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回 袭人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一、知识点：

1、袭人：袭人是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中的人物，是怡红院丫鬟之首，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第二位，原名花珍珠，贾宝玉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后改名袭人。袭人对人和气，处事稳重，心地纯良，恪尽职守，从小因家庭贫困被父母卖入贾府为婢，曾是贾母的贴身丫鬟，因为服侍贾母周到就被推送给贾宝玉，与林黛玉同生于二月十二。

袭人素来有些痴处，她服侍谁，心里便唯有谁，然而她行为处事并不以讨好宝玉为上，反倒常常规劝宝玉读书上进，唯宝玉性情乖僻，不听人言。袭人心内着实忧郁，故此常冷笑讽刺宝玉借以表达自己的心酸无奈。宝玉与她有情，倒也并不计较。哥哥花自芳要赎她回家时，袭人便拿当初卖她之事哭诉，不愿意离开贾府。宝玉也亲自到花家看望袭人。花家见二人感情深厚，便放下了赎人的心思，袭人和黛玉也是唯二宝玉说要剃了头当和尚去的人。

2、贾环：贾环是古典小说《红楼梦》中的人物。阴微卑贱,猥琐贪狠，生性吝啬,又爱耍主子脾气，贾政庶出次子，生母赵姨娘。贾环看见众人疼爱贾宝玉,内心感到不平,于是就故意推倒蜡烛，烧了宝玉一脸燎泡。在同宝钗掷骰子玩的时候，为了几百钱跟莺儿争得面红耳赤。他虽也读了些书,却毫无文才,只能应酬世故而已。

二、金句/精华笔记

1、贾环不只是他自己丑陋、笨、人缘很坏的问题，而是说如果你不重视他，他就会越来越丑陋，越来越笨，越来越没有人缘。

2、每次读到贾环都会提醒自己说，自己第一个不要做贾环，第二个不要让自己身边的朋友、晚辈、学生变成贾环，替他找到生命有价值的方向，让他有自信，让他快乐，因为接下来大家会看到贾环这个角色，处处嫉妒，处处报复，因为他找不到自己的信心，变成红楼梦里面最可怜的一个角色。

三、全文逐字稿

我们今天要讲红楼梦的第20回，在上一次讲19回的时候，我们已经跟听众朋友们说到红楼梦的编织是一个了不起的技术，所以他17回18回在描述皇妃回家省亲的大事，所以到了19回20回，他就刻意避开大事而去描写好像琐琐碎碎的生活的小事。

包括我们上一回讲到的袭人回家，包括宝玉去贾珍家里做客，包括在做客的时候异想天开的，想要去安慰一个书房里画上面的美人，最后发现了他的书童茗烟在压着一个丫头在，那么他同时也就放掉了这个丫头，提醒她说，你还不快跑，那这些都是生活里面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事件，甚至除了这个13岁的小男孩自己知道以外，这个家族是没有人知道的。

如果这部小说是这个长大以后的小男孩，回忆自己家族的所有的过去的话，为什么他会刻意记得曾经有过一天，有过一个下午，他的书童跟他堂兄贾珍的丫头有过这样一个小小的事情。好，所以我想我们就会在19回20回里看到好多好多类似这样的、生活里面极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我一直觉得他在一个大小说的编织当中可能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例如说除了他描绘的这个丫头叫万儿，这个书童叫茗烟，这么卑微的小人物之外，他描绘了袭人回家省亲，然后他跟袭人很亲，因为是像姐姐一样老是在照顾他长大的这个女孩子，那今天不在家，所以宝玉后来就很想去看袭人。那我们知道古代这种豪门的少爷怎么可能去佣人家，因为这个佣人，如果她因为家里穷，几两银子就卖掉了，那个家里一定是破烂不堪，肮脏不堪，所以那个贵族的小少爷怎么可能会去佣人家。

可是宝玉就在那边要求他的书童茗烟说，你不要告诉别人，你偷偷带我去袭人家，我想去看她在家里做什么。茗烟当然不敢，茗烟说我要是被知道了，我被打死的，可是宝玉就威胁他说，你刚才跟那个丫头干这种事情，你也要被打死的，你现在不带我去袭人家，我就把你张扬出去。

好，茗烟没办法，最后只好就带着他，偷偷大概就跑到那种非常穷困的平民社区，去肮脏的巷弄里面，到了袭人的家里。我还是要讲说在红楼梦的年代，清代的初期，这是简直无法想象的事，一个豪门的贵族少爷怎么可能去这么破烂肮脏的佣人的家里。所以等到他在门口一出现，把那个袭人吓坏了，袭人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然后就在骂茗烟说，你怎么把宝二爷带到这里来，要是被知道我们都要被打死的，因为当时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到这么穷人家去。

可是我觉得红楼梦的作者了不起的是，他让这个13岁养尊处优的少爷，亲眼看到一个人的家里可以穷困到什么程度。没有家具，没有好的干净的茶碗，然后别人要倒茶给他喝，找不到一个可以盛茶给他喝的碗，可是民间就是穷到这个样子，就是脏到这个样子。然后袭人也不觉得她自己自卑，她就也希望说好，你既然来了，你就知道我们家是个什么样子。

然后宝玉就看袭人奇怪，怎么眼睛红红的，他就偷偷问她说，好好的，你为什么哭了？袭人说，没有啊，我没有哭，就在隐瞒。可是我们知道是因为袭人的哥哥跟她说，我们要不要把你赎身回来，我们可以再赚一次钱，袭人就哭了。袭人觉得说，你们到底要卖我多少次？以前家里穷，没有饭吃，卖了一次，那我命好，卖到这么好的家族，有这么好的主人，你再卖一次，我可以有这么好的命吗？还碰到这么好的主人吗？

可她不会把这个话跟宝玉讲，可是她哭过了，也跟那个哥哥说，你们到底在我身上还要剥削多少利益跟财富？那刚好这个时候宝玉来了，所以那这个哥哥花自方也看出来，唉，宝玉很疼袭人，也感觉到如果袭人将来一直伺候这个小少爷，长大以后说不定她可以嫁给宝玉做一个妾，因为这样的身份，奴仆的身份不能做原配，可是至少做一个身边的妾也是好的下场。

所以我想这一段也在写到，这些卑微的人物心里面的一个小小的念头，就是袭人其实自己也在想，她也许一辈子就跟定了宝玉照顾他，那么把他当成是自己的一个主人一样来看待。那所以到20回的时候我们就看到有一些小事发生，像李奶奶就是关于宝玉的奶妈，以及宝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贾环的故事，我们在下面再继续跟大家叙述。

我记得在节目当中我们提过，红楼梦的这个小主人贾宝玉，他们因为是大户人家豪门的贵族，所以从小常常不是母亲自在喂奶，就会请几个奶妈，有时候不止一个，就是有几个奶妈来喂奶，可是我们知道小少爷吃这个奶吃到一定年龄，他就不吃这个奶了。可是这个豪门的家族有一种规矩，就是说小少爷小主人年轻时候吃过奶的那些奶妈，那到不喂奶的时候，她还有她的尊贵性，因为她们喂过小主人吃奶，所以他们都尊称她为妈妈或者奶奶，然后养在这个家里。

可是这种人常常有一点像我们今天讲说，比如一个企业的创业的元老，或者一个国家的党政军元老，然后时代改变了以后，他们会不断唠叨的重复说，你知道那个小少爷小时候是吃我的奶的，然后是我身上的血变成了奶，然后喂他长大的。那她重复这样唠叨的意思是什么呢？因为她现在没有重要性，可能不被人家认为是一个重要的人，可是她就要不断的重复唠叨，表示说你们不可以看轻我，因为我以前很重要，所以我想任何一个社会都有这样的人。

就是以前我们常常讲党国元老那种角色，就出来总是讲说，现在多么世风日下，什么教训别人一顿，所以有时候我不晓得，有时候在自己年纪大的时候也很害怕，在年轻人面前老在讲自己过去多么了不起，其实那个到最后就变成年轻人很厌烦的唠叨，所以这个李奶奶是一个很有趣的角色，就是每天都在唠唠叨叨，然后所有的这些年轻的小丫头们一听她讲赶快就溜掉了，吓得要死。

我们讲过这个13岁的宝玉很疼丫头，他很奇怪，他会记得每一个丫头哪一个喜欢吃什么东西，他就会特别把那个东西留着给那个人吃，这是我们今天大概也很少看到，就一个主人会关心佣人到这种程度。可是我也解释过红楼梦的这个主人，贾宝玉最大的一个特点，也是他爸爸一直觉得他不成才的地方，就是他没有贵贱贫富之分，他觉得这些女孩子都是跟他一样长大的，都是陪伴他长大的，她们只是家里穷卖来做丫头做奴仆，可是她们照顾他这么好，所以她相对也要对这些人好。

所以他知道袭人今天回家，那袭人很喜欢吃奶酪，就是牛奶提炼的这个奶酪，所以别人给了他奶酪吃，他说，噢，我不吃，留着给袭人今天晚上回来吃。结果最有趣的是，因为袭人不在，这个李奶奶来了，她就看到说这个奶酪一定是宝玉很孝顺我，因为小时候他吃过我的奶，现在他一定是留给我吃的，我把它吃了。

那旁边的丫头就不敢讲，那也有人比较不知天高地厚，就说，唉，李奶奶，那个是宝玉留给袭人的，你上次喝了什么什么东西，就宝玉都生气了，你现在不要动那个。好，李奶奶就发脾气了，说你知道他怎么长大的吗？她说我的血变成了奶，然后喂他长大，又开始重复这些，然后就硬把这个奶酪就吃掉。

我还是要讲红楼梦的19、20回就在写这个琐事，可是这些琐事也让你感觉到好像我们活在人生世俗间，不是每天都是这些琐琐碎碎的事吗？有时候我们觉得家里也有这样的一个人，唠叨的人，有时候国家也有这样一个唠叨的人，有时候社会里的企业里面也有这样一个唠叨的人，那因为失去了被看中的这种卑微感，就是他失去了信心，他就要一直重复他自己的重要性，而且做一些行为来证明他的重要性，所以因此我们看到20回里面，像晚上袭人就回来了。

袭人回来，宝玉就很高兴，就觉得这个亲姐姐又回来了，他一天都很无聊，终于这个他很贴身的袭人姐姐回来，他就很高兴，说，唉，我今天特别早上就把那个奶酪留给你吃，然后就问别人说，唉，奶酪在哪里？大家说被那个李奶奶吃掉了，他就要发脾气了，他就觉得很生气，说我每次要留给某一个丫头吃的东西，就被那个李奶奶吃掉。

我还是要强调，大家注意一下，李奶奶是不是真的爱吃那个奶酪，其实不一定，她只是要证明说，我难道不如袭人？袭人是什么东西？一个卖到我们家的奴仆，我是喂过贾宝玉吃奶的，我当然比她重要，所以要吃是我吃这个奶酪，不应该是袭人吃这个奶酪。袭人非常懂事，袭人一看到宝玉又要发脾气了，就赶快说，唉呦，我现在根本不爱吃那个奶酪，我想吃栗子，她就看桌上有栗子说，宝玉，你要不要去帮我剥一剥栗子的皮，我要吃栗子。

我们就看到袭人的懂事，那个懂事就她转移了，她觉得人活在人世间，能不吵架就不要吵架，在这样一个大家族当中，你要吵架的话，你一天吵架吵不完的，所以她就转移，她还怕宝玉不相信她不爱吃奶酪，所以她就说，唉，你帮我去剥栗子，我要吃栗子。那宝玉很听话，就说，噢，你喜欢吃栗子，那宝玉就真的去帮她剥栗子。

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你读20回，读到这些片段，你一点都不觉得宝玉是主人，也不觉得袭人是丫头，他们好像学姐学弟，彼此如此的依靠，相依相靠，彼此如何关心对方。讲19回20回的时候，特别希望朋友可以拿出原著看一看这些小卑微的小人物，袭人这个丫头，茗烟这个书童，同万儿这个丫头，甚至像李奶奶这样一个过气的老妈，一个老奶妈，其实他们都有他们的生命里的难度，他们都有他们自己心里的结。

那接下来我们看到20回，作者又写了一个很有趣的人物，叫做贾环，斜玉边的环，圆环的环。这个贾环大家都知道，他就是贾宝玉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说同父异母的弟弟当然有所不同，因为他们的母亲太不一样了。

那贾宝玉的爸爸是贾政，贾环的爸爸也是贾政，可是贾宝玉的妈妈是四大家族里的王夫人，娘家的背景是大贵族权势的不得了的家族，可是贾环的妈妈是丫头，也许男主人有一次忽然要发泄欲望，贪图一点点美色，就跟这个丫头上了床，就生了一个女儿，叫探春，贾探春，生了一个儿子，叫贾环，那这个贾环等于是宝玉的弟弟老二，可他永远心里面有一个结，就是宝玉好漂亮，宝玉好聪明，宝玉对谁都好，然后每个人都喜欢宝玉，可贾环长得丑陋，很笨，不会讲话，然后永远让人家讨厌。

所以其实刚开始读红楼梦，你可能都不喜欢贾环这个角色，可是我无数次的跟朋友说教了这么多年的书，我常常提醒自己，我的班上所有的学生里面不应该有一个贾环，因为贾环不只是他自己丑陋、笨、人缘很坏的问题，而是说如果你不重视他，他就会越来越丑陋，越来越笨，越来越没有人缘。

所以20回里面就写到说，要过年时候，大家都会掷色子赌一点钱，然后这个贾环就跑去宝钗的房里，薛宝钗的房里，跟薛宝钗的丫头叫莺儿，黄莺的莺，莺儿去赌钱。我们知道那个其实输赢很小的，就是100钱、200钱一点点的钱，可是贾环就是输不起的人，他在掷色子的过程刚开始赢了就很得意。

我们知道人一赢了一得意，其实就是他人生失败的开始，因为接下来还就大输，他输了就输不起，输不起以后他就要作弊，因为色子掷下去，如果是6点、7点、 8点他就赢了，他就叫678！678！一直大声叫，莺儿就叫111，就是希望她转出一个1，结果那个色子真的就转出一个1，所以贾环又要大输了。

这个时候贾环就作弊，就动手把钱一抢，然后把色子一拨，说是6，莺儿就很生气了，说你怎么作弊，然后说你是一个少爷，你还骗我们丫头的钱，就很看不起他。而莺儿这个时候就讲了一句话，刺伤了贾环，她说我们前几天跟宝儿也玩，跟贾宝玉玩，他输了一大堆钱，他都不在乎，最后还把他所有的钱，剩下钱都赏给我们丫头。

好，这个时候我们就看到贾环为什么受了伤，因为他说我拿什么跟哥哥贾宝玉比，他漂亮，他聪明，他对人好，我永远都是人家看不起，然后就哭了。所以这个时候宝钗作为一个小姐，当然会指责她的丫头莺儿说，你不可以讲这个话，然后就安慰贾环说不要哭，不可以这样。

可是这个时候我们看到王熙凤出来了，贾环非常怕王熙凤，因为王熙凤是很男性化的阳刚的一个女孩子，她就把贾环叫出来说，你输了多少钱？贾环说输了一两百，就是不太敢讲话，这样低声下气的。王熙凤说你真丢脸，我还以为输了多少了，一两百钱你也在意，然后就命令丫头说，拿一吊钱来去，那么多钱给他说，你就给我去输。我们就在这里看到说，贾环的卑微跟可怜，是他不知道他自己是一个少爷的身份，因为他的妈妈是一个丫头，然后他的妈妈也永远觉得自己是卑微的。

所以我想红楼梦的作者其实在红楼梦里面在提醒说，人尊贵与否，其实是你自己有没有自信，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一个丫头，你就永远是一个卑微的角色。那贾环明明是一个少爷，因为他的爸爸是贾政，他可以有一个少爷的身份，可是因为他妈妈的卑微影响了他的卑微，因为哥哥的生命的尊严压着他，而变成心理学上的一个complex，一种结，所以他永远一辈子不快乐。

那么所以我们觉得红楼梦写人性写的太精彩，那可是我觉得在写的过程，它其实没有让我们讨厌贾环，我还是要说，每次读到贾环都会提醒自己说，自己第一个不要做贾环，第二个不要让自己身边的朋友、晚辈、学生变成贾环，替他找到生命有价值的方向，让他有自信，让他快乐，因为接下来大家会看到贾环这个角色，处处嫉妒，处处报复，因为他找不到自己的信心，变成红楼梦里面最可怜的一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