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任剑涛：身份政治-对尊严与认同的渴望（上）

本期介绍 

随堂讨论

在你看来，为什么像特朗普这样完全不符合我们对政治精英的定义和预期的人，能当选美国总统？

节目文稿

我是任剑涛。今天我们来讲理想国译丛的《身份政治——对尊严与认同的渴求》这本书。我自己是一个研究政治学的学者，我对这本书的作者弗朗西斯·福山有很长时间的兴趣，原因在于他对现代政治秩序的论证，对现代政治发展状态的关切，以及对现代政体的选择，包括我们周遭环境正在发生重大改变的一系列事件，都保持了强烈的理论兴趣，在当代学者当中是非常难得的。

他第一本扬名立万的书出来之后，在我们中国也好，在世界上也好，都遭到人的强烈抨击。

福山是一个思想库的著名人物，出身于兰德公司，研究国际政治，因此他常常把这些现实事件的观察结合到历史的演进和思想史的纵深处，于是就把现实和历史实践与理论都混合在一起，来解释一个问题，一方面使得著作的内容非常丰富，一个小问题切入，你会对他的写作有一个意外的惊喜，以小见大。当然最后他都是以大见大的，但是切入点都不是很大。

我们今天要读的这一本书，其实沿袭了福山一贯的著述特点，具体出发点可以说非常小，那就是2016年美国的总统竞选，特朗普令人意外的获得了总统选举的胜利，令大家比较跌眼镜，尤其是令美国的知识分子们比较跌眼镜。因为在美国已经制度化的总统竞选平台上，大家可能都预期希拉里·克林顿获胜，大家最初都不看好与希拉里竞争的特朗普，因为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但却从没有政治上成功的从政记录，所以意外的惊喜也意外的震撼，让人们看到了特朗普在美国这种法治平台运作已久，政治上相对成熟，而选民也被认为趋近于理性选择的行为者的国度里，特朗普这样一个政治上的素人，通过对选民们的重塑，今天我们把它定义为以民粹主义来重塑美国的政治生活，他居然就赢得了选举。因为他的口号是美国优先，美国再次伟大。这样一系列口号的民族主义的色彩是非常强的，而且他以民粹的动员，让白人民族主义重新在美国成为白人群体的主流的观念和行动的指引，他比较歧视新移民，也看低黑人，讽刺妇女，大多数情况下可能丧失了美国总统候选人的资格了，因为政治上非常不正确，令人讨厌。但意外的是特朗普不仅没有因为他这些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言论被共和党抛弃，被美国选民所厌烦，相反高票当选美国总统，因此这个事件让紧贴美国政治生活发展，以及背后所反映的国际政治的普遍现象，更渗透到人类精神生活的深层思想史的复杂主题上来看待。

弗朗西斯·福山找到了著述的兴奋点。福山这个人我们有必要简单的介绍几句，福山是有一点传奇色彩的人，他首先是在哈佛获得博士学位，之后没有按照常规到一个大学里，规规矩矩的从助理教授、副教授到教授，再到圈子里的知名学者，没有走这条路。虽然今天看来他的出身很高，进入学术界的条件也很优厚，或者是积累非常充分。他是亨廷顿的学生，出身于哈佛，进入大学的话可以说前途不可限量。但他首先是进了兰德公司，后来又出任过美国国务院的顾问，做过政策企划局的副局长，带有半官方色彩的一个机构。直到近期他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和斯坦福大学担任高级研究员。大家可能不以为然，高级研究员是个啥？其实地位是比较高的，但是他也可以免于教学事务对自己研究工作的干扰。

为何要关注身份政治？

福山这本《身份政治》非常贴近现实，这也是我们推荐这本书的理由，我们今天被越来越琐碎的身份政治所干扰，而迷失了我们对现在主流政治的认可，这个紧迫的现实问题，不是一个单纯的美国问题，但在福山那里它首先是个美国问题，其次它是个全球问题，它不仅是一个全球的现实问题，而且它渗透入人类社会生活的最深层的机理，最深层次的严峻问题。因此这本书既具有强烈的现实品格，又具有宏大的理论视野，还具有深切的知识关怀、价值关怀，最后这本书还有比较深厚的思想史背景，这也是福山那么多著作的共同特点。

阅读福山的著作，当然也包括我们阅读《身份政治》这部著作，有个共同要注意的特点，首先要看直观的或者表层的描述的事实和现象。因而读福山的书，首先要有表层阅读的能力，把握住它非常宏观的视野，非常广阔的但又能够概观国际社会现象的描述进路。但是如果把福山的书仅仅当做这种浅层阅读的对象，然后满足于这种阅读，可能就会忽略福山著作的深层含义。第二，《身份政治》这本书还需要去读出关于现在撕裂人的抽象国家、信条国家或者抽象身份，信条身份，而使得社会生活显得茫无头绪，社会阶层相互撕裂，社会群体相互对垒，而使得社会乱哄哄乱糟糟的状态。我们需要透过浅层的阅读，看到福山对于人类社会、政治生活、精神生活、生存来寻找根据的这些意图究竟在哪里。因而我们读这本书要浅层阅读和深层阅读结合起来。由于福山的特殊经历，一方面他在美国并不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后裔，换言之他不是白人，他是一个亚裔人士，因而他对于像身份政治这些非主流的政治现象的观察，在视角上会非常独特，而切入的角度肯定不是批评和谴责。因为主流人士可能对于身份政治的批评是非常严厉，但是福山的身份非常特殊，所以在这本书的阅读上，建议朋友们透过浅层阅读，一定要看到生存当中福山何以为身份政治的正当性、持续性甚至永恒性进行辩护的缘故。所以这本书的出版算是福山对现代政治秩序进行论述的一个副产品。

因为福山最近数年特别想从进化论的角度来为现代政治秩序背书，他是想为现在陷入困境的民主政治提供强有力的系统论证，他既不想延寻契约论的抽象思路来作出论证，又想有新的开拓，因而他引入了进化论的理论脉络，来解释自由民主政体在获得1990年的历史性胜利之后，为什么没有导致历史的终结，反而引导出了无数的问题，以至于最后好像是这样一种政体的自我反思，而引出来的身份政治对自由民主政体的种种危机，更值得我们去理解和解释。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来讲，这本书值得阅读，是不容置疑的。而且这本书也提到我们中国与我们今天中国人身处在中国急遽变化的社会氛围当中，对阶级、阶层、群体、区域以及族群这些身份对社会政治的严峻影响。

为何今天的世界如此割裂？

福山特别强调生活体验这个概念，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生活体验，而这种生活体验可能作为撕裂性的力量，对中国社会的未来发展正在发生深刻影响的情况下，福山这本书可以说对我们有着非常现实的切身的引导作用——包括认识的引导作用、政策的引导作用以及观念的引导作用。

这本书在叙述框架上并不复杂，不像福山讨论现代政治秩序的两大卷，数以千页计建立了复杂的解释体系，比如官僚、国家法制、责任制政府三根支柱，从远古一直解释到当下。那么这本书主要是通过目前我们世界所经历的一些身份政治的演变历程和重要案例来叙述身份政治为什么在自由民主为主的框架体系中间，它会对自由民主政治构成一个挑战，甚至可能构成一个颠覆，而他解释的脉络可以说非常清晰流畅，不会使你觉得阅读有非常多的困难，这可能是福山小部头的著作最重要的一个特点，也可能是他做智库研究人员形成的一种研究风格。因为智库的人不是要写高头讲章，让人们云里雾里看不懂，不明觉厉，作为一个前智库人员，他是想让人们非常清晰明了，切身当下，抓住问题，明了机理，让你清清爽爽地去理解他究竟要讲什么问题。

全书的框架简单说，是以两条线索体现出来的，一条线索是以从美国政治这条线索出发扩展到欧洲政治，因为我们说欧美是现代政治的一个发源地，美国在深受着族群的社会小亚群体的身份政治的撕裂，而欧洲也同样在经历这种撕裂，而欧洲的表现形式跟美国又可能不太一样，欧洲是因为移民和难民的进入造成了欧洲既定政治秩序的巨大张力，以至于欧洲没有办法自我消解这个问题，引出了要捍卫自己民族身份，而据此欧盟统一进程当中，因为偏左的面对移民和难民问题的德国式道路，也就是默克尔倡导的尽其所能欢迎中东移民和难民，因而使得欧盟最后发生了解体。英国脱欧最重要的一个理由就是他们不接受欧洲的奴役，而要坚持英国的自主。在脱欧谈判当中，英国提出的最重要的理由就是他们不认为有一种统一的欧洲公民身份，而只有法国公民、德国公民、英国公民等等这些国家公民的身份，因而他们维持着国家和民族的独立性。那么这就扩展了欧洲的问题。而广及世界现代化发展成功还是不成功的问题，进一步引出了身份政治的种种问题，种种表现，种种困境以致延寻这样的线索，福山要去设想如何发扬身份政治的优点、克制身份政治的弱点来捍卫自由民主的社会政治秩序。

从美国到欧洲再扩展到中东，中东今天正在受到重大的族群问题的困扰，也同时受到宗教问题的困扰，伊斯兰内部事件，逊尼派与什叶派的对垒，常常带来非常残酷的大规模的杀戮。非洲也同样如此，种族的问题，族群的问题，附加宗教的问题，像大家知道的乌干达的大屠杀。东欧的转型国家也有这样的经历。而苏联的原来的卫星国在转轨中也遭遇到这个问题，比如说俄乌战争，乌克兰从倾向于乌克兰利益和亲俄利益的亚努科维奇本人的一个经历，就已经表明前社会主义的小兄弟国家内部事务实际上也处理不好。这就是福山这本书的一个事实框架。

下集预告

身份政治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特朗普这样的人能够赢得美国大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