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丽三年:多次封控后,边陲小城重启

瑞丽三年:多次封控后,边陲小城重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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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丽三年:多次封控后,边陲小城重启


作者:程大发


2020年9月,对瑞丽来说是一个转折点,很多转变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人们总是会说“疫情之前”或者说“封控之后”。


当地人说,疫情之前,瑞丽遍地黄金,“生意很好做”。证据之一,是这个云南边陲小城玉石交易市场外的豪车,不同型号的保时捷、路虎、法拉利经常出现。仅2019年,瑞丽就接待672多万游客,成为当年全国旅游的百强县市之一。


多次封控之后,游客没了,做生意的外地人也走了。1年之内,瑞丽在全员核酸检测中统计的人口减少了一半。曾经的不夜之城“姐告口岸”,天还没黑就空了。


最后一次解封


在云南的西南边陲,瑞丽再一次解封。过去3年里,这座边境小城经历过多次的封控、解封、再封控……如是往复。


但这一次,人们相信是真的结束了。


2022年12月7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综合组发布了《关于进一步优化落实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措施的通知》,其中提到,不再对跨地区流动人员查验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和健康码,不再开展落地检。随后,瑞丽宣布自12月8日0时起,出入瑞丽取消查验核酸及行程码,不再查验网格认领及离瑞审批。


当晚,一位瑞丽居民骑着摩托车来到瑞丽高速路口,在跟收费站工作人员确认可以出城后,守在这里。一过零点,他就一路西行,来到大理看日出。


他在自己的抖音账号上记录了这段疯狂的释放之旅。尽管冷、疲倦;尽管他看完日出还得再骑行400公里、赶在晚上7点前回瑞丽上班,但他依旧全程兴奋,因为他看到了“新生活的曙光”,他相信生活将迎来“一个全新的开始”。


12月9日,瑞丽市最大的弄莫湖公园举行无人机灯光秀,上千架无人机在瑞丽上空摆出“我在瑞丽等你”等字样。狂欢持续了两天,庆祝的人群将公园的3个出入口堵得水泄不通,网约车司机陈林在人流中一边缓慢挪车,一边感慨:“两年了,还是第一次堵车。”


比起武汉,瑞丽居民对疫情的感知要来得晚一些。2020年9月,因两名缅甸偷渡者携带新冠病毒入境,导致瑞丽多人被确诊,当地人经历了疫情发生以来的首次封控。2021年3月,瑞丽再次发生境外输入疫情,通往缅甸的瑞丽口岸被关闭,两年里,封控在这个边境小城发生了多次。


反复的封控后,一些人离开了瑞丽。根据媒体报道,2021年4月,瑞丽市参与全员核酸检测的人数是38万,到了2022年4月,这个数字变成了19万,减少一半。这次解封后,一位在公安系统工作的乘客又告诉陈林,最近每天都有3000左右的人回到瑞丽。


12月10日,芒市司机康帅带着妻子来到瑞丽,办贷款、交定金,买了一套单元房。康帅了解过,疫情2年多,芒市的房价普遍从每平方米均价7000元掉到了均价4000元。他劝界面新闻记者:“值得投资,现在正是入手的好时候!”他相信瑞丽作为重要的贸易口岸,经济一定会在解封后回弹,房价也会随之恢复,甚至涨得更高。


这是一种普遍的乐观情绪。留在瑞丽的人们相信,春节过后,人都会回来,瑞丽的经济也会好起来。


曾经不夜城


陈林记得,疫情以前,瑞丽是一个夜生活很丰富的城市。


陈林是跑“瑞丽-芒市”专线的司机。瑞丽没有交通枢纽,外地来往瑞丽,最便捷的交通方式是到州府芒市坐飞机。疫情前,陈林每天生意最好的时候是从晚上7点到凌晨4点,离开的和到来的人都多。


姐告边境贸易区是大多数夜行者的终点,也是夜晚最繁华的地方。2000年,经国务院批准,姐告成为中国第一个实行“境内关外”特殊海关模式监管模式的边贸特区。连通姐告口岸与瑞丽城区的姐告大桥中心线为海关关境线,海关则后设于大桥西侧。


而从缅甸进入姐告边境贸易区的货物和物品免关税,海关不实行监管。据缅甸掸邦东部第四特区官方数据,姐告口岸作为中缅边境贸易的重要贸易关口,每天至少有400-600辆货车进出。


52岁的百华曾是货车司机中的一员。2010年,他成为挂车司机,在瑞丽与缅甸之间运送玉米、甘蔗、大米等农作物。起点到终点之间只有10多公里,百华每天至少往返两趟。他记得,瑞丽大桥西行的道路永远是堵的,即使是深夜,姐告大桥上也排满了大货车、小汽车在等待通关。


据中国商务部的数据,2019-2020财年,中缅通过边境和海运的贸易总额达120亿美元。其中,大量的缅甸农产品通过姐告口岸进入中国。


这座边境小城的繁华,另一部分来自于珠宝贸易。据海关统计数据,缅甸年产2万吨的玉石毛料中,约有6000吨流入中国,其中通过瑞丽口岸进入的就有4000吨。作为玉石毛料进入中国的首站,“姐告玉城”逐渐发展成为国内最大、最成熟的玉石毛料交易市场。


缅甸人王菊11岁时跟随妈妈来到瑞丽,穿梭在姐告玉城、瑞丽珠宝街的人群中间,通过向商城里的中国珠宝商人兜售缅甸原石谋取薄利。在她的记忆里,瑞丽居民好像永远都很忙碌,“比起家乡(曼德勒),这座城市从天亮到天黑都很热闹。”


2017年起,直播带货逐渐在瑞丽兴起。字节跳动集团与翡翠王朝公司合作共建的“多宝之城”直播基地,自2019年10月试运行至2020年11月底,销售总额近55亿元;而中国市场学会与阿里研究院发布的《直播电商区域发展指数研究报告》显示,2020年,瑞丽珠宝直播交易额达102亿元。


姐告玉城直播基地、德龙夜市、多宝之城直播基地彻底将瑞丽变成一座“不夜之城”。直播摊位上,电脑、补光灯和喧哗交错的人声彻夜不息。偶尔,瑞丽的夜空会突然被烟火照亮。那是赌石的主播在为他的石头讨彩头,他和买下玉石的货主都期待着一刀变富,“一刀走上土豪路”。


大学毕业以后,王菊回到瑞丽,也成为了一名玉石主播。她皮肤白、微胖、头发微卷,不是典型的东南亚人长相,直播间里经常有人问她:你真的是缅甸人吗?这玉石不是假的吧?


她总是咧嘴大笑,圆眼眯成一条缝,然后用缅语回答:“是的呀,我就是缅甸人。只不过喜欢中国,很小就来到了中国。”她的玉石直播跟常见的不同,没有雇佣缅甸人的砍价表演、也没有扯着嗓子的嘶吼。她尽力在醒着的时候都开直播,用真诚、勤勉,以及从妈妈那里学到的玉石知识来打动人。


下播后,王菊会来到江边广场吃东西。依靠附近玉石交易市场的人流,江边广场也变成了瑞丽人流量最大的小吃集散地之一。白天,这里有缅甸人卖的甩粑粑和泡鲁达,傣族人卖的撒撇,还有本地小吃泡鸡脚;晚上这里有烟熏火燎的烧烤配腌菜膏、烤饭团和烧粑粑。


她最喜欢在铁皮的简易房里点完小吃后,安静坐在路边等待的时刻,近处是粗壮的榕树、奔流的瑞丽江,江对岸是姐告口岸,再往东,国门之外就是她的故乡。


疫情下的"财富"故事


玉石生意能有多赚钱呢?江西人春华分享了一个她同乡的故事。


同乡于上世纪90年代从江西来到瑞丽,千禧年后,开始在瑞丽和广州两地做玉石生意。到2020年,同乡靠着买卖玉石赚的钱,在瑞丽买了9间公寓、在广州买了2套别墅,还买了5辆好车,给三个儿女买了店面。


同乡的故事真假难辨,但在云南,在21世纪早期入局、靠玉石起家的人比比皆是。王菊回忆小时候的珠宝市场:“如果你看到印度人或者缅甸人,背着一个旧旧的单肩包,神情警惕,你走路尽量离他远一点,骑电动车经过一定不要突然加速。因为他的包里的一般都有翡翠、珠宝,少则值几万,多则值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上千万。”


从瑞丽到芒市、盈江、腾冲、保山,边境线上充斥着大大小小的财富传奇。春华和丈夫也是被这样的财富故事吸引,在2020年来到瑞丽。


此前,春华在宁波的菜市场做了近20年的批发生意。卖菜的时候,春华每天凌晨3点就要起床,开着货车去城郊,到田间地头收购农民的蔬菜。装满车后,在早上8点前赶到蔬菜批发市场,等待买家上门。倒腾一天,她和丈夫能赚几百块钱。


60岁那年,春华决定离开宁波。卖菜的生意太累,她年纪大了,想换一个行当。于是,她和丈夫从积蓄中拿出30多万买了玉石,又每个月花1200元,在瑞丽的德龙夜市租了一个4米长的摊位。


新生意开张不到2个月,瑞丽就迎来了第一次封控。之后每次解封,春华都感觉德龙夜市上的商家和买主少了一些。在她隔壁摊位的广西女孩,每次听到有确诊病例的风声,就第一时间开车北上,跑到腾冲避风头。2年里,女孩离开了5次,又第6次回来。


春华也想过离开。很多做玉石的同行都跑到了广东摆摊,在佛山平洲和肇庆四会,也有主打成品交易的玉石市场。但她打听了一下,在广东,市场摊位的租金和房租都是瑞丽的2倍以上,“而且疫情嘛,哪里没有?今天这里、明天又是那里。我们年纪大了,不折腾了。”春华说,她和丈夫留了下来。


2021年10月,曾挂职瑞丽副市长的戴荣里发文呼吁“救救(瑞丽)这座英雄的城市”引发社会关注,随后,瑞丽市政府宣布采取强化社会民生保障方面的措施,比如银行为68户企业宽限还款期限等。姐告玉城、德龙市场等瑞丽玉石交易市场也相继宣布,至市场复工复产时,减免市场内各商家的租金。


许多本地房东也减免了租客房租,春华的房租从每个月700元降到了每个月400元。现在回看,春华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更明智的。这两年虽然没赚到钱,但比起跑到广东的同行来说,她也没亏更多。


春华依然保持着卖菜时的勤勉。在德龙夜市,春华和丈夫总是来得最早、总得最晚的那批人之一。虽然她卖的是低端玉石,一支手镯50元,成本不高、利润也不高,但每次解封,一头银发的她总会准时出现夜市里。


边境线上


从地图上看,瑞丽是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三面毗邻缅甸。瑞丽市长尚腊边曾公开介绍:“瑞丽全市68%的人口相当于抵边居住。”


在瑞丽西南约11公里处,甚至有一个著名景点“一寨两国”。在这里,中缅边境的71号界碑就矗立寨中,国境线将傣族村寨一分为二,属于中国的一侧称“银井村”,属于缅甸的一侧称“芒秀村”。疫情前,中国游客站在银井村的简易铁网前,就能买到一个来自缅甸的菠萝。


绵延169.8公里的边境线给瑞丽带来了发展机遇,也给瑞丽带来了巨大的防疫压力。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的一篇研究报告表明:在传染病输入上,瑞丽口岸是中国91个沿边开放口岸中仅有的高风险口岸,且风险显著高于其他口岸。


国境线犬牙交错,对于中缅边民来说,可以越过国境的方式也五花八门。可以翻山路;也可以走水路,有些地方游过去、有些地方趟着齐膝深的水就过去了;还可以从田埂间走过去。


边境线上的居民都经历过,疫情期间,封控中的边境村舍围墙两侧,突然就冒出一条简陋的地下通道;白天刚拉上的铁丝网,夜里就被人剪断了;民警遣返非法滞留的缅籍人员,遣返的警车还没到瑞丽,被遣返的人已经回来了。


2021年7月,央视网盘点了瑞丽发生的较大规模疫情,发现“三次疫情均与缅甸有关”。更早一些,当年3月发生疫情时,新华每日电讯在其微信公众号上发表评论文章指出:是否意味着当地“外防输入”仍有漏洞未堵住?


据瑞丽市政府2021年政府工作报告,为了堵住漏洞,瑞丽累计投入疫情防控资金3.66亿元,设置封控点605个,建成边境临时防疫设施197公里。


如今,长长的边境线都被近10米高的阻拦设施隔开了。田间地头围上了铁皮围栏;国门处的所有树木都已被砍掉,下水道、涵洞等也灌水泥堵死,容易翻越的地方加固了一层又一层带电铁丝网;为防偷渡者挖地道入境,有的地段还从铁丝网向地下打了1.5米左右深的钢条。


与偷渡者一起被截断的,还有曾经繁荣的边境贸易。


缅甸的西瓜、甘蔗进不来,芒市的香蕉、胡萝卜、火龙果也运不出去。本应是收获的季节,大量的作物却烂在地里。陈林记得,2021年,平时2-3块钱一斤的香蕉,价格掉到1块钱一斤也没人买;收成好的时候,玉米能卖6000元一吨,那年一吨却只卖得起1500元。


对玉石市场也是震荡。瑞丽毛料市场最大的竞争力在于靠近产区,新鲜的原石能源源不断流入。国门关闭后,玉石运不进来,市场上来来回回流转的都是“老货”。直播的成交量下降,但经营直播账号所需要的人力、财力成本却没有改变,一些中、小主播渐渐放弃玉石,离开了瑞丽。


胞波之城


12月下旬,瑞丽街道上喜湿、喜暖的棕榈科植物绿意盎然,异木棉、三角梅、火焰兰也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盛开。


冬日上午10点多,只有薄雾笼罩着仍未开放的“一寨两国”。一位包着粉色头巾的年轻女人,骑着电动车来到银井国门前。她在国门前停下,打完一个电话,就怔怔地望着对面,被铁丝网和铁门隔开的缅甸街道。


很快,对面街道上来了另一辆电动车,是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跳下电动车,冲着这头的女人用力招手。隔着封闭的铁门,她们大声地用缅语交流了几分钟,随后小女孩挥手告别,电动车消失在了缅甸的街道上。


年轻女人说,那是她的妈妈和女儿。因为疫情封控,她被留在瑞丽。这两年里,女儿从只会叫“妈妈”长到了能说会道、开始上学的年纪。而她缺席了女儿的成长。尽管可以用手机视频通话,但她还是经常会跑到国门边,远远地跟孩子说说话,因为“这样我们的距离能更近一点。”她说。


这样的分离并不是孤例。4年前,瑞丽人张诚和缅甸人王菊结婚,婚后留在王菊家乡曼德勒经营木材厂。3年前,他们的女儿出生,随后新冠疫情开始、国门关闭。他3年没能回家乡,母亲也从未亲手抱过自己的孙女。


在瑞丽,到处都可以看到“胞波之城”的标语。“胞波”意为同胞、兄弟,是对中缅两国深度交流和友好情谊的称谓。据瑞丽市政府官网数据,2019年上半年,姐告口岸出入境旅客超835万人次,其中缅甸籍占91.35%。


“瑞丽的劳务市场里,90%以上都是缅甸人。”陈林说,他曾经开过一个小餐馆,在招工的时候发现,本地老板们都喜欢招缅甸工人,因为“便宜、能吃苦”。


缅甸人也更愿意来到瑞丽打工。王菊说:“比起缅甸,瑞丽有更多的工作机会和更高的报酬;而比起其他城市,瑞丽好像更让人安心,因为有很多同胞。”她从小就发现,缅甸的同胞们充斥在瑞丽的理发店、小吃店、汽车修理厂等各行各业。


阿香在2015年与丈夫离婚后来到中国,靠在酒店做服务员养活两个女儿。2020年9月以后她就没回过缅甸。谈起两个女儿,眼泪就涌上她的眼眶,“(见不到她们)心很疼的。没办法,要赚钱,在中国钱更好赚一点。”她说。


12月8日,姐告大桥开放,虽然国门还没有开放,但人已经可以自由进出姐告边境贸易区。每天,姐告口岸的铁丝网前都有张望的缅甸人,他们已经2年——甚至更久没回家了。一位连续3天到姐告国门前晒太阳的缅甸“胞波”说:“每天来这里坐坐,就跟呼吸过缅甸的空气一样。”


解封以后,阿香工作的酒店连续客满。虽然每晚都要加班到11点半,但她心情愉悦。分离终于接近尾声,她现在每天都盼着国门打开,“然后就可以请假回家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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