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回 鸳鸯拒婚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46 鸳鸯拒婚

一、知识点：

1、回目：转动眼睛，流盼。章回小说中概括每一回内容的标题。

2、鸳鸯：金鸳鸯是红楼人物之一，四大烈婢之一，她在《红楼梦》一书中，是贾母的大丫头。甚受信任，因为这个缘故，她在贾府的丫头中有很高的地位。贾母平日倚之若左右手。贾母玩牌，她坐在旁边出主意；贾母摆宴，她入座充当令官。

二、金句/精华笔记

1、所以她写了秋窗风雨夕，就是秋天时候下雨，风雨吹着窗户，她有很大的感叹，失眠睡不着觉。写下了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风雨助凄凉。

2、作者其实有一个同情，这个同情有点让我们看到好像红楼梦所有这些十几岁的女孩子们，包括佣人，包括像林黛玉，她们其实是没有未来的，所以我们特别讲到说 45 回林黛玉在入秋的时候感叹于自己身世的悲哀，可是这个悲哀或许不是林黛玉对自己一个人的感伤，其实是所有红楼梦大观园里这些女孩子们共同没有未来的一种感伤。

三、全文逐字稿

美的沉思，我是蒋勋，我们要谈红楼梦的第46 回，可是希望大家能够回忆一下，在 45 回里要入秋了，林黛玉每在入秋的季节，身体会不好，会咳嗽，而身体的不好，生理上的某一种病，也特别让她心理上有极大的孤独落寞的感觉。所以她写了秋窗风雨夕，就是秋天时候下雨，风雨吹着窗户，她有很大的感叹，失眠睡不着觉。写下了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风雨助凄凉。这是非常典型的林黛玉的心事。

林黛玉每在转换季节的时候，大概都有好大的感伤，我们会觉得是因为秋天吗？因为秋天风雨多，因为秋天花叶都飘零，所以她感伤吗？可是我们不要忘记在前面，我们看到春天的时候，黛玉也是感伤的，因为那个时候她写了葬花词，看到花开烂漫，看到花凋零，她也感伤。秋天，看到风雨来了，叶子全部飘零，她也感伤。所以黛玉的感伤其实是对自己身世的某一种感伤。我希望45 回结尾时候她写的这一首诗，写秋天的诗可以带出 46 回里面一个女性心事的感伤。

因为46 回忽然发生了一个事件，这个事件很特殊，就是讲到贾府的一个老爷叫贾赦，就是贾政的兄弟。贾赦的戏在红楼梦里其实不多，可能很多读者对贾赦还不是很熟，她的太太叫邢夫人，那这个贾赦其实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可是我们看到在 46 回的时候，这个有一天贾赦的太太邢夫人忽然就把王熙凤叫来了，那王熙凤是邢夫人的儿媳妇，等于婆婆找了儿媳妇去，那王熙凤当然很紧张，说，唉，婆婆找我要有什么事？因为我们知道华人的社会传统社会媳妇最怕的就是婆婆，那有时候婆婆就常常会教训这个儿媳妇一顿。

那王熙凤去了以后，邢夫人就忽然说，我有事情要拜托你。好，我想王熙凤听到这话更害怕，因为通常婆婆的话都是命令的，可她忽然说，我有事情要托你来办，那这个事情有点为难，那王熙凤当然更害怕了。结果邢夫人就讲出来了，说，我丈夫就是这个老爷，贾赦也就是你的公公，他最近看上了，爱上了贾母就是这个老长辈身边的一个丫头叫鸳鸯，那想跟贾母开口说讨这个鸳鸯来做妾，那自己很难开口，最后就拜托太太，那太太也觉得很难开口，最后就拜托王熙凤，好，王熙凤当然听到这个话以后觉得好为难，因为我们知道鸳鸯大概十七八岁吧，这个女孩子是漂亮聪明，能干的不得了，可是她一直在贾母的身边，等于贾母这个老太太的特别助理。

贾母每次想到一个什么东西，她立刻就知道放在哪里。我们知道这种富贵人家的贵妇人，年纪这么大了，有时候很健忘，她的珍珠项链放在哪里，她的头钗放在哪里，她的哪一件重要的衣服放哪里，鸳鸯全部知道，而且立刻替她找到。所以我们知道贾母是离不开鸳鸯的，可是现在竟然这个老爷假设说要把鸳鸯要去做妾，讨去做妾。

王熙凤当然知道这不可能，王熙凤就说贾母常常已经在骂，贾母，我们特别知道她是贾赦，等于婶婶，婶婶这样子等于是长辈，她有时候就在骂这个侄子说，唉，一大把年纪了，你贾赦是个老爷，一大把年纪也不小了，干嘛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没事就花一点钱绑一个女孩子买回来摆在身边。

那贾母讲了一个很难听的话，你这么大一把年纪，你不能做什么啊？我想我们其实不知道贾母这句话难听的话的内容意思，因为我们也不知道贾赦到底能不能做什么。可这个意思有点说，你一大把年纪干嘛老是十几岁的女孩娶了一大堆摆在身边，不是耽误人家吗？就是人家不过是一个高中生，然后你一大把年纪，五六十岁，你搞个小老婆摆在那里，那贾母就有点看不惯，所以王熙凤就把这个贾母平常的时候讲的话转述给婆婆听，说我看还是不要开口。

贾母平常就已经很不喜欢贾赦做这件事，你现在还要去挖她身边的特别助理做妾，她一定会生气的。我想许多朋友看红楼梦的第46 回，看到贾赦要太太邢夫人转话给王熙凤，说要跟贾母要她身边最得力的丫头鸳鸯来做小老婆，当然是很尴尬的事，所以 46 回的回目叫做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那这个尴尬人讲的是贾赦，也可能是邢夫人，就是大家都很尴尬。

因为就觉得你如果年轻没有结婚，你去追鸳鸯也都名正言顺，可是一个年纪这么大的大老爷，然后家里已经三房四妾一大堆的年轻女孩子在身边，现在又忽然动脑筋动到自己长辈身边的女人，我想我形容一下，就是说今天有一个五六十岁的儿子，忽然跟80 岁的妈妈要她的特别助力，说我想娶她做小老婆，其实真的蛮尴尬，所以王熙凤就觉得好为难，说这种事情怎么做，那，所以她就第一个，她先直接直率的告诉婆婆说不是我不愿意去，我去一定碰钉子。

因为贾母平常就对于贾赦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已经很不开心了，那觉得你娶一大堆小老婆也不能干嘛，那摆在家里面，耽误人家的青春，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官也不好好做，意思说你还是政府的一个官呢，你做这些事不是让人家觉得很难堪吗？所以王熙凤就劝邢夫人说，我看还是不要开口。

可是我们知道邢夫人是一个非常懦弱的女性，她嫁给贾赦，做了一个贵妇人，她一切都以丈夫的命令马首是瞻，只要丈夫要她做什么，她就帮丈夫做什么。丈夫说，唉，我要去花几个钱去买一个女人，她就帮他买。所以其实我们就会发现，说她觉得我怕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我丈夫，我丈夫的命令我就替她执行，那她就有点不高兴，说你这个儿媳妇。王熙凤怎么会这样子讲？我托你一件事，你也不会去办一办，那哪一个大户人家做官的不是三房四妾，就她很理直气壮说当时的男人不是都这样吗？有钱做官，随便花几两银子就买一个女孩子丢在家里面，人家都这样，为什么我们不可以。

好，所以王旭凤就知道说邢夫人这个人的个性没有办法劝的，听那王熙凤是非常聪明的，王熙凤就说好，我想是我不对，那我想你如果去要的话，这个贾母一定会答应的，心疼晚辈就会把鸳鸯给这个，就是我们看到王熙凤就见风转舵了，就王熙凤也不要得罪婆婆，关我什么事，可是她很聪明，她说我现在刚好有一个什么什么事情，那就要想邢夫人说你自己先去贾母那边好不好？那表示说我能够避嫌。

好，所以我们去看了红楼梦里面非常非常微妙的人际关系，大家都不要正面的冲突，那她当然知道邢夫人现在去如果跟贾母提出这件事情，一定就会碰钉子，可是她觉得我已经劝过了，我有言在先，可是你还是要去碰这个钉子，那我也不管，你就要去吧。好，那邢夫人说好，那我就自己去处理这个事。

可是我觉得46 回最精彩的是作者忽然就转了，因为我们看到邢夫人要去找鸳鸯，让鸳鸯嫁给她的丈夫，贾赦的这个事情传出去以后很多人都知道了，然后我们知道这个家族有多少的丫头，好，我们知道宝玉房里面像袭人哪，这些人她们大概都知道了，像平儿，王熙凤的特别助理平儿也知道，那我在这一段里面，我觉得作者最了不起的，他其实不只是要写鸳鸯的悲哀，他可能要透露一个东西，是说这些女孩子大概是 9 岁 10 岁，因为家里太穷活不下去，被卖到有钱人家做佣人的。

可是她们现在到16岁，17岁，18岁，她们是没有前途的，像鸳鸯她不要叫嫁给这个又丑又老的贾赦，可是她有机会恋爱吗？因为贾母也只是把当一个特别助理，她每天就在贾母旁边伺候贾母，她根本就没有机会认识任何男人。所以我的意思说，作者其实有一个同情，这个同情有点让我们看到好像红楼梦所有这些十几岁的女孩子们，包括佣人，包括像林黛玉，她们其实是没有未来的，所以我们特别讲到说 45 回林黛玉在入秋的时候感叹于自己身世的悲哀，可是这个悲哀或许不是林黛玉对自己一个人的感伤，其实是所有红楼梦大观园里这些女孩子们共同没有未来的一种感伤，可能让我们大吃一惊，原来她们是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这样子去糟蹋所有十几岁的这些女孩子的。

那我特别提到这些女孩子，不管是贾赦要的鸳鸯，王熙凤身边的平儿，宝玉身边的袭人，她们都是从小因为穷被卖到这个家族来的丫头，在这边服务了将近十年上下，到了适婚的年龄十六七岁，十七八岁，可是她们根本没有未来，所以我们就看到作者写了一段，就是王熙凤的特别助理平儿还有一点开玩笑的说，新姨娘来了，因为她看到鸳鸯，她知道鸳鸯要被贾赦娶去做妾，如果做妾就等于不再是丫头，而是姨娘了，就是以前叫小老婆叫姨娘。

她就故意调侃她说新姨娘来了，然后这个鸳鸯就生气了，后说你们串通一起来算计我，然后她就生气了，那平儿也不好意思，平儿就跟这个鸳鸯就坐在花园里聊天，然后我们就看到鸳鸯非常刚烈的个性，我说刚烈是说当她听到了这个老爷要染指，她要用威权硬霸占她，把她抢去做小老婆的时候，她那个心里面的愤怒，她说别说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意思说邢夫人现在死了，三媒六聘，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去。

所以我觉得红楼梦很动人的是这些丫头没有读书，不识字，出身贫贱卖出来做奴仆，可是她们其实有非常刚烈的个性，她们觉得我的生命可以一辈子受苦做奴仆，可是我不要被侮辱，就是你凭什么一个老爷要把我娶去做妾？所以她的意思说，我并不是拒绝那个小老婆，那个在意小老婆大老婆的名号，就是你现在让我做大老婆，我也不要，因为我十几岁，我干嘛嫁给你一个我完全没有感情，也看不起的一个糟老头。

所以红楼梦里面这些卑微的人，有能力对抗这些富贵里有威权的做官的老爷吗？我们几乎也为这个鸳鸯捏一把冷汗，她到底何去何从？所以这个时候我们看到在花园里面，后来又碰到了宝玉房里的袭人，那袭人平儿鸳鸯，她们就一起聊天，那大家也很感叹，那这个感叹就说我们当年都是因为家里穷被卖到这里，然后这么多年下来，大家真的像亲姐妹一样，感情这么好，可是都不知道下场如何。

那平儿是王熙凤的陪嫁丫头，王熙凤要为了要表示说她不是一个好嫉妒的女人，所以她故意把平儿就扶为姨娘，变成妾嫁给她的丈夫贾琏。可是平儿非常聪明，为平儿知道说如果她真的跟贾琏有一种实质的夫妻关系，王熙凤定恨死她，大概要把她害死了。所以平儿永远非常之分寸，忠心耿耿对待王熙凤。

所以我们常常看到贾琏在房子里，平儿就跑到房子外面去，那贾琏跑到外面，这个平儿就跑到房子里，那贾琏有时候很生气，说我是老虎，你那么怕我。可是平儿意思是说你的太太这么好嫉妒，任何女人，跟你有一点关系，她都恨死了，那我今天不要惹这个祸，所以她好像名分上是贾琏的妾，可她跟贾琏好像就从来不粘锅。那袭人是妄想着，梦想着有一天也许做宝玉的妾，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

可是其实我们看到这里透露出所有红楼梦里面这些丫头的悲剧，那我们就看到后来这个贾赦，就找了鸳鸯的哥哥来，因为知道她们家里面长辈可以做主，就是我要娶做妾。那家里的人可能很得意，说，哇，这下不得了，我这个妹妹或者这个女儿从丫头要变成主人了，变成姨娘变成妾了，都好高兴，而且可以有大笔的银子的赏赐，可是鸳鸯就跟她的家人都决裂，意思说你们当初穷，把我卖出来，现在还要再卖我吗？所以我觉得红楼梦里面其实非常严正的在指责这种可怕的男性的威权里面对女性年轻女孩子的霸占。所以我觉得这些一定要细读，因为我觉得红楼梦的作者是非常同情这些卑微的丫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