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回 葬花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一、知识点：

1、Flora：芙罗拉，罗马神话里的花神，英文为Flora，代表春天与鲜花，是古罗马神话中青春的象征。相传花神以缀满玫瑰之姿现身，玫瑰因而成为花中之王。西风之神仄费罗斯（Zephyr）追赶着大地之仙女克洛里斯（Chloris），仙女克洛里斯使劲地企图摆脱西风之神的追赶，最终没有逃过西风之神的拥抱。克洛里斯的口中溢出了鲜艳的花朵，纷纷而落，飘在花神芙罗拉的身上，形成一件美丽的外衣，曾经是一片白色的大地，转眼间已经是鲜花盛开，生机盎然，克洛里斯是大地的仙女，西风神就是春风。春风吹过，大地花开，美丽的花神随之诞生了。

意大利人把每年的4月28日至5月3日定为花神节，在节日期间人们欢聚在一起尽情地嬉戏乐，人们用各种鲜花来装饰自己和动物，环境也布满花草，集会时有花神出现，往往是手持鲜花的年轻貌美的女子装扮。历来画家都喜爱借用神话中的女神来表现自己的审美理想，传达人性、人情和人爱的思想感情。

2、《春》：是由意大利画家桑德罗·波提切利于1481年至1482年间创作的一幅木板蛋彩画，现藏于意大利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该画作描绘了在清晨幽静的桔林草地上，遍地鲜花盛开，身着盛装的美神维纳斯略带愁容，注视着前方。在她的左边是象征着“美丽”、“贞淑”、“欢悦”的三位女神阿格莱西、塞莱亚、攸美罗西尼，沐浴在森林的阳光之中，正相互携手翩翩起舞，透过轻纱罗衣体现出丰腴秀美的体态，轻盈优美的舞姿节奏给人间带来生命的欢乐。

在三位女神的左侧站有显著地位的健美青年墨丘利（希腊神话中的“赫尔墨斯”，是宙斯和海亚之子）手执神杖，举首仰望，正在用神杖驱散冬日的阴云，好似点化万物的使者，给大地带来春的信息。

3、《梦》：是黑泽明执导的剧情电影，由寺尾聪、笠智众、倍赏美津子、原田美枝子等出演，于1990年上映。该片由八段梦境组成，展现了导演对现代社会的反思和对人类种种愚行的谴责。

4、葬花吟：周汝昌校本版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帘中女儿惜春莫，愁绪满怀无处诉。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柳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把香锄泪暗洒，洒上花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落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冷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奴收葬，未卜奴身何日亡？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二、金句/精华笔记

1、这两个小丫头就把所有的疑心跟防范，都转移到了林黛玉身上，而不会放在宝钗的身上，所以宝钗这个角色很复杂。在红楼梦里很多人讨论到说她圆融大方，红楼梦里上上下下几乎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宝钗，可是我们也感觉得到，作者有时候非常不经意的会透露说，宝钗绝不像我们想的这么单纯，她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女孩子，她在争强斗胜的过程当中，不让你看到她有手段跟心机，这其实是真正最厉害的高手。

2、林黛玉好像在讲葬花，讲的其实是她自己的埋葬，大家最熟悉的句子应该是下面这两句，侬今葬花人笑痴，我现在埋葬花，人家都笑我傻。他年葬侬，以后埋葬我的知是谁？他年葬侬知是谁？以后埋葬我的又会是谁？

三、全文逐字稿

红楼梦第27回是许多喜欢红楼梦的朋友，一定非常熟悉的一个章回，因为这一回出现了小说里最重要的一个画面，就是林黛玉的葬花。林黛玉在春天感觉到花都在飘落，已经到了暮春时节，所有的花，那个灿烂的季节将要过去，有点像我们在可能4月中下旬在日本看樱花的时候的风吹雪，就是所有的花瓣都在飘落。

那这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好像跟花一样的，这么飘零，这样的不长久，这么美，可是无法长久存在，所以她有一种感伤，她就把地上所有的花瓣收集了，装在一个绢带，就是丝做的带子当中，一袋一袋的花瓣，落花的花瓣，然后在花园的角落找到一个坟冢，一个土堆去把它们埋葬，叫做葬花，也写了非常有名的葬花词。

那这是第27回后半段的部分，其实很希望大家注意到，红楼梦每一回常常有两个不同的主题，所以后半段27回是黛玉葬花，前半段就是跟她对比的一个角色，薛宝钗的扑蝴蝶，扑蝶，就是宝钗扑蝶，后半段是黛玉葬花。我常常觉得红楼梦跟中国的一种传统美学有关，譬如说中国传统总是看到生命里面的两面，我们看一副对联的时候，它是一对，一对上面是风调雨顺，下面是国泰民安，这个叫对。

这个美学在西方比较少，中国总认为没有绝对的好，没有绝对的坏，某一种平衡大概就是好。所以我们常常会觉得在诗句当中，如果上一句有山，下一句大概都有水，上一句有高，下一句大概就有低，上一句有春，下一句大概就有秋，这个叫做对。所谓对，我觉得是一种平衡，是一种balance，它让你觉得人生必须在两个天平上不断的去维持它的平衡，因为你走到了极端，极端的好就是极端的坏的开始，所以他反而比较强调这种相对性。

所以我们也注意到红楼梦里面两个人物，像薛宝钗跟林黛玉刚好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性格，薛宝钗非常乐观，身体很健康，然后她永远觉得春天是如此完美的，可是林黛玉刚好是相反，林黛玉感伤，非常的悲观，动不动就哭，身体非常的不好，然后她好像是一个生命的秋天，总是看到凋零，总是看到一种死亡的现象，所以 27回刚好就把宝钗跟黛玉做了一个明显的对比。

其实我们在27回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作者讲到一个节日，叫做芒种节，芒是草字头一个死亡的亡，种，是种子的种。芒种节现在一般华人大概不太记得，也不太过这个节日了，芒种节是中国古代的类似日本还存在的一种节日，叫女儿节，女儿节就是为所有的这个青春少女设计的节，她们会盛装，然后会在头上插很多的花，她们的生命本身也像花一样的灿烂。

那芒种节是在中国的传统里面，认为是花神退位，就因为已经到了春天快要过完，快要进入夏天了，所有的花开始飘零了，所以叫做春天的花神退位。他们相信百花盛放，是有一个神在主管，这个神，在希腊神话也有西方所谓的Flora，这个神就是花神，那像波迪车里在意大利的画家，他就画过花神的一个春天的诞生的画作。那中国古代也有花神，那这个花神要走了，她要退位了，所以所有的少女为了要感谢她带来了这么灿烂的花季，为了要告别花神，所以她们就会用很多的丝线，彩色的丝线做出各种的轿子、马车或者各种的东西挂在花树上。

比如说如果我们院子有一株桃花，有一株杏花，有一株樱花，那所有的女孩子就会用彩色的丝线编很多小玩意儿，特别是轿子、马，因为花神要走了，等于在送她。我记得我看过黑泽明的一个晚年的电影叫《梦》，里面描述到日本的女儿节也有非常类似的仪式，就是少女们对于花的眷恋，以及对花神的这种感谢以及送别。所以那一天大家都聚在一起，那么聚在一起希望能够送花神。

结果大家就觉得，唉，奇怪，怎么林黛玉没有来？林黛玉是这么爱花的，她不应该缺席的，所以大家就在到处找林黛玉，也在议论，说到底林黛玉为什么没有来，那就引发了我们看到下一段的一个悬疑的情节。第27回芒种节，所有大观园里的少女迎春、探春、惜春，大家都聚集在一起，宝钗用她们手工做的丝线，彩色丝线的，编结的各种小玩意儿，轿子、马匹挂在花树上，在送春天的神走，就是芒种节的这一部分。

然后大家忽然发现林黛玉怎么没有来，所以这个时候宝钗就很好意说我去找她，说不定在家里忘了这件事，所以她就很热心的要去找林黛玉，那么她走到一个地方，接近潇湘馆了，她忽然看到宝玉进了潇湘馆，她就想说，宝玉跟黛玉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感情也很好，而因为宝钗是后来的一个人物，就是她后来加入，所以三个人之间好像总有一点尴尬。林黛玉常常觉得宝钗这么优秀，自己有时候也好像比不上宝钗，也常常会有一点吃醋。

如果宝玉对宝钗好一点，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发现宝钗很懂事，她说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那我们三个人之间好像常常有一些尴尬的场面，那现在宝玉进去了，我就不要进去了，所以本来她是要来找黛玉的，她就没有进去，她就自己在花园里玩，散步，一个人忽然就看到春天里一对绿色的蝴蝶，非常漂亮的彩蝶，蝴蝶在飞舞。

我们知道女孩子看到蝴蝶非常高兴，其实我们在同年青少年时候，大概都看到校园当中，花园当中有那种小女孩就追着蝴蝶在跑的，那蝴蝶的漂亮，蝴蝶的翩翩起舞，引发了一个15岁左右的宝钗，这个少女的一种天真烂漫，她就手上刚好拿了一把扇子，因为我们知道春末夏初，天气慢慢要热了，她手上拿了一把扇子，她就用扇子去扑蝴蝶。

我们注意到这是红楼梦里非常美的画面，就是如果我们在舞台上看的话，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极美的少女，她在扑蝴蝶的时候，她会有很多动作跟舞姿出来，所以这一段也等于是红楼梦的作者，设计出来的一个像舞蹈的节目一样。她就一直追着蝴蝶跑，可是蝴蝶飞的忽高忽低，这个宝钗也抓不到这个蝴蝶，那她又是一个身体比较胖的一个女孩子，跑了一下以后就娇喘，就喘起气来，然后身上就流了很多的汗。

她就跑到一个亭子叫滴翠亭，一滴水的滴，翠绿的翠，滴翠亭。这个亭子叫滴翠亭是因为它是盖在水中间的，就是古代常常会在一大片的水池当中盖一个亭子，只有一条路可以到这个亭子上去，所以这个亭子四面都是水环绕，所以会很凉快，夏天乘凉很好，它又通风，那这样的亭子小小的不大，那它的窗户都是用纸糊的，所以薛宝钗就到那边休息，因为她在流汗，她想让汗这个淌一淌，静下来。

好，这个时候她就听到亭子里有人在讲话，所以我们就看到出现了一个悬疑的事情，就是有两个丫头，其实就是我们上一回26回讲到那个小红，我们说她掉了一个手帕以后，听说有一个男孩子贾芸比她大一岁的，捡到那个手帕，所以这个贾云也就叫小丫头说，你们把这个手帕还给她，那看她要怎么谢我，看她要怎么谢我。

那这个小丫头不知道，其实贾芸给的手帕不是小红的手帕，那我们已经解释过，古代的男女授受不亲，很多的青少年，17岁的小红，18岁的贾芸，彼此爱慕，可是都不敢有任何的行为表现出来，都是在偷偷摸摸的状况，所以他们借这个手帕在做很多情感的传递。然后这个时候他们就在一个小亭子当中，认为旁边没有人，所以她们就在讲说，你怎么谢他，如何如何。

我们知道这些话如果被主人听到是不得了的事，因为古代的所谓的礼教就是一个丫头你要守你的本分，一个女孩子没有经过媒妁之言，大喇喇地跟一个男人有任何私下的来往，都认为是犯罪的。所以我一直觉得红楼梦是一个大胆的小说，因为它在300年前，它其实会认为这种压抑是没有必要的。

可是这个时候我们看到这个话，刚好被宝钗听到了，宝钗就吓死了，宝钗说糟糕，因为等一下她们一定会发现我，因为那两个小丫头讲话，就说我们这样讲话都没有注意旁边有人在听，我们把窗户推开，不要给人家听到，不得了，因为这是可以被主人打死的事情。宝钗想糟糕，我没有地方躲，唯一的方法只有一个，就跳到水里，她又不能跳到水里，所以她想我一定立刻被发现。

所以在情急之下，我们看到宝钗非常聪明，就说颦儿，就叫出来林黛玉的名字，就说黛玉你往哪里跑？她有一个意思是说，林黛玉躲在这个亭子旁边躲了很久，我是刚刚到，我要抓林黛玉，然后忽然她就看到窗户里面两个小丫头，然后说，唉，你们有没有看到林黛玉？好，我们看到这一段是非常悬疑的，因为我们不知道宝钗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因为她在陷害林黛玉，就是如果她们是情敌的话，在这一段里你会觉得宝钗充满了心机。

看到红楼梦的第27回，看到薛宝钗因为抓蝴蝶很意外，偶然地来到了水面当中的一个亭子，滴翠亭，很偶然地偷听到了两个丫头在里面讲她们私下跟男子的来往，她觉得不妙，而刚好这两个丫头觉得好像有人会偷听，所以就要推开窗子看看，到底有没有被别人听到她们刚才讲的话。

我们知道这是我们今天的年轻读者有时候不懂的，我们觉得如果我们谈一个恋爱，一个男孩还爱一个女孩子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古代因为这些丫头的身份非常的可怜，非常的卑微，她们是没有资格谈恋爱的，她们也没有资格在她们少女的时代，自己去选择她们的对象，所以这样的话被宝钗听到。

当然这两个丫头一定会觉得，如果宝钗听到，宝钗就是她们一辈子的敌人，因为宝钗如果讲出去，她们命都没有了。所以这个时候宝钗心生一计，我说心生一计，也许是潜意识当中忽然冲口而出说，林黛玉你往哪里跑？那结果这两个小丫头吓了一大跳，说啊，刚才林黛玉在这里，我们所有的话她都听到了？那宝钗反而解脱了，为什么？因为宝钗表示说我刚刚才到这里，因为她问两个丫头说，你们有没有看到林黛玉，我追她追到这里，她忽然不见了。

好，这个时候这两个小丫头就把所有的疑心跟防范，都转移到了林黛玉身上，而不会放在宝钗的身上，所以宝钗这个角色很复杂。在红楼梦里很多人讨论到说她圆融大方，红楼梦里上上下下几乎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宝钗，可是我们也感觉得到，作者有时候非常不经意的会透露说，宝钗绝不像我们想的这么单纯，她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女孩子，她在争强斗胜的过程当中，不让你看到她有手段跟心机，这其实是真正最厉害的高手。

好，所以我想这一段我个人没有任何的结论，我只觉得是我们去用来观看薛宝钗的个性的一个重要的线索，就是为什么她这个时候别人的名字都不叫，她偏偏叫林黛玉？是不是潜意识里她觉得那个人真的是她最大的敌人，所以她要害她？所以我并不希望我们因此把宝钗的个性完全看到负面，可是我觉得这是作者非常优为的一种写法。

好，接下来我们就看到说27回的下半段，作者又回到了小红这个角色身上。小红刚才在亭子里跟一个小丫头讲她的手帕的事情，也表示小红其实是不甘于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丫头，她觉得如果她真的有机会认识贾芸，能够嫁给贾芸也算是一种解脱，所以她的野心表现在她要靠近宝玉那27回的后半段，很明显她就去靠近了王熙凤，因为王熙凤是一个管家的人，而王熙凤也果然发现这个丫头我不认识，说你是哪一个房里的丫头，我怎么不认识你？那她就说我是宝玉房里的。

可是王熙凤赏视她，是因为小红几句话讲得干净利落，因为王熙凤是一个非常有胆识魄力的，有点像男人的一个年轻女子，所以她很讨厌那种扭扭捏捏，讲话讲不清楚的女孩子。她就说一定要那样讲话，像蚊子叫一样才叫做美人吗？所以她很赏视小红，因为小红讲话办事利落，跟她非常像，所以她就觉得好高兴，说认识了这个人。

她说改天我去跟宝玉讲，把你调到我的房里给我用，因为王熙凤非常希望她的手下能够有一些得力的这个助手，所以我们也发现说，小红终于有机会靠近了这个王熙凤。那27回，当然最后面一段最重要的是，一开始我们提过的葬花，就是林黛玉拿了一个花锄，然后去把所有的落花收集起来，然后她在写了一首长诗，叫做葬花词。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就满天都是落花在飘，红色慢慢不见了，香味慢慢没有了，有谁会可怜这些花瓣？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闺中女儿当时讲她自己，就拿了花锄出来去葬这个花，我想葬花词最美的是最后面的部分，讲到天尽头，何处有香丘，香丘是坟墓的意思。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林黛玉好像在讲葬花，讲的其实是她自己的埋葬，大家最熟悉的句子应该是下面这两句，侬今葬花人笑痴，我现在埋葬花，人家都笑我傻。他年葬侬，以后埋葬我的知是谁？他年葬侬知是谁？以后埋葬我的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