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回 雀金裘

蒋勋细说红楼讲义

一、知识点

1、蛇影杯弓：是一则由寓言故事演化而来的复句式成语。成语有关典故最早见于东汉学者应劭的《风俗通义·怪神》，《晋书·乐广传》又有类似故事记载。

杯弓蛇影原义是将映在酒杯里的弓影误认为蛇，后比喻因疑神疑鬼而引起恐惧。

2：老冬烘：意思是糊涂懵懂；迂腐浅陋。旧指塾师，常含讥诮其迂腐浅陋之意。出自《因话录》。

二、金句/精华笔记

1、那这个贾代儒是一个老冬烘，我想老冬烘大家都了解到，就是可能在大学里教书教久了，教到生命都没有热情的那种老冬烘、老学究。就是其实我们觉得一个人跟年龄无关，年纪再大，只要对生活生命保有热情，保有关怀，不会变成东烘或者学究。

2、我想很多敏感的读者大概立刻就会猜到这件衣服有很多的故事，就是晴雯在生病重病的时候为宝玉连夜补的那一件雀金裘，就用孔雀的羽毛加上金线绣出来的俄罗斯进贡的华贵的外套。因此他一下就呆住了，因为那是他最心疼的一个人为他补的衣服，那这个人现在已经死掉。所以说人亡物在，人已经死掉了，而这个东西还在这里触动了他的感伤。

3、所以我们看到那个老师也不懂贾代儒这样的老学究、老冬烘他其实不懂年轻人心事。所以我常常觉得现在在大学的讲台上的老师大概没有几个知道你底下的学生其实有多少现实生活里的忧虑，感情的，职业的、家庭的，各种的忧虑，那如果这个老师一直在那边照本宣科，讲他自己得意忘形的东西，我相信没有学生会喜欢这个老师。

三、全文逐字稿

红楼梦我们讲到第89回，而89回，其实读起来可能会有一些感伤，那虽然不是原作者写的，那补写的人很希望借着一些物件来勾引起贾宝玉这一个少年许许多多一直放不下的心事。我们知道在80回之后，贾宝玉就一直被他的父亲逼着要去读书，读考试做官的书。那在80回之前，他是非常叛逆的，他基本上也一直在对抗父亲要牵着鼻子把他拉进官场的，这一条很制式的八股的路。可是到80回以后，我们讲过好几次，父亲给他请了一个老师，叫贾代儒,。那这个贾代儒是一个老冬烘，我想老冬烘大家都了解到，就是可能在大学里教书教久了，教到生命都没有热情的那种老冬烘、老学究。就是其实我们觉得一个人跟年龄无关，年纪再大，只要对生活生命保有热情，保有关怀，不会变成东烘或者学究。

那一个读书人在大学一直教书，教的自己也不关心学生，然后只是重复把一个讲义一直重复的讲，他最后就变成面目可憎的老学究或者老冬烘。所以在80回之后，我们看到宝玉这个年轻人叛逆的，一向对体制的东西非常不屑的，忽然接受了贾代儒的管教，贾代儒叫他写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这种论语的句子，叫他写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这样的八股的文章，他也照写。

所以很多人都指出后八十回，后四十回，好像这个小孩变了，怎么跟前80回这么不一样了？那在89回里，我觉得补写的作者大概也觉得一直把宝玉往这个考试做官的八股上去走，越来越不像前80回写的那个年轻人。叛逆性不见了，生命的光彩不见了，好像也要往老学究、老冬烘的路上走，他大概也觉得有一点什么东西不对吧。所以这一天他就描写到贾宝玉最怕的爸爸贾政，因为当时他在工部做事，所以要管理很多的堤防桥梁这些工程，所以有地方淹水，那他就要到那边去治理河堤这些问题，所以就忙碌到没有时间每天来盯宝玉这个儿子的功课，所以这个时候宝玉就慢慢又有点松下来了。那宝玉一旦松下来，他读八股文考试做官的念头就会比较淡，然后他心里面真正在生活里的记忆就会出来，所以他就写到10月中旬，大概是我们现在的11月，所以如果是在北方的话，应该已经是寒冷的季节了，桂花都开过了。

10月中旬，宝玉在学校里上课，我们知道宝玉是一个富贵公子，所以身边的丫头都很关心他的身体跟起居。所以上课上着，那就有丫头，特别说天气忽然变凉了，转凉了，那赶快包一件外套，要小厮就是宝玉的书童们送到学校去，不要让他着凉了。就包了一包，那交给男的佣人，因为丫头女佣人是不能够出门的，也不能够到学校去的。所以89回很有趣，就是包了那一包衣服拿进去，然后跟宝玉说天气凉了，所以房里面的丫头担心你着凉，所以就包了一件衣服来，那宝玉也当然很感谢，说她们这么关心我，就把那个外面包的布解开，不看则已，一看他就呆住了。然后那个老师也发现说，唉，这个学生怎么回事，看到那件衣服就呆住了。

我想很多敏感的读者大概立刻就会猜到这件衣服有很多的故事，就是晴雯在生病重病的时候为宝玉连夜补的那一件雀金裘，就用孔雀的羽毛加上金线绣出来的俄罗斯进贡的华贵的外套。因此他一下就呆住了，因为那是他最心疼的一个人为他补的衣服，那这个人现在已经死掉。所以说人亡物在，人已经死掉了，而这个东西还在这里触动了他的感伤。

红楼梦第89回重新带出了前面前80回非常重要的一个片段，就是晴雯补裘。我们知道那是俄罗斯进贡的一件用孔雀羽毛做出来的华丽的外套，贾母一直舍不得用，放在库房里。有一天贾宝玉这个孙子要出去做客，家母很心疼这个孙子，那也觉得那一件非常珍贵的外套放在库房里一放了几十年，大概也都要发霉坏掉了，所以就叫人拿出来说给宝玉川，那还特别叮咛说这件衣服太珍贵了，因为是俄罗斯进贡的，所以你要好好的穿。

可是我们都知道宝玉青少年其实有点大剌剌的，跑出去做客，他的客人其实也很多是跟他同年龄，都有一点粗手出脚，所以不晓得什么人，大概烧了火就火星子就崩上去。那孔雀的羽毛一碰火很容易就烧起来，就烧了一个破洞，所以那天宝玉好懊恼，就觉得老祖母这么珍贵的东西，放了几十年都舍不得穿的东西，第一次给你穿，还一句叮咛说小心穿，不要弄坏了，结果你第一次就把它烧了一个洞。所以回来以后就急得不得了，说明天如果老太太看到一定要生气，所以赶快拿出去让裁缝们看一看，赶快把这个洞补起来。

那结果拿出去跑了一圈，已经到晚上了，说没有人敢接。因为俄罗斯的裁缝的功法守法，京城里这些裁缝都不会。那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说明天不是要挨骂了吗？这个时候晴雯因为感冒重病鼻塞，刚刚吃了药，身体一塌糊涂。那晴雯一向讲话都是很难听的，就骂宝玉说没命穿就别穿哪，然后接着就说拿来我看。所以我们知道晴雯的可爱是，晴雯嘴巴是很坏的，老是要让人家不舒服，刺激你一下，没命穿你就别穿，可是她是很侠客式的角色，就是为朋友有难可以两肋插刀的，所以她说拿来，那她一说拿来大家就知道没问题了。因为她手工特别好，她手是最巧的，她平常懒懒的什么都不愿意做，可是最难的功法她都会，所以她就看了那个破洞，然后把它烧焦的地方慢慢刮掉，然后就开始用界限的方法，用金线去分出十字形，然后慢慢去补一个晚上去补那个东西，然后最后慢慢去把瓜松，让旁边的孔雀羽毛盖住那个洞，一直到天亮，她说老太太这样看不出来了，她刚讲完就昏倒了，就整个人把力气都耗尽。

所以这次红楼梦前 80 回非常非常动人的一段，就是说，贾宝玉在晴雯死的时候这么心痛，是因为他跟晴雯有这么多记忆，而这个人她的优点，她为人可以拼了命去做事情这个部分，贾宝玉都了解。所以今天看到这件衣服，他当然心里痛如刀割，就是觉得对不起这个晴雯，而晴雯是如此照顾过他的。

所以我们看到那个老师也不懂贾代儒这样的老学究、老冬烘他其实不懂年轻人心事。所以我常常觉得现在在大学的讲台上的老师大概没有几个知道你底下的学生其实有多少现实生活里的忧虑，感情的，职业的、家庭的，各种的忧虑，那如果这个老师一直在那边照本宣科，讲他自己得意忘形的东西，我相信没有学生会喜欢这个老师。所以贾代儒也不知道说这个学生到底发什么呆，为什么看着衣服也不穿，就两眼直瞪，直愣愣的。我觉得那个描写其实蛮好，就是讲到我们教育里，如果没有人的最基本关心，其实教育根本是空口说白话。所以接下来我们看到宝玉后来放学回家了，那贾代儒本身也七病八痛的，常常也年纪大了，那么就缺课，那宝玉就回家。

宝玉回家当然就穿着他的孔雀裘，那袭人就说你要不要把衣服换下来？这个衣服这么珍贵，你穿着这个衣服躺在床上不是都糟蹋了它吗？那宝玉就有点在发呆，也听不见人家跟他讲话。袭人又说，你看看那上面的针线，也不应该这么糟蹋呀。意思说这是晴雯帮你补过的衣服，那你这么糟蹋。所以宝玉忽然就坐起来说脱下来，然后把雀金裘交给袭人，说，好，你把它包起来，我从此以后不要再穿这件衣服，我也不要再看到这件衣服。

我想那里面是在讲这个少年的心痛，因为人亡物在。他看到这个东西，他想到就是晴雯，而他心里面会心如刀割。所以我想这是补写的作者很想接到前面80回的重要事件，那只是他描写的文笔，没有前面80回的原作值这么好，所以也许读来会稍微觉得有一点生硬，已经死掉的丫头。请问我们知道红楼梦里晴雯的命运，跟林黛玉的命运是连接在一起的，我们曾经讲过她们都是芙蓉，就林黛玉在行酒令抽那个花名签的时候，抽到的是芙蓉。

那晴雯死了以后，小丫头跟宝玉说晴雯去做了管芙蓉的花神，所以宝玉写了芙蓉蕾来纪悼晴雯。所以在 89 回里前面写到了晴雯因为雀金球引发了宝玉对晴雯的思念，后面一半就写到了林黛玉。宝玉下了课就去找林黛玉，他最要好的这个知己。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这么亲，可是到了一定的年龄，好像彼此也都有一点隔阂，也都有各自的心事，好像都有一点礼貌起来了。那宝玉到那个房里，就很希望把心里好多好多的话都能够跟黛玉讲，可是又发现说好像在礼教严格的时代，有些话又不能随便去讲出来，那黛玉也是如此。

黛玉也觉得你面前坐的这个少年是你一生里面唯一的知己，你如果有很多的心事，你应该尽量都跟他讲，因为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分担你的忧愁。可是黛玉很奇怪，她也觉得好像长大了，有很多话又不方便讲。所以这一段很有趣，就写到两个人好像因为年龄，彼此都不方便把心事透露，所以做着做着，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好像要讲话，可是最终又没有讲。最后宝玉只好就有一点不知所措，就站起来说，妹妹你坐着吧，我想去三妹妹那里看一看，就说我想去看看探春，其实他是借故走了。因为他觉得怎么我所有想讲的话我都讲不出口，好像黛玉有很多想讲的话也讲不出口。他就借故说我去看看探春，那我就走了。那黛玉也很礼貌说:噢，你如果去看探春，你帮我问好。所以两个人有点礼尚往来，我们知道礼尚往来，情感的某一个部分就不会真正流露出来，因为太礼貌了。

好，这个时候我们就看到，有丫头在外面讲话.那这些丫头的话就传进来，就被紫鹃听到了，又被黛玉听到了。就是这些丫头其实口没遮拦，因为她们不晓得在哪里听到，说宝玉的年龄到了，家里已经在为他要相亲了，而且说那个亲事已经定下来了。那这些丫头大概不知道林黛玉跟宝玉有这么深的关系，这些话可能不应该在黛玉的房门口，在那边胡说乱道的，所以我们就看到紫鹃听到了。那紫鹃就觉得说，怎么可以在这里乱讲话，那万一林黛玉听到了怎么办？那紫鹃当然也很关心，就跑去问这个丫头说到底怎么回事，是真的有这回事吗？已经要把亲事定了吗？那她就问说，这个亲是真的定了，那丫头也其实不确定，就是好像有一个王大爷在做媒，那王大爷是东府的亲戚，所以不用打听，一说就成了。

其实我们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其实只是一种以讹传讹的某一些传言。可是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发现，潇湘馆林黛玉住的这个房子，屋檐底下养了一只鹦鹉，那鹦鹉很聪明，它也会学人讲话。那常常林黛玉回来的时候，丫头就会讲，说姑娘回来了，快去倒茶。久而久之，这个鹦鹉也学会了，所以鹦鹉忽然说姑娘回来了，快倒茶。那其实这是用一个比较幽默的讲法，把紫鹃跟雪雁吓了一大跳，因为雪雁跟紫鹃正在讲贾宝玉是不是定亲了这件事她觉得这个事绝对不能让林黛玉听到，因为听到的话就不得了。可是鹦鹉这样一叫出来，其实我们知道黛玉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她其实已经观察了很久，她也觉得这件事情真的在暗中一直在进行了，那好像宝玉真的也要有人定亲了。

所以我们知道这一回的回目说蛇影杯弓，颦卿绝粒。蛇影杯弓是说其实没有真实的事情发生，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一些现象。可是因为林黛玉太敏感，林黛玉觉得她跟宝玉之间的情感将有其他的人取代，所以颦卿绝粒。就林黛玉从那一天之后开始不吃东西了，开始绝食。也就是说，林黛玉的死亡，其实从89回就开始。就是她决定，如果在人世间，她眼泪该还的都还完了，那如果她不跟宝玉在一起，她就回到她天上，她原来是那一株草。所以真正的悲剧不是在后面。林黛玉的死亡，其实这一回她已经决定自己了结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