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回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120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一、知识点：

1、大红猩猩毡：是《红楼梦》中写到的一种御寒衣料。传说猩猩血染的布料永不褪色，故称大红猩猩毡，实际也有比喻颜色之意，实际与猩猩无关。

2、毗陵驿：毗陵驿设于明朝正德十四年(1519年)，位于江苏常州篦箕巷内，是专供传递公文的差役和官员途径本地时停船休息或换马住宿的。

3、悼红轩：曹雪芹室名，寓意为对由女性所代表的美的毁灭的哀悼。《红楼梦》第一回记述道:“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

二、金句/精华笔记

1、那么因此《红楼梦》讲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是希望人可以理解你真正的本性是什么，你真正希望做的自己到底在哪里。

2、可是我们可以说悲哀其实也是一种彻底的了悟，就是我们看到了人世间一切的繁华，又看到所有的花都凋零了，我们才看到了真相。因为花开是假象，凋零也是假象，因为凋零，花还会再开。

3、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就看到这个小说真正要讲的是说我们的命运都有一个账册，早就已经注定在账册上，那其实所有的人的努力爱恨之外，有一个天意的东西在里面。

三、全文逐字稿

我们漫长的《红楼梦》的讲述到了最后一回120回，我们读到这一回，其实很多人都有过赞叹，就是贾宝玉考试，可是考完试以后他就失踪了。我们知道贾宝玉是天上的那块石头，它因为对于人世间的好奇，它自我修炼，最后经过风霜雨露，吸取了日月精华，它就变成了有灵性的一块玉，然后贪恋人世间的繁华，它就被带到了人间，投胎作为人，所以他本来就不是在人间的。

《红楼梦》的作者一直觉得，是不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前生，我们的前生在哪里？我们的前生是什么？然后我们在此时此刻坐在一个地方，或者是一个学生，或者是职场的一个工作人员，其实都是我们生命的一个假象，我们只是在人生里度过一个繁华的历程。

那么因此《红楼梦》讲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是希望人可以理解你真正的本性是什么，你真正希望做的自己到底在哪里。

那现在宝玉他考试了，他中举了，考取了第七名的举人，可是考试中举都不是他要做的，是他父亲要他做的，是他母亲要他做的。原作者其实很大胆的告诉我们说，我们到最后要还父亲什么？我们要还母亲什么？我们能不能在父亲跟母亲要求我们的之外，做一个真实的一个自己。

所以我觉得《红楼梦》里大家都知道，大概最动人的部分是贾政，贾宝玉在人世间的父亲。我说人世间的父亲，我们在人间都有一个父亲，有一个母亲，是给我们血肉的，给我们肉体的。有点像哪吒，最后割肉还父，割骨还母，他说我欠你们的就是我的骨头，我的肉，所以我割肉还父，我把它还给父亲，把我的肉还给父亲，把我的骨头还给母亲，我还掉以后我才能够做我自己。

在中国的传统里面，其实有过哪吒这样的一个青少年，他其实在说明跟父母之间切不断的纠缠。那宝玉现在也在扮演哪吒这个角色，他的父亲，人间的父亲贾政，因为带着贾母的棺材，带着王熙凤的棺材，带着鸳鸯的棺材，回到故乡金陵去，然后在路上碰到了河道拥挤，耽误了一些行程。

有一天到了毗陵驿，然后他忽然就看到船头上微微的雪影，下雪，在雪地里有一个人光着头，光着脚，没有穿鞋子，没有头发，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然后远远的，贾政看不清楚是谁，可是就发现这个人竟然跪在雪地里，对着贾政倒身下拜。

贾政看不清楚，赶快出船，想要走前去扶住他，说你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要跪在这里？然后那个人很快的不让贾政靠近，在地上拜了四拜，然后站起来又拱手作揖。贾政正要问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宝玉。

这一段都是大家认为写得非常精彩的部分，我觉得看到这里会心痛的原因是有一天一个父亲看到自己最亲的儿子远远的在雪地里，跪在地上跟你拜了四拜，然后你想跟他讲话，他一句话不讲，回头就走了，我相信那是一个最大的告别，而那个告别是说你是我人间的父亲，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完了，我也考试了，我也中举了，可是接下来我要完成我自己，我要回到我生命的本处去，他就走了。

所以这一段我想动人的地方是说，我们大概都没有这么大的勇气有一天跪在雪地跟自己生生的父母告别，而这个告别近于某一种决裂，是说我不再妥协了，我把你们要我做的事我全部做完了，我该走的时候我就走了。

所以我们就看到贾政觉得很怀疑，他就问这个人，你是宝玉吗？你如果是宝玉，你怎么这样打扮？怎么是一个光头和尚，脚上也没穿鞋。

那宝玉没有回答，然后船头上来了两个人，一僧一道，我们知道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他们就是把那块石头带到人间的，现在他又要把他带走了。然后这两个一僧一道就夹住宝玉说，俗缘已毕，还不快走。

你在人世俗间的缘分已经了结了，已经没有了。因为我们最后最大的切不掉的缘分，是父亲的缘分，母亲的缘分。你考试前给母亲磕了头，现在考取了，给父亲磕完头，俗缘已毕，还不快走？

《红楼梦》结尾的第120回，贾宝玉剃了发，光着脚，披着大红的斗篷，跪在雪地上跟父亲告别，然后被一僧一道夹着，飘然而去。他们走的时候唱的歌是，“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贾宝玉原来是大荒山青埂峰下的那块石头，他现在要回到大荒山青埂峰上，做他真身的那块石头。所有在人间的爱恨纠缠都是一个假象，如同《金刚经》里说的，一切如梦幻泡影，全部都走完了。

我常常跟朋友说，《红楼梦》是一部佛经的原因，是因为它用了一个大小说的方式讲佛经要讲的事。那我们现在会回想，这块石头跟林黛玉有多少的纠缠，跟薛宝钗有多少的纠缠，跟他所有一生经历的这些女子，甚至跟他的父亲母亲有过多少的纠缠。可是现在当他剃了发，光着脚，这些都结束了，就是俗缘已毕。

那贾政这个时候当然是最伤痛的时候，他没有他儿子了悟的那个部分，我们大部分的人只是认了人世间的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可是我常常会想读完《红楼梦》的时候，觉得那个我所眷恋的母亲，除了是我的母亲，她也有她自己要回归的地方。那个我所亲昵过的父亲，除了是我的父亲以外，他也有他要归去的地方。

在父亲母亲往生以后，我也在想这些问题，那跟我最亲爱过的人，有一天其实我们也都不可能永远在一起。所以《红楼梦》在点化一件事情，是说人如何回来做真正的最终的自己。

那也许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虚无的想法，或者比较想到这一点，我们会觉得有一点悲哀的感觉，可是我们可以说悲哀其实也是一种彻底的了悟，就是我们看到了人世间一切的繁华，又看到所有的花都凋零了，我们才看到了真相。因为花开是假象，凋零也是假象，因为凋零，花还会再开。

所以因此这个时候贾政其实很恍惚，他问旁边的佣人说，你们有没有看到刚才三个人，那个和尚以及一僧一道，那旁边人说，看见我们追赶也来不及，那三个人就飘然而去。所以贾政就望着那一片白茫茫的旷野，并无一人，觉得好古怪。

所以《红楼梦》一开始就讲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就是所有的我们今天看到的眼前的繁华，有一天其实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所有的爱恨都不会存在，所有的生死也不会存在。所以贾政回到他的船上，也在那边思考，他就想宝玉被一僧一道带走了，那么他果然是有造化的，是有高僧仙道来护佑他的。

宝玉不是普通的平凡人，他是来下凡历劫的，他从天上到人间是来经历劫难的。然后他说了一句话，他竟然哄了老太太19年。如今我才明白，这句话其实很有趣，哄了老太太19年。

老太太是贾母，贾母最疼爱这个孙子，也把这个孙子当成她每天摸他，每天看她，每天听她讲话，都快乐得不得了的东西。可是现在贾母也走了，那宝玉19岁出了家，所以贾政说哄了老太太 19 年。

那有时候我在想，母亲也很疼我，那母亲走的时候我大概四十几岁，那我也在想，是不是我也哄了我母亲四十几年。那么《红楼梦》的意思说我们彼此的爱恋之间好像变成一种，因为是一种假象，所以他用了哄这个词。

我们宠爱一个动物，家里养的猫或狗，其实我们也觉得它在哄我们，有时候它带给我们好大好大的快乐。所以不只是人，其实所有的生命你会舍不得，你会眷恋，可是你也会在里面有更大的一个了悟，所有的哄，所有的爱都是一种哄，可是哄之后大概也是一个很大的某一种觉悟。

好，《红楼梦》讲到这个结尾，大概是一般人认为最动人的部分，就是宝玉自己在“尘缘已毕，还不快走”里面做的最大的一个了悟。最后的结尾，宝玉出家了。

作者还是要交代几个人的后事，比如说跟宝玉最亲的一个丫头袭人，袭人在第五回判词里出现是一张袭子一簇花，因为她姓花，她叫花袭人。然后那首诗里大家都记得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公子讲的是贾宝玉。

贾宝玉身边一直有袭人，袭人是他第一个发生性的关系的一个少女，他都觉得袭人一辈子就是他的，不可能是别人的。可是这首诗一开始就告诉你说她跟公子无缘，那最后得到她的有福气的是那个唱戏的男孩，用我们今天话来讲，可能就是一个综艺界的歌手。

那我们就发现120回交代了这件事情，袭人本来要自杀，因为袭人觉得她一生就是要跟宝玉在一起的，宝玉失踪了，宝玉出家了，她觉得她自己的生命没有任何寄托了，她就准备要死。可是袭人一直是一个非常柔顺的人，她连死她都有一点拖拖拉拉，她不像晴雯或者鸳鸯那么刚烈。

然后她就觉得应该要找一个机会，这个死不要太刺激别人，就是你自己死了就算了，你用这么悲壮的方法死，让别人很难过。她就委委屈屈想找到一个比较好的机会，自己躲在一个别人看不到角落慢慢去死。结果家族就给她安排了一个婚姻，她就哭哭啼啼上轿，然后变成了新娘。她就想说我找到机会我再死，所以我觉得袭人很好玩。

袭人的个性其实就是她很不容易果决的一个人，她的爱是非常温婉的。结果新婚之夜她还在讲说我要怎么死时候，忽然看到新郎，然后新郎看到她身上绑了一个大红的一个汗巾子，我想读者知道那个是蒋玉菡，一个唱戏的男孩跟宝玉交换的汗巾子，宝玉带回去以后就交给了袭人。

所以蒋玉菡吓了一跳，说，你原来是宝玉的丫头。然后袭人就看到蒋玉菡身上绑了一个松花绿的汗巾子，就是她的贴身东西。所以他们才恍然大悟，说原来婚姻也是前生注定，就是堪羡优伶有福，就是最后你的下场，你的归宿是嫁给蒋玉菡这个唱戏的男孩，公子跟你是无缘的。

所以她又觉得好像自杀也是多余的，因为如果一切都是一个宿命，如果你的宿命里没有自杀这件事，其实你也不会去自杀，所以我们也会觉得《红楼梦》第120回看到最后悲心焦急，宝玉出家的一种心酸悲哀的感觉，跟袭人后来嫁给蒋玉菡，绕了这么大一圈，这两个人最终竟然又会还是在一起了。

可是这是小说一开始作者全部告诉你的，本来就说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一开始就告诉你说她跟宝玉是没有缘分的，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就看到这个小说真正要讲的是说我们的命运都有一个账册，早就已经注定在账册上，那其实所有的人的努力爱恨之外，有一个天意的东西在里面。

然后写到这里，写到袭人的故事，写到蒋玉菡的故事，最后归结到小说一开始的两个人。一个贾雨村，一个甄世隐，大家都记得第一回、第二回就出现了这两个人。贾雨村一个穷读书人，住在庙里没有钱，然后接受了甄士隐，一个士绅阶级的接济，让他进京考试。可是没有多久以后，贾雨村考取了，做了官，飞黄腾达，甄世隐在一息之间，家里失火，家族败落，女儿英莲被人口贩子拐走贩卖，就是落入到最悲惨的人生。

现在这两个人相遇了，他们也经历了人间的繁华。我们知道贾雨村姓贾，甄世隐姓甄，其实小说一直在讲真假，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贾雨村一生希望飞黄腾达的东西，最后因为贪污的案子爆发，又回来，变成了一个罪犯。

而甄诗隐早就已经家里失火，女儿失踪，进入到一个对人生最早了悟的状况，现在他们相见，然后讲了这个石头的故事，讲了贾宝玉的故事，然后说他的故事全部都写在那块石头上，我们如果要让人间的人读懂，我们就把这块石头带到人间悼红轩，悼，哀悼的悼，红颜色的红。

悼红轩就曹雪芹的书斋，说有一个读书人曹雪芹，他会把这个石头上所有的文字抄下来，然后去出版，变成一部小说，然后也许可以度化众人。

所以曹雪芹究竟是不是《红楼梦》的作者，因为一开始讲曹雪芹在悼红轩中增删批阅这本书做了很多的修改，现在结尾的时候再一次提到曹雪芹这个名字，在他的书房悼红轩中一个字一个字抄录了一部书，叫做《红楼梦》，《红楼梦》也有了最终的一个归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