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发辉:“花”何以成为“花园”

罗发辉:“花”何以成为“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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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发辉/Luo Fahui


夏末的三圣乡,茂密葱郁的树木植被,似在盛放着最后的绿意。惯于低调却笃定发声的蓝顶艺术区,静静地镶嵌在这里,它未到城市里去寻找立锥之地,却也没有因此变得遗世而独立,一如其名“蓝顶”般起得随心,步行其间,可感一种未经矫饰的生活气息。


罗发辉的花园,便坐落在这座“城市的后花园”之中。自2008年搬迁至此,经年累月中,花园生长成了他心中的样子。运用了堆砌、切割、错综体块的空间布局,在一步一景中折射出无限的生活情趣;泳池、酒吧、展厅、画室、居所,精致且实用的生活场景,均来自他本人的亲手布置,也让日常难得空闲的时间被填得分外充实。


一如同属西南的成都与重庆常常被以“巴蜀”概括,但却有着迥然不同的文化底色。花园也是一个人内心世界的写照,从他的花园不难看出,生长于重庆、生活于成都的罗发辉,很好地兼容了大刀阔斧的江湖气与平和安逸的烟火气。也正因此,创作的激情与生活的闲心才能融合生长为他笔下朵朵盛放的欢愉与悲情。


人间的镜像


同大多艺术家一样,幼年的记忆对创作的影响往往是持续的。但相对特殊的是,于罗发辉而言,它并非是美好的。也正因为具有创伤般的疼痛感,才令记忆即便深埋在心底,也依旧可触可感。


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重庆,激荡的时代背景之下,“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件,时而恐怖且荒诞,童年关于暴力和恐惧体验,像一出出彩的闹剧。”非此即彼的潮流,曾试图让翻滚沸腾的火锅变得清澈见底,泾渭分明。于是,“赤裸、生猛、躁动不安”成为了童年的罗发辉心中模糊而抽象的城市印象。


而至少年时期,这种记忆则伴随与经济不相符的城市发展进程,流变为狂飙突进下的沉重与压抑。冲天的高楼划开狭窄起伏的街道,璀璨的霓虹极力刺破水蒸气、工业废气与灰尘,却只在昏暗铅灰的城市深处留下刺目的苍白。


正是对疼痛的习以为常,令罗发辉早熟般地深谙,甜美只能带来短暂的欢愉,而痛觉却能激起长久的希望。于是,美院时期,他带着某种近乎触底的反叛,开启了审美快感的自由索取。《青春助长剂》《受伤的风景》等早期系列创作中,远去的空间、诗化的氛围、团状的树木、孤立的人影、灰质的色彩,聚合成为他空幻的超现实主义。称之为“虚构的风景”,正因它们是人间的镜像,是不完美世界的另类情景,也是心灵伤痕的宣泄与抽离。


“在美院的那几年(1978年-1985年),思想的变化是飞速的,古典、印象派、表现主义,每一个同学都在选择。我可能是个真正的叛逆者,我不选古典也不选新潮,对美院老教师我敬而远之,对新鲜的波普我走不近,对深刻和讽刺幽默我没法表态。应该是天性,我无法给自己一个精准的范畴,一个绝对的图形,一个明确的态度。回想起来,我其实是乐意接受无常的。”


又正因这样的特立独行,他私人化的“伤痕”基调与抒情现实主义的“伤痕美术”反倒拉开了距离,使他在“85新潮”这个无解的时代试炼中划出了独具实验性的一笔。


欲望的深歌


如果说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是站在人生的一切矛盾之上,绝妙地将自己歌唱出来,那罗发辉则以其悲悯而圣洁的语言,将一切矛盾和对立的事物在惊人的调和中融合、凝缩、和解。


罗发辉看似突然的转型实则有着时代流变中的必然。区别于80年代对宏大理想的追逐,90年代市场经济的到来,让一个时代、一个群体对精神重建的理想顷刻间瓦解,个体生命游离于社会的边缘,浮生的欲望伴随着城市面容的快速变迁,而显得微不足道。这个游荡的青年则继续保持他的特立独行,以实验的态度探索新的道路。


90年代末,他放弃了对虚构风景的探索,在大量的铅灰色玫瑰和自我投射的异变人体中,凝练着指代欲望的语言图式。起初,《畸形的真实》系列中,作为原初符号的玫瑰坚硬且充满了对抗,象征着某种阴郁的暴力。层叠的花瓣棱角分明,包裹着如同黑洞一般幽暗深沉的花芯,内里仿佛装盛着人性所有的贪婪与罪恶。人体亦然,深渊般黑暗的眼神涌动着直白赤裸的欲望。


直至2000年的某个午后,玫瑰花园的一次幻梦,柔和的光线、过往的记忆、甜涩的香气,便是在这命运般的一瞬,杂糅成充满肉欲的糜烂的抽象图式。


像裹满了粘腻的蜜糖,充满硅酮质感的花卉如女人胴体,艳丽动人而又精致脆弱。人体的塑造不论成年男女,还是幼儿初婴,皆双目紧闭,冥想或沉睡,沉溺而忧伤,近乎肿胀的饱满之上,点缀着撕裂般的破溃。而大片灰白画面中对比极其强烈的深红,如同刺破伤口后喷涌的血色,在视觉上带来惊心动魄的刺激性,心理上却给人以生命凄美的律动,正印证着那句“溃烂之处,艳若桃李”。


《溃·艳》、《图像的伤害》、《色秀》、《仙境》……为的便是“把美的东西撕开了给人看”——在消费社会,罗发辉清醒地认识到欲望的生机与活力同时伴随的躁动与不安,而他颓败、糜烂的视觉语言,正是对时代语境之下焦虑、失落的社会心理的现实批判。


知性和感性、具体和抽象、现实和梦幻、官能性和神秘性,能够想象的一切对立和背叛,不但不会彼此削弱,反而更强烈地在画面中形成统一,皆是因由实向虚的“溃烂”背后,那疼痛孤独的叙事线索依旧在延续着。如同深歌般动心荡魄,又如同醇香的美酒,干冽而苦涩,罗发辉的画面,传达出美丽、婉约而忧郁的凄美,给人以欢愉和悲情的体验。


私想的花园


花如何得以成为花园?


时光流转至当下,镜头更为微观,画面更为松动。


夹一支雪茄,持一支画笔,空旷的画室里,罗发辉立于十二朵玫瑰大花之下,时而后退静观,时而上前勾画。自2014年至今,这幅巨幅画作《浮云中的大花》依旧在生长着。如一年十二月的荣枯流转,岁月、人生、玫瑰、往事,经年累月间,特殊情感与主观记忆缓缓注入画面。


盛开于他内心的思想之花,随着他思想界域的扩张和升华,赋予了玫瑰新的象征。符号性被削弱了,叙事性、观念性被加强了。超现实逻辑的延伸之下,他于油画中吸纳了中国画水墨的浸染元素,将玫瑰的精神性推向了极致。此时的玫瑰,已没有了现实的色彩、质感、姿态、神情和意味,其语序、观念和意境都发生了质变。


而隐匿于浮云之中童年关于重庆和父亲的记忆、早期求学经历、女儿降生的瞬间、与亲友打麻将等图式,是他将60年来刻骨铭心的生命瞬间、捉摸不透的个人幻想,经由极具风格化的语言系统,神化为生活中自我的精神独白。


一朵花是别致的小景,而一座花园则是人生的饱满写照。


步入耳顺之年的罗发辉,如今也时常踱步于自己的花园,时而沾花侍草。近两年的作品,他开始逐渐摆脱溃烂的图式,在呈现对象上从人的否定性的病态生命情感转向肯定性的康健生命情感。


然而,悸动蛰伏在骨子里不会轻易改变。生活的安逸、内心的宁静令他得以有空渐渐慢下来,去回望最初的纯粹,并试图重新唤醒学生时代的绘画心劲。


“有时候你要找回一些东西,不要放弃自己原始最初的被埋没的情感。80年代我做事有激情有热情,那时做的东西都在摸索一种状态,比如对现代主义的思考。今天我再回去找那种东西,自己慢慢酝酿出来一些新的感受,像修炼一样,贴近自己,直入人心。”


他说,没有其他耍事,画画就是一种耍事。最近,他将要给《浮云中的大花》画上最后的句点。但生命依旧在盛放,“花园”依旧悬浮着,不曾静止,没有尽头,没有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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