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回 善妒的夏金桂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一、知识点：

1、《金锁记》：是作家张爱玲创作的中篇小说，主要描写一个小商人家庭出身的女子曹七巧的心灵变迁历程。七巧做过残疾人的妻子，欲爱而不能爱，几乎像疯子一样在姜家过了30年，在财欲与情欲的压迫下，她的性格终于被扭曲，行为变得乖戾，亲手毁掉自己儿女的幸福。张爱玲另辟蹊径，讲述了一个母亲对自己亲生儿女迫害摧残的传奇故事，从而反映了特定的社会环境和具体的生活环境怎样把一个原本有着温情性格的正常女人变成一个阴鸷狠毒的“吃人者”。

2、美狄亚：美狄亚（Medea），又译米蒂亚、墨得亚。是希腊神话中著名的女巫，科尔基斯（又译科奇斯岛）的公主。为科尔基斯国王埃厄忒斯与大洋神女伊底伊阿的女儿、埃埃亚岛女巫喀耳刻侄女、阿布绪尔托斯之姊、太阳神赫利俄斯和大洋神女珀耳塞的孙女，爱上了来到岛上寻找金羊毛的伊阿宋王子并对他一见钟情，不料对方后来移情别恋，美狄亚天性中的坚毅刚强让其无法不做出复仇的举动，百般痛苦下的选择，使美狄亚最后只能亲手了结自己亲生的两个孩子，酿成了悲剧。

二、金句/精华笔记

1、这个夏金桂就有一个动作，简直是不可思议，她每天就要人家买鸡买鸭，然后煮这些鸡，煮这些鸭，可是最可怕的是她也不吃鸡肉，她也不吃鸭肉，她把鸡肉鸭肉都赏给下面的人吃，赏给那些车夫什么吃，那么她吃什么呢？她就把所有剩下来的骨头用热油去榨焦黑，然后就在人的面前一面骂人，一面去啃那个焦黑骨头。

2、然后这个王道士就有一点像痞子，他就说我告诉你，这三样东西都是润肺开胃的，它反正也没害，也没什么副作用，反正也是润肺，也可以开胃，那甜丝丝的，而且又止咳嗽又好吃。他说今天吃不好明天吃，今年吃不好明年吃，吃到100 岁人总要死，她死了还嫉妒什么？

三、全文逐字稿

红楼梦到了第80回，如果以一般现在学者公认的一种说法，80回应该是红楼梦原作者的最后一回，因为81回到120回是后来程伟元跟高鹗补写的，所以已经不是红楼梦的原作者的作品，所以我们也很珍惜前80回原作者他的文笔，以及他对人物的描写。

所以我们看到像80回讲到的重要的人物，夏金桂，结婚第一个月还看不出她的问题，因为长得漂亮，读过书，知书达理，那么在一个新婚的甜蜜阶段，她的漂亮，她的聪慧，她的这种有学问都还得到赞美。可是很有趣，我们就会发现，有些人在得意的时候，你看不出她心里的毛病，可是她稍微有一点不如意，比如说她发现从的丈夫，可能爱上了她的丫头宝蟾的时候，她的恨就出来了。

那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每个人都可能会嫉妒跟恨，可她加倍厉害，因为她觉得她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一个人，一旦觉得自己是天下独一无二的，迟早都要走上痛苦的这条路，而痛苦不能够反省，就变成嫉妒跟巨大的抱负。所以夏金桂这个角色非常耐人寻味，比如说有一天她就发现比她更早被薛蟠纳为妾的，买来的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叫香菱，就是气味很香，花的香，菱角的菱。

那香菱是一个非常乖顺的一个女孩子，她还很高兴地服侍这个新来的奶奶夏金桂，可是有一天没事干，夏金桂就在那边想到说，唉，香菱的名字是薛蟠的妹妹宝钗取的，然后宝钗常常被赞美，别人常常说宝钗不仅漂亮，而且知书达理，特别有学问。

好，我们知道夏金桂恨所有比她好的人，所以她就跑来问香菱，本来根本没事的，说，香菱，你这个名字谁取的？她说宝钗取的。她说，噢，人人都说宝钗这个小姐多有学问，我看这个名字取得就不通。那香菱就说，唉，怎么不通法？她说什么时候听过菱角花会香？那香菱还不知道，因为香菱很天真，香菱跟黛玉，跟史湘云，跟薛宝钗处得很好，她觉得天下的女孩子应该都很包容，那么都很善待她，所以她没有防备，没有防备她就说，菱角花会香，不止菱角花，莲藕、竹叶，凡是天下万物，其实都有它的气味，都有它的香味。

我觉得这段很感人，就因为香菱是一个从小被人口贩子拐卖的一个女孩子，命运非常悲惨，她本来叫英莲，应该可怜的，那命运悲惨的女孩子，可是觉得生命不管怎么样悲惨，都应该有她存在的价值。所以我想大家也可以从相邻的理论发展一下，就我们有时候觉得一只草，一点露，就是我们连草都觉得有草香，不见得只有花才会香，连草都会香，那菱角花当然也应该可以香。

那这个夏金桂就不服气了，夏金桂就说，大家讲的花香不香，都是桂花香啊，怎么会轮得到你菱角花香？所以你就会发现夏金桂讲的不是花，是说我名字里面有一个桂花的桂，我是最香的，你这个菱角花你凭什么香？好，这是我要讲说，人因为嫉妒而痛苦，因为痛苦开始要报复，而就开始找茬，其实根本没有事的，人家这个名字她就开始在那边讲，那香菱傻傻的还辩论一下，说菱角花真的会香，它虽然没有桂花香。

好，这个时候旁边的宝蝉丫头就说，你怎么可以叫少奶奶的名讳？因为过去觉得夏金桂很尊贵，所以夏金桂不准别人在她面前提贵这个字，因为她的名字有贵，就有点像我们古代皇帝用的名字，大家都不能叫，所以她就有一点太过自大了，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就看到她就发脾气，然后就说香菱，你不准再用香菱这个名字，你是我们的妾，是我们的丫头，你的名字要改成秋菱，就改成秋天的菱角，就把香这个字拿掉，意思说你不配香，那只有我可以香。

所以我觉得夏金桂这个角色写得极好，因为有时候你在身边观察我们现代的社会，不乏夏金桂这一类的人，就是说因为我们不是说夏金桂没有存在的价值，其实她长得很漂亮，她也读很多书，可是因为她觉得世间上只有她是有价值的，别人都没有价值，这个时候她会变成一个可怕的角色。

好，所以我们陆续看到80回红楼梦的原作者，如何去描述夏金桂这个角色，红楼梦第80回我们谈到夏金桂这个重要的人物嫁给了薛蟠，然后心里面越来越产生嫉妒，她第一个要整的人就是香菱，非常可怜的香菱。那命令香菱不准香，要把她的香字改成秋天的秋，叫做秋菱，因为她是夏金桂，黄金的桂花，所以只有她是香的，别人都不可能香，可是我们也看到夏金桂一步一步走进她自己最痛苦的状态。

我每次看夏金桂就会想到张爱玲写的《金锁记》里的一个女人叫曹七巧，因为嫉妒，因为报复，因为恨，最后连儿子连女儿她都要报复。好。所以我觉得一个人心里面有这么大的痛苦的时候，其实夏金桂也变成了可能红楼梦的作者笔下非常同情的一个角色，因为她越来越发现她的丈夫薛蟠根本就是一个纨绔子弟，那不学无术，而且好色的不得了。

不止好色，什么东西他都要弄到手上玩一玩，所以她最痛苦的就是说，跟她陪嫁过来的丫头宝蟾竟然跟这个薛蟠在那边眉来眼去，那她当然作为一个小姐，她在夏家的时候，她是可以把宝蟾这种丫头又打又骂的，可是现在嫁过来以后，宝蟾竟然借着男主人有一点跟她要偷情，而好像有一点不把夏金桂看在眼里，那加重了夏金桂的嫉妒痛苦，跟她的报复，所以她就想说，我怎么样在宝蟾这个丫头跟我所恨的香菱之间，让她们去斗。

所以我们就看到薛蟠当然是很不堪的人，常常就是趁着夏金桂可能不在旁边，就摸摸宝蟾的手，又要说，唉，宝蟾，你给我弄点什么吃的，然后最后就要上床了。那我们看到这个薛蟠脱的大条精光的时候，把衣服都脱光，正想要好好的玩宝蟾一顿的时候，夏金桂其实都看在眼里，她就故意命令香菱说，你去帮我到房里拿什么东西，我们就看到这种因为恨产生的报复非常可怕，因为香菱有点天真，有点单纯的一个女孩子，她也不知道，她就推门一进去就看到宝蟾跟薛蟠正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好，这个时候薛蟠简直气死了，因为薛蟠觉得好不容易要到口的肥肉被这个香菱给破坏了，因为宝蟾当时就跑了。所以这个时候我们看到有一段描写好有趣，薛蟠裤子也没穿，衣服也没穿，就是光个屁股拿起门板就打这个香菱。

所以其实再一次看到薛蟠这个富二代不堪的部分，就是没有礼教，没有好好读书，没有好好被人管教过，那种粗鄙的这种状态，他不止语言粗鄙，他动作行为也粗鄙。好，所以红楼梦其实让我们看到到了80回的时候，这个家族好像不败落你也觉得没有天理了，就是这样粗鄙的家族，出了这样粗鄙的下一代，那不如早早败亡吧，所以你就看到他在薛蟠的这个身上做了更直接的一些描述。

好，这些描述出来以后就闹得天翻地覆，那薛姨妈，薛蟠的妈妈宠爱这个儿子宠得不得了，这个时候也觉得怎么会娶了这样一个媳妇，每天在家里闹，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所以那个妈妈就气得不得了，那这个妈妈发脾气，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她觉得好，你要打香菱，薛蟠要打香菱，夏金桂也恨香菱，她就说好，找个人口贩子把香菱再卖掉，本来就是买来的，现在再卖出去，那这个时候薛宝钗就出来了。薛宝钗就说，妈妈你糊涂了，我们家从来只买人，不会卖人的。

那当然薛宝钗也心疼香菱，就觉得香菱从小就是被人口贩子拐卖的，又打又骂，那没有过几天好日子，那现在又掉到这么悲惨的这个境遇，所以她就说让香菱以后跟我吧，那香菱以后就跟宝钗，那当然就躲过一劫。可是我们注意一下红楼梦里面，小说第五回在太虚幻境看所有人物的命运账册的时候，里面有香菱，里面讲到根并荷花一茎香，讲的就是香菱。

可是里面有一段像谜语一样说，自从两地生孤木，两地，两个土加一个木，其实就是桂花的桂。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所以胡适之考证认为这个谜语讲的就是夏金桂，自从夏金桂出现以后，香菱就被折磨死掉了。可是我们以后看下去，80回以后，香菱并没有被夏金桂整死，所以很多人就会对比80回以前的原作者的小说，跟81回以后到120回另外一个作者的写法，很多东西是对不起来的。

红楼梦80回的最后一段，我们看到作者如何描写非常精彩的一个人物夏金桂，她写到夏金桂要整香菱，要整宝蟾，一步一步把自己走到跟全世界为敌的一个痛苦的状态。那作者就转了一下，就说因为家里有钱，所以这个夏金桂就有一个动作，简直是不可思议，她每天就要人家买鸡买鸭，然后煮这些鸡，煮这些鸭，可是最可怕的是她也不吃鸡肉，她也不吃鸭肉，她把鸡肉鸭肉都赏给下面的人吃，赏给那些车夫什么吃，那么她吃什么呢？她就把所有剩下来的骨头用热油去榨焦黑，然后就在人的面前一面骂人，一面去啃那个焦黑骨头。

我觉得那个画面好惊人，就是你会发现小时候你有时候在一个社区里，你看到有一个女人，别人说因为她可能被别人害了以后，她很恨你，就觉得，噢，那个脸是那样的脸，就是脸上是痛苦的，有点像希腊神话里讲的米蒂亚那个戏剧，我们看的时候会毛骨悚然，因为她的丈夫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要娶另外一个人做太太，所以她就假装说我要为你做一个新娘礼服献给你。

我们知道那个新娘礼服美的不得了，可是里面全部涂满毒药，所以那个新娘一穿起来以后就死掉了，然后米蒂亚就把跟她丈夫生的两个孩子带到荒郊野外，去亲手杀死。所以希腊悲剧里米蒂亚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符号，就是说一个女性到最后恨是可以连儿子都恨的，因为这个儿子有她恨的那个男人的血液，所以她就连儿子都杀死，所以心理学上米蒂亚变成一个很有趣大家研究的一个对象。

那夏金桂其实也非常值得研究，就是为什么她不吃鸡肉，不吃鸭肉，她单单要把鸭骨头，鸡骨头用热油大火炸得焦黑，然后去嚼那个焦黑的骨头，好像在啃人的骨头的感觉，所以那段描写非常非常的恐怖。然后讲话也不再是过去知书达理的优雅，比如说她啃骨头时候就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就是说我的丈夫薛蟠在外面闹，乱搞女人，他乐，那我为什么不乐？所以我们就看到这个人把自己一步一步放到了一个最不堪最下流的这个状态，所以红楼梦里面接下来就看到这个夏金桂的悲惨，迎春被孙少祖毒打的部分。

然后结尾时候80回写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就是讲到一个道士，他不只做道士，他从事煎卖膏药，那这个膏药他就说很灵，不管你百病任何病，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所以别人就给他一个外号叫王一贴，三化王，因为他姓王，王道士，那因为那个他说我这个膏药一贴就好，所以被人就叫王一贴，用今天的话大概是膏药一哥的意思，膏药达人。

那贾宝玉有一天去他的庙里就说我不相信，哪里有一个膏药，什么病都治的，那他就说你不相信，讲看有什么病我来治。他说那有没有膏药可以贴那个女人嫉妒的方子，他讲到就是夏金桂，因为夏金桂这个时候已经大概闹得沸沸扬扬，每个人都知道有个女人这么好妒，这么痛苦，这么报复，这么恨，所以他说你有没有膏药可以这个女人嫉妒的时候贴一下就好，他说膏药倒没有，可是有一个叫疗肚汤，治疗嫉妒的一种汤药。

那贾宝玉说好，那也好，你告诉我那个药方是什么？他用一个梨子，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的陈皮，水三碗，然后就去蒸它，蒸到梨子熟了以后就可以吃，每天早上吃一个，吃来吃去也就好了。宝玉就笑了，说你胡说，我不相信有这么简单，光是冰糖陈皮三碗水，一个梨子，哪里就把这么复杂的、人类自古以来治不好的嫉妒就治好了。

然后这个王道士就有一点像痞子，他就说我告诉你，这三样东西都是润肺开胃的，它反正也没害，也没什么副作用，反正也是润肺，也可以开胃，那甜丝丝的，而且又止咳嗽又好吃。他说今天吃不好明天吃，今年吃不好明年吃，吃到100 岁人总要死，她死了还嫉妒什么？

我们就看到王一贴是红楼梦里面非常可爱的一个小人物，就是他觉得人间嫉妒这件事也大概真的没药可治，你现在跑到台大医院说，我要有一个治嫉妒的药方，大概还真的医生开不出来，那他其实是一种精神状态。

所以红楼梦很有趣，就讲到说一个人因为嫉妒而把自己一步一步弄到最难堪最下流的状态，那好像无药可救。那道师用王一贴的这种哈哈一笑的方式，让大家觉得好像也就度过了难关，那我想这是红楼梦非常非常幽默的一个80回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