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回 重建桃花社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一、知识点：

1、蝇头小楷：拼音是yíng tóu xiǎo kǎi，意思是像苍蝇头一般大小的楷体汉字。出自清·钱泳《履园丛话·画学·画中人》。

2、枪手：古时也叫“捉刀”，专指那些为别人写文章的人。随着时代的发展，枪手的含义也有所扩充，凡是以别人的身份来顶替为别人做事的人，都可以称之为枪手。现多指代替别人参加考试或撰写论文并获取相应报酬的人；也指看准后行事，事完就走的人；在考试中有舞弊行为（替考、泄露试卷等）的人也是“枪手”。

二、金句/精华笔记

1、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一方面在讲帘子外面桃花在风里面摇摆，一方面在讲帘子里面一个女孩子，少女，青春少女，早上起来正在化妆，所以桃花帘外冬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所以我们大概都习惯林黛玉这个青春的少女，她从小说前面二十几回葬花开始埋葬花，她一直觉得花每一朵花其实都是一个青春少女。

2、作者在写完 69 回的尤二姐死亡之后，感觉到是一个重大的悲剧，小说写到最沉痛绝望的时刻的时候，其实文学的发展应该有一个转变，所以林黛玉才重建桃花社，希望努力的把悲剧的氛围能够冲淡，可是读 70 回的朋友大概都感觉到已经无力回天，就是这个家族因为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这个家族的衰败示威大概已经成为注定不能挽回的状态。所以即使林黛玉或者这些年轻人很努力的想要做一点转变，好像也还是有点无力回天了。

3、所以红楼梦的很多观点是非常现代感的，他会觉得人要结婚其实不是重点，而是结婚有没有情感，如果没有情感，这个结婚到底有什么意义？

三、全文逐字稿

好。美的沉思，我是蒋勋。红楼梦第 70 回大概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分水岭，因为我常常跟朋友说，如果我们从 64 回、 65 回看到 69 回出现了贾府，这些男人包括贾珍、贾蓉父子，包括王熙凤的丈夫贾琏，他们共同在玩弄两个女人，尤二姐跟尤三姐。而这两个民间来的女孩子天真烂漫，没有心机，最后两个都被害死了。所以大概到 69 回，你就可以看到这个家族富贵了。

四五代因为伤天害理，把这么平白无辜的民间女子都害死，大概变成了红楼梦走向衰败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所以我想红楼梦的作者，他是经过富贵的，然后到最后这个家族被抄家败亡。所以他晚年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还有很多的忏悔，他回想他自己的家族在富贵的四五代当中出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家族的这些男人借着有权有势霸占了多少民间的人的财产，或者因为好色去玩弄了多少的女子，所以大概 69 回之后就感觉到整个家族的权势权贵慢慢一步一步在走下坡。

可是我觉得作者的写法很特别，第 70 回在表面看起来出现的事情反而是林黛玉重建桃花社。我们都记得红楼梦里面这些年轻的在大观园里居住的一些青春的少女少年。最早曾经有一个诗社叫海棠社，我常常形容说他们办一个诗社有点像我们在高中办校刊，然后有一个文艺的团体一样，因为当时大概他们都是 15 岁上下的这些男孩女孩那喜欢文艺，所以探春这个第三个女孩，贾家第三个女孩就发起了一个海棠社，所以他们就定期的，比如说每个月的初二十六聚在一起写诗，然后大家来聚会，那是一个很好的，很文雅的一个文艺团体。

可是因为尤二姐的事情发生，尤三姐的事情发生，柳湘莲出走，一连串的不快乐的事情发生，所以这个诗社就有一点搁住了，有点像我们在高中，我们是文艺青年，我们办校刊，我们有一个诗社，可是如果一段时间整个社会不安定，那总是有悲剧发生，也许就会耽搁了青春的这些少年们对于文学或者美好事物的追求。

所以到 70 回的时候，林黛玉忽然有一个想法说，我们可不可以重建一个桃花社？她就讲说过去有一个海棠社，海棠是秋天开的花，那我们起色的时候是在秋天，秋天其实是一个花朵都在凋零的季节，所以好像活该我们的那一个社团就不够兴旺。那现在是春天，我们如果建一个桃花社，因为她写了一首长诗，是歌咏桃花的，所以我们如果在春天重新再办一个社团，大家在热热闹闹的聚在一起来写诗，会不会这个施舍会比较兴旺？

我自己的感觉是，作者在写完 69 回的尤二姐死亡之后，感觉到是一个重大的悲剧，小说写到最沉痛绝望的时刻的时候，其实文学的发展应该有一个转变，所以林黛玉才重建桃花社，希望努力的把悲剧的氛围能够冲淡，可是读 70 回的朋友大概都感觉到已经无力回天，就是这个家族因为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这个家族的衰败示威大概已经成为注定不能挽回的状态。所以即使林黛玉或者这些年轻人很努力的想要做一点转变，好像也还是有点无力回天了。

好，所以我想我们特别要注意到 70 回，尤其是开头的时候，他就提到了几个事情，就是这个贾府有一个规定，大概超过 25 岁单身没有结婚的这些男性，他们就要由主人做主，为他们娶妻成家。那 25 岁这些男性大概就家里的门房、车夫、警卫这种角色，那他们怎么成婚呢？主人怎么帮他们找太太呢？就是看年龄已经到了的丫头，比如说 70 回，一开始讲到有几个丫头像鸳鸯，贾母身边的鸳鸯，琥珀，贾母身边的琥珀，还有王夫人身边的彩云，年龄都到了，就要把她们配给这些单身的难用人，所以其实是一个悲剧。

我们就会发现古代你的婚姻，你的恋爱都不是你自己做主的，是由主人去配的。但好像有点像，我们今天上网随便觉得这两个人可以配了，就把它配在一起。特别是从我们今天现代的比较男女自由恋爱的观念来看，当然是一个巨大的悲剧。一个好好的女孩子十六七岁单身，她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像鸳鸯，她觉得她一辈子服侍贾母，她忠心耿耿，她也没有特别想到还要恋爱，或者她要成婚，那曾经有过好色的老爷贾赦看上了鸳鸯，想要把鸳鸯变成他的妾，鸳鸯都拒绝了，鸳鸯觉得他一个人也过得好好的。

可是为什么年龄到了就一定要有主人乱点鸳鸯谱一样随便把人家配成魂？所以读红楼梦时候，其实也有时候会想到，我们今天这样保守的事情可能比较少，可是如果是比较迂腐保守的长辈，父母亲会不会还是用同样的方法，觉得我的女儿年龄到了，儿子年龄到了就去相亲，随便配一个就好了，那也不管他们有没有情感。所以我想这里面的红楼梦讲到的悲剧，未必在我们今天现代的世界就不发生。

所以红楼梦的很多观点是非常现代感的，他会觉得人要结婚其实不是重点，而是结婚有没有情感，如果没有情感，这个结婚到底有什么意义？所以我们就看到一开始讲到这 25 岁的这些单身的男孩子，那主人配婚就决定鸳鸯、琥珀、彩云这三个丫头年龄到了就把她们嫁给车夫或门房，结果 3 个都没有讲。

所以我觉得红楼梦的作者是非常特殊，在 200 多年前对人性有一种尊重的，他觉得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人，对自己重要的终身大事应该有他自己做主的选择。所以我想这次红楼梦很难能可贵的部分那因此像林黛玉，她在春天感觉到春天的美好，所以她就写了一首很长的桃花行，也借这首诗重建了桃花社。

我们知道行这种歌体就是我们现在讲流行音乐的行。那古代有琵琶行，大家很知道白居易写的琵琶行这种凡是一个诗底下加行这个字，基本上都有一种歌曲的意义，可以朗诵的，可甚至可以吟唱的，所以它里面有很多比较白话的句子。像林黛玉，她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在春天看到桃花开了，他就写了这首桃花的诗，她讲桃花，同时也好像在讲她自己。

我们读一下这首长诗的一部分，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一方面在讲帘子外面桃花在风里面摇摆，一方面在讲帘子里面一个女孩子，少女，青春少女，早上起来正在化妆，所以桃花帘外冬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所以我们大概都习惯林黛玉这个青春的少女，她从小说前面二十几回葬花开始埋葬花，她一直觉得花每一朵花其实都是一个青春少女。

哀悼花，歌颂花，也就是在哀悼青春，歌颂青春。所以桃花帘外冬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欲桃花隔不远，东风有意接帘拢，花欲窥人帘不卷。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我想念到这里，大家已经感觉到所谓歌行的文体，它会一直重复桃花这两个字，所以有点像我们今天的歌曲，就是一直在迭唱的感觉。所以这是林黛玉借着桃花，然后来讲自己青春的一首长诗。

红楼梦第 70 回，在这一回的下半段讲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事，就是其实我们看到一阵子贾宝玉过得很开心。贾宝玉过得开心大概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有时候读者会容易忽略的就是他最害怕的那个老爸贾政不在家。我们知道贾政是在做官，那有时候皇帝就会给他一个任务，比如说点了学差，就有点像我们今天教育部的中央的一个派驻在外面的这个去督查，就是去看看巡视一下每一个地方的教育办的如何，所以贾政就出外了一段时间。

可是我们知道古代这个老爸不在家，孩子很开心，可是老爸一定知道我不在家，没有人管你，没有人约束你。所以这个老爸出门之前就把贾宝玉叫来，就狠狠地叮咛他说，我不在的这一段时间，每天你要背几篇文章，比如说古文观止，要如果背的熟，另外每天要写多少的毛笔字？其实大概在我童年时候，我们都还有过这样的经验，就是爸爸有时候出外出差，就会规定我们家的小孩每天，比如说我当时是 3 张大楷一张小楷，所以我们当然觉得爸爸走了好开心，大家就是胡作非为，无法无天，就玩起来，就忘了。可是算算日子，唉，爸爸快回来时候，我们就赶快赶作业。

那红楼梦 70 回就讲到这件事情，因为贾政出去了蛮长一段时间，然后大家提醒说老爷要回来了，所以贾宝玉这个男孩就吓死了，说，唉呀，那怎么办？我书还没背的很好，他们说，书也就罢了，你的毛笔字在哪里？因为到现在为止你才写了五六十篇的毛笔字。他不是没有写，他大概也写一写，可是爸爸走久他就忘了。那他走了这么久，你应该交，可能要交 300 篇的毛笔字。

那你一下子赶怎么赶得出来？所以我们就看到好有趣，我们现在有一个字叫枪手，就是我们考试有人帮我们去考，或者我们作业不会做，有人帮我们做。我们现在发现说好像连大学教授的论文都有人做，枪手去代笔，那我们以为古代没有这种事。红楼梦 70 回写到就是枪手的事，就是贾宝玉急得不得了，睡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去。所以他的妈妈王夫人，他的祖母贾母就开始担心，说，谁叫你早点不写书也不背，现在爸爸要回来了，你吓成这个样子，万一吓病了，然后每天晚上在那边不睡觉，拼命的背书，拼命的写字，熬出病来也不得了。

所以贾母也担心王夫人也担心好祖母，担心母亲，担心旁边这些姐姐妹妹，就开了一个会好大家就跑去安慰这个祖母，也安慰这个母亲，就说别的我们做不到哪书只好他自己背了。可是毛笔字我们都可以代他写，我们从今天开始，等到老爷回来之前，我们每个人替他写多少篇的毛笔字好，我们读到这一段，我们就会哈哈一笑起来，因为我记得我在大学教书的时候，我的学生都还做这种事，因为其实如果你敏感的话，教来的书法一看你就知道不是这个人写的，因为字体不一样，可是也许当时他们枪手很厉害，就是探春、薛宝钗、林黛玉，他们每一个人都假装在临摹跟贾宝玉一模一样的字去蒙混过关。

那么到最后我们最动人的就是在 70 回的后段的时候，我们看到算一算日子，爸爸快要回来了，就是到了春天3月下旬的时候，那如果再有 50 篇，大概就凑够了一个数目，所以等到贾政回来的时候，贾宝玉就不会挨处罚了。这个时候忽然看到林黛玉派了她的丫头紫鹃来了，丢了一卷东西给宝玉，宝玉一打开看，是一色老油，主旨上临摹的钟王蝇头小楷，钟王就是中游，跟王羲之那个字体写得漂亮的不得了，而且字体几乎跟贾宝玉一模一样。

所以我读到这一段，我有个感觉，说林黛玉毕竟是贾宝玉的知己，其实他们两个感情是最深的，也许大家很遗憾说感情这么好，最后他们并没有结为夫妻。可是我想人生一世有这么一个知己大概是足够了。因为我们看到作者写到这一段也有很大的感叹，就是说每一个人都在做枪手，都在帮贾宝玉做功课，可是没有一个人用心。像林黛玉这么深，知道爸爸最后要回来了，还差多少篇，如果没有交齐，这个男孩就会受处罚，所以这个肢体就连夜赶出来 50 篇，而且自己跟贾宝玉一模一样。

那因此我想我们今天大人的世界也许不会赞成有枪手这种事，可是我想在青少年当中不要忘记枪手，同时也往往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我们年轻过，我们知道曾经有过那些朋友帮你作弊的，帮你一起做作业的，那不从道德上来追究，其实大概是一生最怀念的朋友。所以红楼梦很真实，他写到这一段，它也让你感觉到那个老爸真的被骗过去了，所以他们拥有他们最美好的一个青春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