能说，不能碍了更大的皇权的眼。表忠心，才是此刻的第一要务。所以贾政满口肝脑涂地、古今未有之旷恩，他上交了所有身为人父的权力，来表达自己有多忠诚。他做的很好。但残酷的是，他也放弃了用父亲的眼睛，真真正正再看一眼自己的女儿。

相比起贾政，元春的回应几乎是勇敢的，她对父亲这一番表演置若罔闻，而且绝不陪着演下去。因为这是元春唯一的机会，回到家里，最后做一晚上的女儿。如果连这一晚她都要被当做皇权的幻影，而她也识大体了，配合了，那种痛苦，可能会在接下来的深宫岁月里撕裂她。所以元春一意孤行地说了真话：

乡间农户，就算粗茶淡饭，也能享有天伦之乐。再看我们家是富贵，富贵极了，但骨肉分离，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骨肉分离，说的不仅是宫内宫外，不得见面，更是权力在亲人的心与心之间划下的鸿沟。这一点，尤其在元春最疼爱的弟弟宝玉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我们还记得，半年前，元春封妃的消息传来时，举家欢欣鼓舞，只有宝玉一人，一颗心牵在他重病的朋友秦钟身上，又一颗心牵在远在姑苏的林黛玉身上，除此之外，家中人等如何谢恩，亲朋如何庆贺，两府之中如何得意，他都视作等闲，毫不介意，因此众人嘲笑他愈发呆了。

我们红楼梦的作者，惯会拿避重就轻之词来瞒人。他说众人嘲笑宝玉“呆”，并非真话，而是宝玉对元春的大喜事置若罔闻，既不合理，更不合情，不好细想。只能用一个“呆”字糊弄过去。要知道，宝玉三四岁，未进学堂之前，便是元春口传心授，教了他数千个字，读了几本书在腹中。他们既是姐弟，又是师友，说句情同母子也不为过。在元春进宫这几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向与姐妹要好的贾宝玉，唯独对这个大姐姐冷若冰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