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回 错把五儿当晴雯

蒋勋细说红楼讲义

一、知识点

1、天马行空：是一个成语，最早出自于东汉·班固《汉书·礼乐志》。天马行空（天马：汉武帝对从西城大宛国得到的汗血马的称号；行空：腾空飞行）指天马奔驰于天空。形容才华横溢，气势豪放，不受约束。也形容言论空泛，不着边际。

二、金句/精华笔记

1、我想这样的一句话，可能意思是说，前80回作为一个作者的创作来说，它有一种天马行空。就是每一次看到都讶异，怎么可以这样写，这么不合逻辑，可是写的这么好，那后40回很明显感觉到书写的方法受到前80回的牵制，每一个写法都有一点在迁就前80回。那文学的创作因为迁就常常会少了一种自由跟灵活，我想这是一点小小的个人的建议。

可是当然以故事的完整性来讲，我们觉得后40回非常重要，没有这后40回小说是不完整的小说如果不完整，故事不完整，这一部伟大的文学名著也不会这么广泛的在民间流转，这是我们特别要强调的一点。

2、那薛宝钗说，人在世上有义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这是薛宝钗的好像一种无情，可是也是薛宝钗的一种透彻，好像她觉得人活着在一起有情有义，可是死后其实各不相干。

3、可是我想只好解释说薛宝钗冰雪聪明，而冰雪这两个字，其实有一种高度的冷静，甚至近于无情的冷静。就他不愿意在人生当中有太多闹情绪的东西，所以她就觉得你进不进来与我什么相干？我虽然结婚了，是你的妻子，可是你想念你以前的爱人，你不愿意跟我同房，那是你的事噢。所以我想有时候我读红楼梦也觉得这一段补写者其实写的蛮好，就是他这里面还是一贯着写薛宝钗的某一种个性，就是冷静的一种个性。

三、全文逐字稿

　　我们谈到红楼梦的第109回，在红楼梦的后40回里，我们常常强调，也提醒所有的读者朋友注意一下这40回的补写的过程跟前80回的不同。那我想在坊间一直有很极端的不同的说法，有人认为后40回补写的过去把它算在高鹗的名下，那其实现在慢慢也都被推翻，那可能大家更公认为后40回还不知道是谁补写的，那也有可能是不同的人补写以后拼凑在一起的。

　　当然我们也常常举证说，像张爱玲对后40回极度的不满意，她以一个非常优秀的文学家的敏锐的眼光，来比正后40回里面所有人物的描写跟前80回的不同。所以我们也其实建议喜欢红楼梦的读者用同样的方法把同一个人物，譬说林黛玉，她在后40回出场的状态跟前80回出场的状态拿出来做比较，那么因此可能可以看到书写的方法的某些不同。

　　不过我想，因为一种论辩，所以常常会有很多极端的看法出来，认为后40回写的极差，或者认为后40回写的极好，可能都是偏见，也都是极端偏见的某些结论。那对读者来说，我觉得自己去做一些类比，可能是最好的一个方式，不要急着下结论，不要在意好或不好。那我自己有一个讲法是说后40回其实不是不好，而是前80回写的太好。

　　我想这样的一句话，可能意思是说，前80回作为一个作者的创作来说，它有一种天马行空。就是每一次看到都讶异，怎么可以这样写，这么不合逻辑，可是写的这么好，那后40回很明显感觉到书写的方法受到前80回的牵制，每一个写法都有一点在迁就前80回。那文学的创作因为迁就常常会少了一种自由跟灵活，我想这是一点小小的个人的建议。

　　可是当然以故事的完整性来讲，我们觉得后40回非常重要，没有这后40回小说是不完整的小说如果不完整，故事不完整，这一部伟大的文学名著也不会这么广泛的在民间流转，这是我们特别要强调的一点。因此我们今天讲到109回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它是一个很重要的转折，这个重要的转折就是它承接着前面讲到林黛玉的死亡，红楼梦里面这么重要的一个少女，一个主角死亡了，她死亡以后，贾宝玉怎么面对这个事件？因为我们知道贾宝玉一生，念滋再滋，不离不弃的就是林黛玉。

　　而在林黛玉死亡的时刻，恰好是他自己蒙骗，被蒙骗跟薛宝钗结婚的时候。那等到这个婚礼完成，他知道原来娶的不是林黛玉，而是薛宝钗，而林黛玉已经死亡了，那这个时候贾宝玉的心情当然催心催肝，我想那个痛苦是大家可以想见的。那其实我觉得这样的一个补写的部分，对薛宝钗其实是极不公平的，因为这个女孩子在前80回当中，有她非常正直、包容坦荡的一面，可是在这个事件当中，她其实变成了设计者之一，因为他明明知道她嫁给宝玉是宝玉被蒙骗的状况。那我常常在这里会打一个问号，薛宝钗知道这样的现象，愿意接受这个婚姻吗？意思到109回的时候，我们看到新婚的薛宝钗，感觉到她的丈夫其实怀念的一直是林黛玉。就是我们设身处地一想，如果我们今天跟一个人结婚了，我们发现这个你结婚的人，他有心里面另外一个爱恋的对象，你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所以在109会一开始有一段话非常重要，就是薛宝钗跟袭人讲话，然后问她为什么宝玉不开心，宝玉为什么悲伤成疾，就是因为悲伤林黛玉，而生病了。

　　那薛宝钗说，人在世上有义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这是薛宝钗的好像一种无情，可是也是薛宝钗的一种透彻，好像她觉得人活着在一起有情有义，可是死后其实各不相干。我想这是109会里面其实很触动我们的一段话，红楼梦的109回其实让我们有许多读的时候会停下来，甚至会觉得有一点心痛的部分，因那位林黛玉死亡了。林黛玉死亡，贾宝玉新婚，刚刚娶了薛宝钗，可是他好像不愿意跟薛宝钗同房，所以我们就会看到薛宝钗常常睡在里间，那宝玉常常用各种的理由说他要睡在外面。

　　我想如果大家想一下你结婚了，然后跟你结婚的人说他睡卧房，然后你要睡在客厅，那这样的状况对于对方来讲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所以我说心痛的原因是，如果这是一个红楼梦原作者的意思，我会很心疼薛宝钗，我觉得薛宝钗反而是红楼梦里受害极深的一个人，这个跟她结婚新婚的男子是根本不爱她的，对她没有一点的眷恋，那念滋再滋的还是那个死去的林黛玉。

　　所以我们看到这个时候贾宝玉就借故睡在外间，然后他说林黛玉死了，我跟她这么好，我希望她能够在魂魄，她的魂魄能够来我梦中入梦。我想这个感觉其实我们大概都会有，有时候跟朋友说，母亲往生以后，我就把她照片放在我的枕头旁边，我希望她到我的梦里来见面，然后她一直没有来，然后我也很生气。我有时候跟朋友说，这个妈妈真是无情，走了连来托个梦梦里相见都不来。可是也有朋友跟我做很有趣的解释。他说，你知道越爱你的人，她越不要来梦中干扰你，因为你应该有自己新的生活。

　　所以我想我们常常在现实生活里会面对死亡分离，而这个死亡分离每个人面对的方法都不太一样。那贾宝玉他是非常深情的人，所以他就希望说至少在梦里边见一见。他也有点抱怨，说这个林黛玉真是无情，怎么走了，连在梦里面出现一下都不肯，跟我在梦里相见都不肯。那薛宝钗就一直用他自己看起来非常冷静的方法说，人生在世，有情有义就够了，死了以后应该各自干各自的事，不应该有任何的牵挂。那贾宝玉当然也很对不起薛宝钗，心里觉得很愧疚，因为娶了一个太太新婚，然后你不跟她同房，然后每天就在那边，嘴巴里讲的都是死去的那个爱人林黛玉，你对这个新婚妻子当然是不公平的。

　　可是薛宝钗同时又好像在安慰贾宝玉，说你睡在外面没有关系，你进来不进来与我什么相干。所以薛宝钗也透露出他的一种，我应该用豁达吗？其实我想新婚妻子大概做到这样的程度，恐怕已经不是豁达两个字可以形容。可是我想只好解释说薛宝钗冰雪聪明，而冰雪这两个字，其实有一种高度的冷静，甚至近于无情的冷静。就他不愿意在人生当中有太多闹情绪的东西，所以她就觉得你进不进来与我什么相干？我虽然结婚了，是你的妻子，可是你想念你以前的爱人，你不愿意跟我同房，那是你的事噢。所以我想有时候我读红楼梦也觉得这一段补写者其实写的蛮好，就是他这里面还是一贯着写薛宝钗的某一种个性，就是冷静的一种个性。那总之我想红楼梦到了109回，我们就会发现说许多悲哀的事在发生，比如说迎春。

　　迎春因为结婚嫁给了一个很坏的一个丈夫，叫孙少祖，每天打她虐待她，所以她唯一的机会就回到娘家来哭诉。可她哭诉也没有用，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她。在那个时代嫁鸡随鸡，你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所以她回来以后每天哭哭啼啼，就希望不要不要回去了，就留在贾家，可是别人说也不行，你还是要回去，所以这里已经预告着迎春受虐待到了濒临绝境，所以没有多久迎春也就死亡了。

　　而贾母特别的悲哀，想到她的大女儿元春已经死亡，大孙女元春已经死亡了，同时又想到她的二女儿迎春结婚以后受这样的迫害跟虐待，又想到她的三孙女探春，虽然嫁得很好，可是嫁得很远，就是婆家是在海江，在海边这个做官的，所以也没有机会见面，就有点感伤。所以我们就看到红楼梦到109回时候，其实有一点在讲贾母这个83岁的老年人到了晚年的一种荒凉的心境，那这个荒凉的心境也就开始埋伏下贾母要生大病，要离开人间了。

　　好，所以我们就看到109回以后，大概主要的就在描述到林黛玉的死亡。接下来要谈到贾母的死亡，那贾母最后几乎像交代后事，因为她最疼爱的孙子就是贾宝玉，她把他自己珍藏了60年的一块她的祖先给她的汉玉玦玉佩。我们知道玉玦，玦这个字是斜玉边，一个快乐的快的右边，它其实是诀别的意思，是告别的东西，所以贾母觉得这个东西太珍贵了，不随便给别人，可她竟然拿出来给了她的孙子贾宝玉，这里面其实在暗示贾母要走了，要告别，要跟她最疼爱的孙子诀别。

　　109回的主线在讲薛宝钗新婚以后，贾宝玉继续想念着他以前的爱人林黛玉，那种荒凉跟落寞，一种寂寞的感觉。那同时又在预告贾母的死亡，那在这一回当中讲到了迎春，讲到了探春这两个女孩在婚姻上的不如意，那同时又讲到两个主要的人物，一个是五儿，一个是妙玉。

　　五儿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角色，可能很多读者还记得他是大观园的一个主厨柳嫂子的女儿，那柳嫂子有一段时间跟红楼梦里面怡红院的丫头芳官非常要好，那就托芳官希望走内线，把她最疼爱的女儿五儿介绍到怡红院去做丫头。因为五儿长得很漂亮，可是身体不好，作为一个主厨的女儿，那其实身份是比较卑下的，比较低贱的。那如果她要做一般的差事，大概也做不来，因为她有点娇滴滴的，所以母亲大概觉得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她进怡红院伺候宝玉，因为宝玉对丫头特别的好，那么因此可以受到照顾。

　　可是我们看到红楼梦在前80回里面有一段就是贾宝玉的妈妈王夫人觉得她身边很多丫头都长得很漂亮，所以把漂亮的丫头都赶走了，那最主要就是请问那其中王夫人也讲到一句话，说这个五儿也长得像个狐狸精似的，特别漂亮，幸好她死掉了，所以没有机会来做丫头。可是在109回五儿又出现了，所以很多学者都针对这一段在讨论。说补写后40回的作者好像有一个很大的错误，他不知道这个五儿根本前面已经死掉了，现在怎么又出现。可是当然也有人认为说当时王夫人说五儿死掉可能是一个误传，就是她并没有死亡，她只是生病，那其实后来又好了。所以在109回当中，五儿就变成了怡红院的丫头在伺候宝玉。

　　而宝玉看到五儿有特别的感触，因为五儿长得很像，他最疼爱的一个丫头，就是晴雯。那晴雯过去，宝玉非常照顾她，那天气冷的时候给她加衣服，甚至有一次晴雯被冻到了，宝玉就掀开暖的被子说，你赶快钻进来。那我们也曾经在那一回谈过，说这个在逻辑上、礼教上好像都不通，一个小少爷怎么会让一个丫头因为怕冷就钻到他被窝里。

　　可是在109回又谈到了这个事，就宝玉跟五儿讲说其实人一清如水的时候，这些事情都不是那么重要的，就是我们不在意别人八卦是非，讲一大堆的事，那因为宝玉跟晴雯的确干干净净，他只是真的觉得你不要冷到了，所以钻到被窝里来。好，所以这一段我想很多的朋友如果对我有兴趣，也可以参考很多人很多学者对于五儿这一段的讨论。那109回在快要结束的时候又出现一个人物，就是妙玉，妙玉是一个出家人，那也很一阵子没有出来了，可是特别注意在后40会当中妙玉有很多的打扮，在前80回是没有描写的，就是好像后40回刻意要描写妙玉是一个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样的头巾，然后手上拿着什么样的东西，要描写她的一种高雅，可是这个部分在前80会很少描写，所以我讲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前后的对比。

　　因为妙玉来了，所以贾母也就问她说，你是出家人在修行，你看我这个病到底好的了，好不了好，所以就发现贾母原来好像只是生病，医生太医来看，也就是说感冒了，好像不严重，那就是年纪大的人身体本来就衰弱。可是到妙玉来看，妙玉也安慰她，可是就会发现贾母的病越来越重了。

　　那到109回快要结束的时候，已经讲到贾母病势日增，那个生病的情况越来越增加，越来越严重，那甚至当别人来报告说迎春好像不好了，那别人就会说银丫头要死了吗？就贾母觉得我这个孙女要死了吗？当然对老年人来讲又是一个打击，就是我的孙女怎么命这么苦，被一个这样的丈夫每天虐待迫害，这些大概都累积到109回，到最后的时候看到他其实在预告110回贾母的死亡。

　　那贾母的死亡当然是全书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因为这个老太太等于是红楼梦创业的那一代，而创业的这一代，她的明理，她的大度，她的包容，使得这个家族延续了将近百年的兴盛。可是到最后各种的原因交杂，使得晚年的贾母83岁，心里特别的荒凉。我想她不只是衰老，她是感觉到这个家族好像撑不起来，好像她也撑太久，已经有点累了，就是60年，这个家族的重担都在她的身上，她终于要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