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政:路过荒芜,走向那条流动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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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勇政:路过荒芜,走向那条流动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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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勇政/Li Yongzheng


成都近来显得异常安静,往日的繁华喧嚣不再,曾经的人潮熙攘消退,车水马龙的街头也略显得空空荡荡。李勇政只有在偶尔的出门“放风”时,才能骑上他的自行车,缓慢地、短暂地,看一眼这座静默下的城市,竟时不时陡生出一种莫名熟悉的情绪,裹挟着他丝丝缕缕的记忆。


突然沉寂下来的城市,让李勇政产生一种错觉,彷佛回到了罗布泊的那片废墟,矗立在在凛冽旷野中的那座烽火台,火光辉映下的那片荒芜峡谷······这些他曾经抵达的、城市之外的广袤大地,不断记录着他内心深处的那份执着与敏锐,反复呢喃着他在城市烟火中无法消弭的那份牵念。


夏末的傍晚,略带清凉的晚风,驱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余热,坐在李勇政工作室的落地窗旁,俯瞰这座城市曾经隐匿于霓虹彩灯之后的纯粹的夜。李勇政打开一罐啤酒,热情地发出邀请,与他一同踏上心中的那片广袤天地,站在这荒芜的旷野上,遥望远方的熠熠星火。


路过荒芜的旷野与边界


时钟被拨回三年前的那个冬天,中国西部边境的无人区,凌冽的寒风,飞扬的尘土,戈壁与沙漠环绕,彷佛整个世界都是灰与沙的单一色调,广阔而苍茫。


李勇政扛着一段废弃的界桩,一步一步,缓慢而又坚定地行进着。重达百余斤的界桩,让李勇政有些吃力,起初他试图拖着前行,而一段距离后,他决定肩抗起界桩继续行进。负重徒步让他的里衣早已被汗水浸透,粘稠而冰冷地贴在身上,虽然一直在机械地迈步,但身体产生的热量依然无法对抗从外部入侵到体内的寒冷。


整整一天,李勇政终于抵达了他此行的目的地,那是一千余公里之外的、一处建于公元前一世纪的汉长城废墟,他再背着界桩从废墟的起点走到七公里外的烽火台,最终,他把界桩立在了烽火台前。


这是李勇政关于“边境”系列创作中的第一件影像作品——《界桩》。当李勇政将界桩立于烽火台前,相隔千百年时光长河的它们,相遇、碰撞、融汇,在当下被赋予了全新的解读:神圣不可侵犯的边境,在历史中是一种柔性的存在,它一直在随着时间不断地变化。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站在历史与当下的碰撞之中思考“边境”的意义,2015年的秋天,李勇政驱车从成都来到了三千多公里之外,罗布泊中心的一处废弃军用机场,他用从成都带来的新砖,替换了机场废墟前拼成“保卫祖国”字样的早已被风化的老砖,《保卫祖国》成了他思考与创作“边境”系列作品的起点。


尽管当时的李勇政还没有一个完整的“边境”作品的概念,但当他在不断关注着“川普建墙”、“萨德入韩”等国际事件时,他发觉,现代社会的发展让国家的概念随之更新,而边境问题也日益凸显,他开始试图探究:新时代背景之下,究竟何为“边境”?“边境”的基础到底是什么?是人自由的选择还是被强制区分?


于是,李勇政在他的艺术创作中不断更新着答案。《保卫祖国》中,“边境”是一种空间的划分,是一种主权的宣告;《界桩》中,“边境”是朝代的更迭,是历史的变化,是文化的不断冲突与融合;《激光》中,“边境”又被抽象地表现为那些在西北边境的沙漠中,忽隐忽现的红色激光,是那充满不确定性的诗意存在;《疆域》中,“边境”又化身为更加具体的符号化的形象,阐明着“边境”在物理与意识之间的关系。


李勇政于心中逐渐了然,“边境”及其问题绝非仅仅存在于国家与国家之间,它存在于社会的方方面面,甚至可以说无处不在。正如卡帕卡·卡萨波娃在《边境》一书中说的那样:“在人的故事中,边境无处不在——可见与不可见的,‘软’的和‘硬’的——但人们眼前古老的荒野却有着尽头。”于是,李勇政便在这荒芜的旷野之中,不断追寻着他艺术创作的边界究竟在何处。


李勇政清楚地知道,艺术创作需要广博的视野,这个视野不仅仅在艺术圈,它应该来自于各行各业,来自于这个社会的方方面面。他直言:“如果整天观察的是艺术圈之间的事情,那你观察的艺术已经是墓碑,是既定的某种艺术形式,那么你在其中行走,走得最好就是完成一个标准答案而已。”李勇政从来都不是那个愿意被标准答案所桎梏的人。


正如他在“边境”系列中不断延展的思考,李勇政艺术创作的视角从那些极具政治意味的国际事件,转向了他所身处的社会、所经历的生活与所接触的人对于他心灵最深处的触动。李勇政的艺术创作与他的生活体验、生命经历息息相关,始终围绕那些在他身边最为隐秘、不易被察觉的存在。于他而言,艺术从未被界定,它充满未知也拥有无限可能。


艺术无“边境”,是无边无际的旷野,在内心深处,自由放逐,野蛮生长。


土地是最接近人性的神


李勇政是叛逆的,他忌讳一切的循规蹈矩,忌讳一切会束缚他、约束他的规则,也忌讳成为标准答案中的一环。而现实,充分的感受现实,就是他对抗束缚的方式。


正如他自己所言:“我觉得艺术对我最大的治愈,就是让我从那些概念和那些知识中间,回到了现实的本身。”


少年时期的李勇政在家乡那座摇摇晃晃的吊桥上,听着文艺青年们聚会讲故事,梦想着走向外面的世界看一看,而后,他就真的坐上了那列摇摇晃晃的绿皮火车,驶向未知的远方。从大巴山南麓的那座小县城中走出来的少年,求学、创作、创业,怀着实业兴国的创新梦想,追寻着个人的价值,他也确实做到了。而那段整日与市场打交道的创业经历,在很多年后,依然被李勇政反复提起,那段日子,让他对社会、对人性有了更丰富的理解面。


“土地是一位最接近人性的神”,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如是说道。之于李勇政,他的土地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土地,而是有着活着的温热感的现实土壤。他的艺术,从来不来源于某个概念、知识体系,而是来自于“此时此刻”带给他的生而为人的感知。


人不可能孤立而成,人是由无数人的部分组成!艺术也不可能孤立而成,艺术是由无数人的“此时此刻”组成。


贵州山村里那留守的四兄妹,在遗书上写下:“我曾经发誓活不过15岁,死亡是我多年的梦想,今天清零了”;在《死亡,我多年的梦想》影像作品里,李勇政用来自喜马拉雅山的天然盐块,在天津塘沽海滩上摆放成“死亡我多年的梦想”这八个汉字。在潮水的冲刷中,盐块很快被融化掉,回归于大海之中,而离开的孩子们那空洞荒凉的心灵呢,该归于何处……


来自大凉山的彝族少年们,拳击是这帮“格斗孤儿”们生存的希望,媒体的舆论发酵、新闻的不断反转,让这些少年们的生活有了更多复杂的面向。李勇政联系上这些少年,他用影像《是的,今天》记录下他们在故乡田野山间的格斗,伴随着少年们格斗的,是乡里老人们吟唱的关于现实与欢愉、痛苦与死亡的古老歌谣……


在不断反复的疫情中,李勇政来到荒漠峡谷中,《宴请》当地少数民族共进晚餐,羊肉入腹、酒足饭饱后,他们一同跳起舞蹈、燃起烟花;他还收集了疫情期间,在不同地方处于隔离中的人们一起歌唱的声音,创作了一道门的感应装置《2020》……


这些作品里,李勇政把现实生活里那些压抑、荒诞的故事,置于荒漠、大海、峡谷这些广袤的自然环境之中叙述,只是叙述,并不带有明确的态度、情绪、观点。这些理性的客观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弥漫,但不会消散,它们将在更浩渺的时空中寻找回应。


走向心中那条流动的河


在真实的世界中,有些问题是无解的。


恰如《死亡,我多年的梦想》的作品里,也许我们发现,吞噬那些孩子们的,最大的谜,其实是孩子们的汪洋内心世界,能不能打开它,可能是每个人都需要面对的问题。


一个作品没有答案,会以无解来结尾,让李勇政意识到真实的世界即是可能如此。


正因为人性的复杂,时代的局限,所以有些问题注定是无解的。关于对内心世界的探索,对人性的理解和关怀,现在大多数人的认识还远远不够。


李勇政选择了“把自己放在一个流动的河流之中”的方式,让自己处在一种动态的感知之中。经历面对迷茫、不断疑问、不断重建的过程,改变认知和偏见,敞开自我,面对一切不确定的冲击,也许,你会触摸到一个最真实的世界!


近两年,因为双胞胎女儿的出生,以及疫情的影响,没有办法外出创作摄影作品的李勇政,重新拿起了画笔,用绘画记录生活中“流动”的那些光影。不同于他以往在影像、装置作品中,那些灰暗孤寂的荒凉感,李勇政的绘画作品中,色彩异常张扬而明艳,画面丰富而充满想象力,或许是对于家人的惦念让他的内心异常柔软,又或许是年龄的增长磨平了他的尖锐、安抚着他的紧张,一种不再强调对抗的松弛感跃然于纸上。很多时候,他就是单纯地随感随作,可能是他感兴趣的某个话题,也可能是他念念不忘的某件事情。


“看见”这些画作,你仿若看见了:排队做核酸的雨夜,他想起了波德里亚的“冷记忆”;在绿道上骑行的他,感慨这是“机器对人类世界的最后一瞥”;夜晚霓虹灯如涂鸦般绚丽闪烁被他描述为“城市游击战”;泥泞的乡间小路让他想去帕特森那个“巴士司机与金斯堡游荡的地方”……


忽略他人,其实就是对“自己”熟视无睹,反之感知自己越深,感知他人亦会越深,这是李勇政感性的“流动”。


我们永远无法看清世界的全部,要知道一个问题会有很多不同的声音,才不至于时时刻刻沦为偏见的附庸,这是李勇政理性的“流动”。


他总说,要让自己永远置身于一条流动的河之中,不断感知、不停奔涌,路过荒芜的旷野,打破心中无尽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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