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回 甄家来了

蒋勋细说红楼讲义

一、知识点

1、梅兰芳：（1894年10月22日－1961年8月8日），名澜，又名鹤鸣，乳名裙姊，字畹华，别署缀玉轩主人，艺名兰芳，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出生于北京，祖籍江苏泰州。中国京剧演员，景星学社社员。

二、金句/精华笔记

1、那这个蒋玉菡就让你感觉到不像前80回那么迷人，那么漂亮，因为蒋玉菡这个角色的迷人就在于他性别上的一种暧昧性，就是你会发现当时可能女性也觉得她漂亮，男性也觉得她漂亮。因为在舞台上像梅兰芳这个角色，他的性别是不固定的，他是一个流动性的状态，所以宝玉很迷恋蒋玉菡，也是觉得他身上好像有一种一般人没有的东西。因为我们一般人常常男性跟女性的角色认同，一分为二以后，可能男性只有男性部分，他就越来越粗鲁，女性只有女性的部分就越来越柔弱。

2、就是我们会发现一个好的创作者不在意那张画立刻画完，不在意那个戏立刻拍完，不在意那个小说立刻写完，大概都很精彩，如果他急着要写结局，其实就少了很多东西。因为我们知道好的创作其实并不在于他完成不完成，而在于那个细密的过程，就细节其实比结局还要有趣。

3、所以我想古人曾经评论里面说，为什么要雾里看花，就那朵花在朦胧的雾里特别美的。其实我们也发现很多的艺术的作品常常在一个若有若无的状况是最动人的。那你把它拍到这么实景的时候，其实很多韵味全失。

三、全文逐字稿

我们谈到红楼梦的第93回，接到92回的结尾，我们把92回结尾的一些小事情再稍微提一下，就是当时有人拿了四样的宝物来给贾政，要卖给他，包括比如说一个很精致的玉石镶嵌的屏风，那包括一个很珍贵的一颗珍珠，那这颗珍珠珍贵在哪里？它的名字叫母珠，就是母亲的母，珍珠的珠。

那么意思说这个珍珠你看它好像没有什么，可它是一颗很大的珠子，那这个要卖的人就表演给贾宝玉的爸爸贾政看，说这个珠子奇特在哪里？就当你把它放在一个盘子里，只是一颗珠子的时候，你看不出来。然后你把一些小的珍珠全部放到盘子里去，你会发现所有的小珍珠就开始在盘子里转，然后最后全部依附在这颗大珠子上，那么意思就是说这个珍珠大的珍珠是珍珠之母，它身上有一种吸引力，它有一种雌性，所有的小珍珠都要依附在它身上，甚至于有时候把这个大珍珠从盘子里拿起来，小珍珠就会粘在它这个大珍珠身上，就有点像磁铁的功能。

那我想后40回的补写者，当然我们一直在讲说他没有前80回写的这么好，可他这里有一点点在暗示，就是贾家、荣国府、宁国府之所以荣华富贵了好多代，是因为有贾母，因为贾母像这一颗母珠一样，就是像这一颗巨大的珍珠，它是一个有稳定力量的人。那其实前80回的原作者的形容是树倒猢狲散，所以贾母被形容成一棵大树，这个大树长得很好的时候，上面有很多猢狲，猴子都寄生在上面，可是如果这一棵大树倒了，所以猴子也就没有依附的东西。那后40回的补写者就用了一个珍珠这个例子来形容贾母，其实是很类似的。可是我们也看到1到93回的时候，这个贾府将要败亡，富贵将要走到尽头的情况已经越来越明显了。那当时因为临安伯，就是一个伯爵，他们大概有家里有庆祝的事情，所以就会演戏，然后就请了贾政、贾赦、宝玉他们去看戏。

然后这里就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物，也许很多读者都忘掉了，就是曾经在三十几回跟宝玉有过很亲密交往的一个唱戏的一个男孩子，叫蒋玉菡啊，他的艺名叫棋官。那我这样讲，也许有些读者就想起来了，就在三十几回的时候，当时薛蟠呐还还有几个年轻人，他们就跑去到酒楼上喝酒，那要喝酒的时候，就有一些陪客，像云香院的妓女这些人，那其中有一个唱戏的，就是蒋玉菡。

蒋玉菡长得很漂亮，大概十几岁，可他在戏舞台上唱是唱女性角色的，就有点像梅兰芳，就我们叫做反串，就他是一个男性，可他上舞台的时候是唱女性角色。所以当然一方面要长得漂亮，一方面动作什么都非常妩媚风流，所以宝玉就很迷恋他，那迷恋他，后来他们就曾经私下交换了一些东西，就宝玉看到他觉得他这么漂亮，唱戏又唱的这么好，所以就把扇子下面有一个玉坠，就装饰品一块玉，那当然宝玉身上带的东西都是非常珍贵的，就把这个玉坠玉佩解下来，就送给蒋玉菡。那蒋玉菡就说我没有，我不知道今天会碰到你，没有东西可以回赠，所以就说刚好北静王爷送了我一条茜香国女国王用的这个大红色的汗巾子，就是过去拿来系内衣内裤的一个丝绸的带子，就把这个东西送给了宝玉。那我们当然知道这里面是非常贴身的东西，所以有一种情感交换的意思，那同时也要宝玉说你把你的汗巾子给我，因为不然我的内衣跟内裤没有东西绑就不行，就宝玉就把他松花绿的一个绿色的汗巾纸给了这个蒋玉菡。那这蒋玉菡的事情后来爆发，因为蒋玉菡在当时是被一个年纪很大的老王爷包养的一个男宠，所以他跟宝玉好的事情传出去以后，这个老王爷就来要人，所以把宝玉的爸爸气得半死，就贾政，就活活要把宝玉打死，就是这个事件。

所以之后蒋玉菡就好像失踪了，我们就没有在小说里再继续看到这个角色的描述。可是到93回，这个人又跑出来了，因为在看戏，忽然来了一个唱戏的人，就说二爷你来赏我们两个戏，就要贾宝玉点戏，就贾宝玉一看不是别人，就是好久没有见面的蒋玉菡。

我们提到93回里面，宝玉到别人家做客看戏，很突然的一个人忽然跑到他面前拿了一个戏单，说二爷赏两处戏，他一看不是别人，就是蒋玉菡。那这个人是戏班出身的，那本然本来是唱小旦、唱花旦，就是长得很漂亮，扮演女角的一个男孩子。那现在年纪稍微大了一点点，他就不太想演女性角色。那我们也知道，过去戏班里面像这种反串的男孩子，反串演女性的，他们常常会被一些有权有势的一些老的年纪大的男人包养，变成男宠，所以也就变成好像没有自主的命运。所以不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蒋玉菡就觉得有一点自觉，觉得我不要再演一个女性角色。那演一个女性角色好像自己的性别老是在一个暧昧的状况，不清楚。好，这我们注意一下后40回作者的观点，因为前80回的作者连性别的观点他都非常自由，他没有这种界限跟拘束。好像你会觉得后40位的作者是不是觉得蒋玉菡应该改邪归正？因为也许他觉得一个男孩子去演女性角色是邪，是不对的。所以他就说这个蒋玉菡年纪大了以后自己有自觉就觉得我不要再唱小旦，我要唱小生，就是过去小生就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角色。

所以我们就会发现，比如以我们今天偶像剧来举例的话，他原来是反串那个漂亮的女生的，那现在他不要去反串了，他要演绎那个漂亮的男生，还是偶像剧里的男生，他就演了这个小生的这个戏，然后慢慢也就开始组了自己的戏班子。好像有一点讲到这个蒋玉菡过去在前30回的时候，讲到那个在社会里很受压迫，然后每天要应酬这种老王爷做男宠，然后还要被抓的这样的一个戏子，忽然有了另外一种命运跟自觉。所以我一直在对比，就说我们读到80回以后，你会发现这个作者补写的作者常常对前80回的人物有一种改写。

我们92回曾经讲过，巧姐这个角色变了，宝玉这个角色也变了，到93回你会发现，唉，怎么蒋玉菡这个角色也变了，其实92回还有像司棋这个角色也变了，所以我们就会对比出前80回跟后40回距离差距越来越大。那这个蒋玉菡就让你感觉到不像前80回那么迷人，那么漂亮，因为蒋玉菡这个角色的迷人就在于他性别上的一种暧昧性，就是你会发现当时可能女性也觉得她漂亮，男性也觉得她漂亮。因为在舞台上像梅兰芳这个角色，他的性别是不固定的，他是一个流动性的状态，所以宝玉很迷恋蒋玉菡，也是觉得他身上好像有一种一般人没有的东西。因为我们一般人常常男性跟女性的角色认同，一分为二以后，可能男性只有男性部分，他就越来越粗鲁，女性只有女性的部分就越来越柔弱。

可是蒋玉菡这种角色常常让你感觉到身上同时兼具着男性的英气跟女性的柔美，他两个东西都有。所以我很多人也谈到像梅兰芳，就是为什么一个男性角色聚在舞台上演女性会这么美，因为其实他有比女性演女性可能更丰富的某些东西。所以我想这个在性别论述里面，现在近代其实有很多这一类讨论。

那我想也刚好可以谈到，为什么前80回的红楼梦人物是这么迷人的，因为角色常常不固定，常常让你觉得他们游离于许许多多的阶级性别之间而不固定。可是后40回的作者非常奇怪，一个角色他总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好像除了扮演这个性格之外，不可能扮演另外一个性格。你就知道有时候一个电影好看，一个戏剧好看，是因为它里面的扑朔迷离。我们发现那个角色你看一个连续剧，一开始就知道它结尾是什么，大概就没什么好看了，就是那个推理的过程根本不复杂了，所以我想这是我们看到93回特别注意一下为什么蒋玉菡这个角色变得不美了。

然后说宝玉知道蒋玉菡很拿手的一个戏是《占花魁》。《占花魁》讲到古代有一个妓院的妓女叫花魁女，就是花魁，就是第一名的花，就是长得最漂亮，然后最红的一个妓女，所有人都要花很多钱去想要见她一面的。那她后来就喝醉了，那喝醉了时候有一个很爱她的一个穷书生叫秦小官，就独占花魁女，就那个晚上就一直服侍花魁，照顾花魁，她呕吐酒醉，然后他就依次安抚她，在戏剧上是很美的一个戏。

那原来当然我们知道蒋玉菡，如果他是反串，他应该演花魁女。可是这一次宝玉在戏台底下看到的这个蒋玉菡演的不是花魁，而是秦小官，就服侍花魁这个男性的角色。好，这是我特别希望读者能够注意。为什么后40回张爱玲觉得人物越来越单调，因为她不够丰富了。我们谈到红楼梦第93回，其实出现了好几个接连不断的事件，也感觉到好像这个后40会的补写者有一点着急，因为他想把前80回的每一个人物、每一个线索全部做结局的了结，所以你就觉得进行的太快。

前80回你觉得那个作者有一点有一搭没一搭，没完没了，可以讲一个吃饭，讲很久很久，因为他不在意结局。就是我们会发现一个好的创作者不在意那张画立刻画完，不在意那个戏立刻拍完，不在意那个小说立刻写完，大概都很精彩，如果他急着要写结局，其实就少了很多东西。因为我们知道好的创作其实并不在于他完成不完成，而在于那个细密的过程，就细节其实比结局还要有趣。所以我们就看到93回后半段忽然跑出一个人，大家都不认识他是谁，然后这种很神秘的跑来说带了一封信，说江南甄家带来的。

我们知道红楼梦前80回一直有一个贾家，就是贾宝玉家，可是一直说江南有一个甄家，所以这个姓真跟姓贾当然是一个谐音。说真正要讲的家族不在北方，其实在南方，可是我们知道这个江南甄家从来没有出现过。江南的甄家还有一个甄宝玉，也叫宝玉，它都是象征，象征告诉你说那里边有一个扑朔迷离，你不知道的真假，就我现在跟你讲的故事其实是假的，真正的故事其实在江南。

可是到93回，这个江南的甄家真正出现了，就来了一个佣人，叫包勇，包公的包，勇敢的勇。然后就带了一封老爷的信，就甄应嘉好这个我们在前面，我们看到甄家也都没有很实际的描述，现在真的有这个人了，而且说甄家因为获罪，得罪了朝廷，所以被抄家，因为被抄家，所以家里有一个很忠心的佣人，他们很舍不得，就叫包勇带了一封信来通报贾政，告诉他说我们家被抄家了，遭遇了大灾难，可是这个佣人非常好，所以我们叫他来投靠你们家。那其实我们就会发现原来一个在朦胧的雾中的江南甄家忽然变成真实的时候，你会觉得所有的韵味全失。

所以我想古人曾经评论里面说，为什么要雾里看花，就那朵花在朦胧的雾里特别美的。其实我们也发现很多的艺术的作品常常在一个若有若无的状况是最动人的。那你把它拍到这么实景的时候，其实很多韵味全失。所以我觉得93回，其实让我最煞风景的是这个江南甄家忽然出来了，那甚至贾政还问到说，听说你们家有一个宝玉，那个宝玉现在还好吗？这个宝玉也变成不是象征了，而变成一个真正有的这个人物。

好，所以我就想这些部分，特别希望我们虽然把120回要讲完，所以现在讲到93回，可是我们真的希望所有的爱红楼梦的朋友们知道前80回精彩在哪里，然后也知道后40回的补写为什么会破坏了很多原作的原有的感觉，就是那个若即若离不见了，那个若有若无也不见了，特别是93会这个江南甄家啊。这个甄真的跑出来了，你忽然吓了一大跳，就觉得怎么不是象征了？那到了93回的后半段，他又碰到一个结局的问题，就讲到贾芹，草字头一个斤，斤两的斤，这个字的贾芹。那贾芹过去是一个待业青年，很努力上进，希望能够有差事，那么后来他就被派到水月庵，一个尼姑庵，去管这个尼姑庵。那尼姑庵里面有很多的尼姑，那甚至包括被王夫人赶出去的年轻的这些唱戏的女孩，芳官或者藕官呐，这些女孩子，她们因为不愿意再被转卖，所以就出家做了尼姑，所以这尼姑很年轻，也都长得很漂亮。

那就有一天忽然爆发了一个事件，就有人等于写匿名信，说贾芹如何在水月庵里面玩弄所有的尼姑，就是搞得乱七八糟，那水月庵已经变成一个污秽肮脏的情色地带。那我觉得我读到这一段，我也会在想，前80回的原作者大概不会这样写红楼梦，因为这种有点世俗里很污秽的这种东西，前作者要写大概也不都是不是这样的写法，所以我们就看到当然贾政非常生气，就命令贾琏，就派这个管家赖大，就把所有的尼姑先赶快迁移走，因为怕丑闻事件扩大。那接着就抓贾芹，然后就指责贾芹怎么会在尼姑庵里做出这种，简直无法无天的没有王法的事。可是这些事情也就主导出，后40回要开始写贾家的败落跟抄家。所以甄家被抄家是暗示贾府不多久也要被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