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回 晴雯被逐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一、知识点：

1、晴雯补裘：袭人因母病回家，晴雯夜里受寒伤风，身上烧得烫人。宝玉为舅舅庆寿，贾母给了宝玉一件俄罗斯的孔雀毛做的氅衣，宝玉穿时不小心烧了个洞，麝月忙悄悄拿出来叫人织补，谁知道东西太名贵，没有裁缝敢揽活。

因病卧床的晴雯，听说此事，忙硬挺着身子坐起来，拿过来一瞧说：“这是孔雀金线，咱们用孔雀金线织密点，就能混过去。”虽有孔雀金线，大家都说不会织。

晴雯只好披衣，但因身子虚，刚要动手，觉得头重脚轻，眼冒金星，又怕宝玉着急，只好咬牙拼命撑着，逢几针，歇一会，一直到后半夜才补完，大家拿过来一看，简直和原来的一模一样，但自己却病得更重了。

晴雯长得风流灵巧，针线活犹好，她的反抗性最强，蔑视王夫人为笼络小丫头所施的小恩小惠，嘲讽向主子讨好邀宠的袭人，抄检大观园时当众把王善保家的痛骂一顿。她的反抗遭到了残酷报复，病重时被撵出贾府。宝玉偷偷地去探望，她深为感动，当夜悲惨地死去。

二、金句/精华笔记

1、她一直信任她儿子贾宝玉旁边，她觉得最乖、最懂事、最规矩的女性丫头就是袭人，所以她常常给袭人一点私密的钱，让她打小报告，说贾宝玉跟哪个丫头比较好，你来跟我打小报告。

可是我常常跟朋友开玩笑说，这个妈妈其实看走了眼，因为第一个跟他儿子上床发生性关系的，其实就是袭人。

2、晴雯就很不甘心，说有什么话好说，为什么认定我就是狐狸精？她觉得我根本没跟你怎么样，我为什么要被人家当成这样？她早知道如此，她就讲不下去了，因为意思说我跟你没有怎么样，可是你妈妈为什么认定我们好像私下做了夫妻？她说早知道如此……

3、她已经病到不能动了，她就在被窝里一直抖抖抖，最后把她贴身的，我们知道古代的女人贴的那种小袄，就是裹肚，一个内衣，带着体温的内衣脱下来，然后从被窝里拿出来递给宝玉说，把你的给我。

4、其实这一段是交换内衣，我想这里面有一个非常大家不容易懂的东西，就是说我被冤枉了，那我现在要走了，那死前我们真的就做夫妻吧。她就把她的内衣给宝玉，说因为她没有内衣，她冷，她就说宝玉，那宝玉就把他的内衣也脱下来，就给她穿上，所以那一段其实是有点像一个仪式。

三、全文逐字稿

我们今天要谈红楼梦的第77回，从75回76回，我们一直强调红楼梦一个好几代富贵的家族慢慢开始走向没落，红楼梦的作者在写这部小说，其实在回顾自己家族的从兴到衰，从繁荣到破败，可是他在转换的过程里讲得非常委婉。

那么从75回开始，我们就知道他在讲中秋节，他利用一个中秋节团圆的家族的夜晚，来暗示出老祖母贾母看到的家族衰败的某些迹象，甚至他也利用中秋前后因为赏月月光很好，然后从祖宗的祠堂里传出来的一声一声的叹气的声音，好像连祖宗的鬼魂也回来看到下一代的儿孙如此不成才，如此成为败家子，如此让一个家族从创业慢慢无法维持它鼎盛的局面。

所以到77回的时候，我们看到发生了重大的事件，而这个事件前面当然已经有过伏笔，就是王夫人宝玉的妈妈，贾宝玉的妈妈。我们提到说这个母亲一直有非常严重的心理上的情节，我们用情节这个字，等于借用了西方弗洛伊德心理学派的这个complex这个字。

弗洛伊德认为人心里面会有很多的纠结，而这个纠结常常会变成自己都不知道的一种压抑，比如说恐惧，比如说在王夫人这个女性身上，因为她的丈夫贾政娶了两个小老婆，一个周姨娘，一个赵姨娘，所以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些作为原配的太太，在丈夫娶小老婆的过程里面或者有小三，用我们今天的通俗语言来讲，这种威胁底下，其实这个原配有时候她没有安全感。

那么过去这种母亲，她大概唯一最后能够抓住的不是她的丈夫，其实反而是她的儿子。那么王夫人生过两个儿子，一个大儿子叫贾珠，珍珠的珠，结婚以后没有多久就死掉了，就留下一个寡妇李纨，带着一个小孙子贾兰。那第二个儿子就是贾宝玉，长得漂亮聪明，所以她就宠爱这个贾宝玉，宠爱的不得了，那同时也几乎把贾宝玉变成她在人世间唯一最后的一个寄望，跟可以抓得住的一个东西。

好，我们知道一个人要抓住另外一个人，其实心里就会有纠结，所以王夫人在贾宝玉小的时候还不明显，等到贾宝玉慢慢长大了，到75回、76回、77回，你就觉得这个做母亲的，一直开始在虎视眈眈的盯着儿子身边所有长得漂亮的佣人，因为这个儿子在富贵人家长大，身边是有很多丫头的。

我们知道最靠近贾宝玉身边的这些少女丫头有袭人、晴雯、麝月、秋雯一大堆，大概就有8个，那外围的可能加起来有十几个之多，所以王夫人就常常突击检查，就看哪一个丫头噢，比如说长得漂亮的爱打扮的，那跟宝玉比较亲近的，他就把她赶走，因为她害怕，她会觉得丈夫身边有一些女人勾引了他。丈夫她无法管，可是儿子她总可以管得到，所以这个母亲的用弗洛伊德的心理来讲，这个complex就变得非常的复杂。

所以我们就看到77回，她就把大观园里各房都抄检过一次，那么比如说第一个在77回，她赶走的就是迎春房里的丫头司琪，那赶走司琪琪当然是因为他们发现，司琪曾经私自秘密地在大观园里幽会他的表哥潘又安，所以他们就觉得这是不道德的。那可是我们也知道，红楼梦里的这些丫头都是穷人家的小孩，卖进来九岁，卖进来大概养到现在都十五六岁，那身体发育了以后，她自然会有恋爱的渴望，那她们也很少有机会跟什么男性接触。那大部分如果你回家里去的话，回自己的母亲父母家里，就会碰到自己的亲戚，可能碰到了一个表哥。

好，两个人就眉来眼去，最后也没有什么机会来往，她就偷偷买通管这个花园的一些门禁的老婆子说，我给你点钱，你放他进来，所以他们就花钱，月下可能有优惠。我们今天也觉得，如果今天高中生大学生有这样的在校园里的私会，也未尝一定是坏事，可是在那个伦理非常封建的时代里面，当然是大逆不道。

所以后来他们在司琪的私人的货物当中，发现了一对男人的鞋子，里面还有一封情书，所以就决定把她赶走。所以77回一开始就写司琪被赶走，而司琪哭哭啼啼，然后宝玉求情说让她慢一点走都不行，立刻就被拖走。可是更重要是，接下来王夫人就去查房，查贾宝玉儿子贾宝玉的房，把他的房间里丫头做了一次检查。77回里最重点的部分当然是王夫人，后来查到了儿子贾宝玉的房间，然后命令所有的丫头都要在她面前，经过她过目。

其实我们知道王夫人不是一个很聪明的母亲，她对人的判断也常常是失误的。譬如说最明显的例子，她一直信任她儿子贾宝玉旁边，她觉得最乖、最懂事、最规矩的女性丫头就是袭人，所以她常常给袭人一点私密的钱，让她打小报告，说贾宝玉跟哪个丫头比较好，你来跟我打小报告。

可是我常常跟朋友开玩笑说，这个妈妈其实看走了眼，因为第一个跟他儿子上床发生性关系的，其实就是袭人。所以我们就会觉得说，一种防卫性的母亲的心理，其实构成她反而没有办法看清事理，所以这一天她就把这个丫头全部检查了一次。

那把晴雯抓出来，那我们知道晴雯是长得最漂亮的，而且晴雯很爱打扮，她常常用凤仙花染她的养了三寸的指甲，就像涂指甲油一样，每天都在那边染，很爱漂亮，然后嘴巴也很伶俐。我们说伶俐是比较好，那如果说不好的话，就是一张巧嘴，就王夫人骂晴雯说，一张巧嘴总是要跟人家辩论的，那所以长得漂亮，爱打扮，一张巧嘴在王夫人这个母亲来讲都变成罪过，所以就把晴雯也赶出去。

然后同时有一个叫惠香的一个女孩子，四儿这个女孩子就是说，四儿，你不是说你跟贾宝玉，我的儿子是同月同日生，同月同日生就有夫妻的缘分吗？所以这也是不要脸的事，所以把四儿也赶出去了。好，接下来又调查了芳官，因为我们知道芳官跟宝玉也很好，芳官是唱戏长得很漂亮的唱戏出身的女孩子，所以这个王夫人也指着她说，唱戏的女孩子一定就是狐狸精。

好，这些我们都看到母亲的偏见，就是今天我们也许对演艺人员不会有这种偏见，可是过去这种大户的贵族人家，就会指着芳官讲很难听的话，就说唱戏的女孩当然就是狐狸精了，所以她就要把这些人都赶走。那其实最悲惨的就是晴雯，因为我们知道晴雯其实她是非常被冤枉的，我们知道晴雯跟宝玉之间有点一清如水，晴雯个性很高傲，就是小说一开始判词里说她身为下贱，心比天高。

身为下贱是说她出生很穷困，很卑贱，做了丫头可是心比天高，她比红楼梦里面所有这些主人小姐，她还觉得自己有一种身份，她不会轻易的跟别人上床，也不会跟宝玉随便的发生什么性关系，所以她完全被这个母亲看走了眼，冤枉了她。所以生病，其重病，然后就被从床上拖出来，然后就把她赶出去，而且命令说好衣服都不准带走，全部给别的丫头穿，就是故意要惩罚她。

那我们也就看到晴雯这样被赶出去以后，宝玉当然心痛如绞，因为宝玉身边他最疼爱的丫头其实就是晴雯，他也知道晴雯对他有多好。因为我们记得有一次贾宝玉身上最贵重的、俄罗斯进贡的孔雀羽毛做的雀金裘，破了一个洞，是晴雯帮他连夜缝补起来的，晴雯补裘变成红楼梦非常动人的一回，而补那个衣服补到她天亮黎明的时候，整个人休克昏倒，就是耗尽心力。

所以其实晴雯是大家非常感动的一个个性，就是两肋插刀，她为朋友她可以士为知己者死，这样的一个很侠义的个性，可是竟然被冤枉受了委屈赶出去。那我们知道晴雯被赶出去，她回到她家，她的家就是哥哥嫂嫂，然后哥哥嫂嫂也都不成样子，那个哥哥是一个每天喝酒喝得昏天黑地的人，然后那个嫂嫂就是每天花枝招展去到各个地方去，看到有男人可以一勾引就去勾引的，所以就变成一个很奇怪的一个家庭。

那晴雯回到这样的家里，躺在病床上，没有人照顾，那被窝不够暖，没有东西吃，没有东西喝，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们看到77回里最动人的就是，宝玉这个贵族的大少爷，他竟然买通了一个管门的老太婆，说你让我出去看晴雯一眼，我想她要走了，我要见她最后一面。这是我们在读小说，我们要知道在过去的封建社会，甚至今天的富二代大概都不会这样对一个佣人，可是贾宝玉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个性，他觉得我拼着被母亲打，被父亲责备这样的危险，我一定要出去见晴雯最后一面，那大概也是红楼梦最动人的一个部分。他就偷偷的逃出了大观园，到了晴雯的房里去探视晴雯，见她最后一面。

这红楼梦很奇怪，就是这个富贵人家的贵族大少爷宝玉，他像一个花神一样，他要照顾所有在大观园当中的女孩子，我们都以为他只照顾林黛玉，其实不然，所有最卑贱的，被委屈的，被侮辱的这些女孩子，包括前面被他妈妈赶出去的，跳进刺杀的金钏，到现在的晴雯，他都要照顾她们。他觉得他的一生的回忆录里，他最对不起的、最亏欠的，也就是这些贫贱的丫头们，曾经陪伴他，曾经带他长大，给他这么多温暖跟安慰的这些少女一一的被冤屈死去，所以这里面其实有对母亲的一个很大的不容易看出来的控诉在里面。

好，我们看到宝玉到了晴雯的房里，非常的动人，那一段因为晴雯在重病中模模糊糊的，然后宝玉叫她，宝玉呼唤晴雯，晴雯张开眼睛看到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就是那个复杂的情绪，因为她说，我想再也见不到你了，然后她就抓着宝玉的手，那宝玉也只是哭，讲不出任何话。

可这个时候我们就看到作者回到非常现实的部分，因为晴雯在这个病床上可能几天没有吃东西，没有喝水，因为哥哥喝得烂醉，那个嫂嫂每天都在勾引男人，所以根本没有人管她。她忽然就跟宝玉说，噢，你来的正好，赶快倒一口茶我喝，因为她已经大概渴得快完蛋了，就是多久没有喝茶了。

然后宝玉就到处看，说茶在哪里？因为我们知道这个大少爷在家里，都是别人服侍他喝茶的，他从来没倒过茶，他也不知道什么叫茶。他看到一个黑黑的茶壶，他根本不觉得是茶，因为他每次喝茶，然后他手里都是那种最贵重的，可能青花瓷的杯子装来的茶，所以他根本没看过茶壶。然后晴雯说阿弥陀佛，那个就是茶了，哪里比得上我们家的茶？他就闻一闻那个杯子，里面都是油腥的味道，他说这怎么喝茶？他又洗了个半天。

可是我要讲说这些动人的部分，是说这个一生被别人宠爱服侍的少爷，要在最后一秒钟服侍这个曾经服侍过他的少女，因为她要走了，我觉得这里面有一个非常非常动人的部分。那宝玉一直哭一直哭，看她喝了茶就说，有什么话你现在赶快跟我说，因为他也知道她要走了。那晴雯就很不甘心，说有什么话好说，为什么认定我就是狐狸精？她觉得我根本没跟你怎么样，我为什么要被人家当成这样？她早知道如此，她就讲不下去了，因为意思说我跟你没有怎么样，可是你妈妈为什么认定我们好像私下做了夫妻？她说早知道如此……

好，接下来我们就看晴雯做了一个非常特别的动作，很多读者可能不容易读懂，她已经病到不能动了，她就在被窝里一直抖抖抖，最后把她贴身的，我们知道古代的女人贴的那种小袄，就是裹肚，一个内衣，带着体温的内衣脱下来，然后从被窝里拿出来递给宝玉说，把你的给我。

其实这一段是交换内衣，我想这里面有一个非常大家不容易懂的东西，就是说我被冤枉了，那我现在要走了，那死前我们真的就做夫妻吧。她就把她的内衣给宝玉，说因为她没有内衣，她冷，她就说宝玉，那宝玉就把他的内衣也脱下来，就给她穿上，所以那一段其实是有点像一个仪式。然后她就把她养了很久很久的指甲三寸长，用凤仙花每天染得红红的指甲绞断，交到宝玉的手里，说这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带着走，好，你想到我的时候就是这两根指甲。

所以这是在红楼梦里面让人看到以后非常心痛的一段，其实我也觉得这里面有极大的控诉，就是一个好好的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如此因为母亲的怀疑、防范，而最后造成这么大的一个悲剧。所以如果红楼梦的作者就是宝玉的话，我相信在晚年，当他家族已经败落以后，他回忆自己家族的繁华，他忽然想到他们家族对不起所有这些被冤屈而死的少女，像晴雯，所以我们就看到晴雯这样走了。

那么后来宝玉回来，就有丫头跟他们说晴雯回来了，就骗他，然后说晴雯变成了花神，那宝玉就很高兴，说真的要变成花神，因为他觉得死亡是很痛苦的，可是如果变成了神仙，可以照顾花，那也是好事。他就问那个丫头，她是什么花神？是总花神还是哪一种？比如说玫瑰花、百合花的花神，那个小丫头根本其实骗他，就刚刚好看到开着芙蓉花，就是说她是做了芙蓉花的花神。

所以宝玉后来就写了很美的一篇祭悼这个晴雯的悼文，叫做芙蓉诔，去纪念她，所以77回可能大家可以细读一下，了解到晴雯走这一段，成为宝玉一生永远无法忘怀的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