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回 元妃省亲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一、知识点：

1、按品大妆：按照品级隆重装扮，也就是穿正服和官服的意思。古代“大妆”，通常是指诰命夫人按照各自的等级穿戴打扮，要穿上大礼服，佩戴相应的首饰，是正式场合的隆重装扮，类似于今天的“正装”，统一、厘定衣冠的制服，西方社交的“礼服”概念。衣服是古人的第一张名片，通过这身衣裳，能看出这个人的高低贵贱，古代的贵族凭着一身约定的装束体现身份，换下紫袍玉带，就与庶民无异。

二、金句/精华笔记

1、就这个小男孩太大方，所以佣人常常爬在他头上，噢，说是赏，其实就有点半抢的半偷的，就把他东西全部弄走，因为他有时候荷包里放的是玉，有的是一个金元宝，都是珍贵的东西，全部都弄光了。

2、这个贾宝玉看起来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一个男孩子，莽莽撞撞，可是他所爱的这个黛玉，这个女孩子给他的东西，他是放在内衣里的，他不让别人碰的。

三、全文逐字稿

我们上次谈到了红楼梦的第17回，特别建议很多对于中国传统园林建筑有兴趣的朋友能够细读这一回，因为它保留了非常难能可贵的园林建筑的资料，因为其实我们现在可能不容易找到一本很好的中国建筑史，因为中国尤其是唐以前的木构造建筑大部分都不存在了，那所以中国建筑史的研究其实困难重重。

可是红楼梦17回保留了一个非常完整一个园林，刚刚盖好，在游园当中要用匾额、诗句的,题写来跟建筑比对的一个资料，所以我想这是红楼梦最大的价值所在。就是红楼梦每一回有时候是可以纳入医药的百科的，像17回可能可以纳入建筑的百科的那个部分，有时候会是音乐的百科，它所包含的面向之广，是任何一部小说都比不上的。

所以我常常认为红楼梦等于是300年前中国最好的一本百科全书，几乎分门别类全部都包括了。那我们在读17回的时候，甚至也读到它里面讲到的挂帘，这些挂帘有的是纺织品，比如说缂丝。缂丝是什么，现在台北故宫还保留了一些宋代的缂丝，那缂丝的制作方法可能慢慢都失传了。

还有像檀木这种比较植物染的料子，因为建筑里面还用到很多纺织品，它是做窗帘的或者门帘的，那里面讲到的所有的挂帘的种类之多，也让人叹为观止。那我自己在每次读到这一段都吓一跳，说古代一个豪宅，它里面光是挂帘、窗帘、门帘就这么多这么多种不同种类的这些东西。

所以这一天是贾宝玉被父亲抓去考试，所以虽然他表现优异，题匾额、题对联诗句都非常精彩，受到所有人赞美，可他父亲是不假以辞色的，还是觉得这个小孩子好像有一点不务正业，还是把他骂了一顿，那宝玉总算最后被父亲放回，就是可以走了，他就松了一口气。

我们知道宝玉这一天没有被父亲很严厉的打骂，好像很难得，因为红楼梦里面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老爸老是看到儿子就不顺眼，老是又打又骂的，所以这一天贾宝玉一出来，所有的佣人就跑来了。

我们知道佣人总是想占一点小便宜的，就是他身边的书童马夫，这些也是跟他差不多年龄的小孩子，就跑来说，今天老爷没有骂你，所以你要赏我们，就说小主人今天有福气，那我们也要沾点福气。有点像我们今天，比如说赌钱呐，打麻将，旁边有一个佣人，他要抽红，吃红或抽头的意思，那宝玉说好，赏，你们要什么，要多少钱我就给你们。

宝玉是非常大方的，那这些小厮书童其实很坏，他们也知道我干嘛要拿钱，因为宝玉身上全是珍贵的东西，宝玉的腰带上挂满了各种荷包，因为这种贵族小孩出去，祖母亲都希望他身上装一些随时要用的东西，所有的荷包都是姐姐妹妹，她们的绣工绣得非常漂亮，里面有的装一点香，有的装槟榔，因为宝玉也吃一点点，因为怕有时候受寒，所以含一点槟榔。就他的小荷包十几个挂在腰带上，然后这些坏小孩就把全部都解掉了，就说把这个赏我赏我，就皮带上什么都没有了。

等到他回到家的时候，负责照料贾宝玉的一个丫头就是袭人，袭人一看就很生气，说你身上早上给你准备好挂满的荷包，全部不见了，一定都被那些不要脸的给抢走了，袭人就很生气，可见不是第一次了。就这个小男孩太大方，所以佣人常常爬在他头上，噢，说是赏，其实就有点半抢的半偷的，就把他东西全部弄走，因为他有时候荷包里放的是玉，有的是一个金元宝，都是珍贵的东西，全部都弄光了。

好，这时候我们就看到有一场戏非常有趣，林黛玉正在绣一个香袋，给宝玉绣一个香袋，就是用很好的绣花线在绣，黛玉就生气了。黛玉说，好，我帮你做的那个香囊一定也是被那些人抢走了，我给你的东西是因为我们感情很好，私下给你的东西，你又被那些不要脸的抢走了，所以我以后再不给你做东西了，就把手上正在绣快绣完的一个香袋，拿起剪刀啪下就剪断。

宝玉来不及分辨，黛玉是很冲动的，女孩子很容易发脾气，尤其是爱她的宝玉，她更要在他面前撒娇发脾气。结果那个香袋剪坏了，剪坏以后宝玉才说，你给我的东西，我什么时候会带在外面？就从内衣里掏出林黛玉为她绣的香袋，黛玉一看就知道自己有点莽撞，可是这一段是非常动人的，我们知道14岁13岁的宝玉黛玉，他们的情感的动人，是他们有一种默契。

这个贾宝玉看起来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一个男孩子，莽莽撞撞，可是他所爱的这个黛玉，这个女孩子给他的东西，他是放在内衣里的，他不让别人碰的。所以我想今天我们在读红楼梦，还觉得有一种动人，其实我相信，因为我们的青春的孩子们，我相信也有这样的在意对方的美丽的情感心思。

红楼梦的17回18回，也许应该连接在一起来看，因为17回这个后来叫做大观园的园林盖好以后，那17回是初次的游园，那么到了18回，就是元春，这个嫁到皇宫里的贵妃娘娘要回家了，那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从皇家回来的贵妃要到家里来，那种紧张跟豪华令人大吃一惊。

那我们刚开始觉得贾元春就是贾家嫁出去的女儿，那今天女儿结婚，嫁出去回家，回娘家来，好像也不应该排场到这种程度，可是我们今天都很难想象她是嫁到皇室去的贵妃，她代表了皇帝的皇室的威严，她要回家了，所以她回家那天是元宵节，就是过年的正月十五，一定当是挑过日子的，就好日子，因为元宵节是上元节，就是一年里面第一次月圆，所以也让这个贵妃回家跟母亲、父亲祖母见面，表示团圆。

我们就看到小说一开始在十八回，十五日五鼓，就是一大早元春的祖母贾母，元春的亲母亲王夫人就开始按品大妆。按品大妆是她们都有分公爵夫人或者诰命一品夫人或二品夫人，她们就按照她们的品第开始大妆，她们的凤冠霞披就要穿好。那古代这种礼服是累得不得了，你穿起来，你大概站久了，你都会累死了，因为那个光是一个头冠大概就重的不得了，所以这些年纪大的祖母母亲真的好可怜，就是一大清早就按品大妆。

我第一次读时候读到这里，我想说，噢，天才五鼓，一大清早就要开始按品大妆，那应该元春很快就回来，可能回来跟祖母亲吃中饭之类。可是接下来你就看到不是，是太监来了，太监就骑着马跑来跑去，就其实等于是先导部队他们来巡查，有什么地方还没有做好，就是安不安全。我们现在重要的政治人物到哪个地方，大概随护也要先到那边去检查现场。

我们看到贾母、王夫人一大清早起来化妆梳妆，穿着所有的礼服等整整一天，因为等到这个贾元春要起身回家是什么时候？已经到傍晚五六七点了，就是书里面说的酉时，所以我就在想说，这不是折腾人吗？今天即使一个总统说要来看我，大概也不会说一早就要我在那边等，然后等到吃晚饭他才来。

那这些家族里的人，全部人穿着礼服在那边耗到最后，大家都不忍，就跟贾母说，唉，年纪大了，不能这样等，你先休息一下吧，把头冠拿下来，所以我们就看到过去的皇家的威仪。其实在作者的书写过程当中，有很多不是那么明显的反封，这个反封是说好恐怖，就是你干嘛把一个女儿嫁到皇家去，那么最后是要经验这么恐怖的一个皇室回家的一个压力的感觉。

所以大概一直到戌初，可能到了7点，这个贵妃才动身啊，才动身，然后那个时候已经点灯时分，然后我们就看到一趟一趟的跑马，就太监越来越急，拍手致意，要大家赶快站好，然后就看到太监拿着灯的，拿着仪仗的一对一对走过。我想大家如果不熟悉这个场面，你大概记得，比如说台湾现在的妈祖出巡大概就这个样子，就妈祖的神教前面一对一对的各种刀斧手，什么回避肃静的牌子，到最后才是金顶鹅黄绣凤銮舆，黄金的顶，鹅黄色的，皇家专用的黄色，上面绣了凤的一个车子来了。好，大家知道元春贵妃才真正到了，这是如此的大阵仗。

这个时候我们看到一个画面，年轻的朋友可能也会吓一跳，从贾母开始，我再提醒一下，贾母是坐在这个轿子里的贵妃的亲祖母，立刻全部跪下。我想我们今天家里如果有一个女儿嫁到总统府，嫁到什么一品夫人，大概回家还不至于祖母要下跪，可是全部下跪，我们知道，一个女儿嫁到皇家，她已经不是你的女儿了，因为她就是君，你是臣。

所以读这一回，读18回，很多朋友可能会不容易理解，就是我觉得作者在讲一种悲剧，而这个悲剧是最后见面的时候根本讲不出话来，我们就看到这个年轻的贵妃一手抓着祖母，一手抓着自己的亲母亲王夫人，然后大家就泪如雨下，相对无言，都讲不出话来。

哭了好久，最后这个贵妃才讲了一句话，而这句话是我觉得到今天我读起来都会心痛的一句话，她说好了，不要再哭了，现在哭，当初何必把我嫁到那个不得见人的地方？这句话是红楼梦里面非常重要的一句话，也让我们看到红楼梦其实不是要我们羡慕荣华富贵，而是让我们看到富贵荣华背后的悲剧，那这一部分也许是红楼梦的作者真正想要透露的真谛。

我们在讲红楼梦的第18回，大概是红楼梦里写富贵荣华的华丽，写到最巅峰的一回，可是一直希望读者能够在辉煌富丽、荣华富贵的背后，看到一种作者讲不出来的心酸。这个作者曾经是四五代富贵的家族出来的一个孩子，后来家族抄家，我们知道富贵荣华过去都是皇家所赐，皇家可以赐你富贵荣华，皇家也可以随时可以收回，所以这个富贵了好几代的家族，后来被抄家的时候是非常惨的。

那古代的抄家绝对不是因为一个人可能犯罪，他犯法，而是整个牵连到整个家族，所有的男人都变卖为奴，做别人的奴隶，所有的女子可能发卖到军中去做官妓，做妓女去为军事服务，悲惨到这种程度。所以作者最后在写这个家族的富贵荣华的时候，我一直觉得他透露了一个对富贵荣华谆谆告诫的警惕，就说富贵荣华哪里有那么好羡慕的，而这个富贵荣华的背后其实是恐怖的一种皇权。

所以我还是希望提醒大家，这个贵妃娘娘如果不叫她贵妃娘娘，她就叫做贾元春，一个16岁嫁到皇宫的女孩，现在难得回家见到了亲祖母，亲母亲，她一手抓着祖母，一手抓着母亲，泪如雨下。她讲的话是我愿意再讲一次的，她说现在哭，当初何必把我嫁到那个不得见人的地方？

我想她讲出了数千年来所有嫁到皇宫里去的女孩子的悲剧，因为她还是可以回家看父母的，在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嫁到皇宫去的女子，有机会回家看父母。所以后来她看到她的父亲，把她嫁到皇宫去的父亲贾政，远远地跪在地下，口中称臣，这不是父亲，父亲为什么要去跪一个女儿，这是一个臣子。

所以我们也感觉到说，这个贾政是不是为了自己做官，为了自己家族的荣华富贵，如此舍得把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就嫁到皇宫去了。所以这个贵妃娘娘跟她父亲讲的话是说，我们现在虽然富贵荣华，却没有天伦之乐，其实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我看看那些农民的家庭，田社之家，吃着粗茶淡饭，可是一家人可以和睦在一起，也许才是真正的快乐。

红楼梦也许在这几句话里讲出了，大家在读小说的时候特别要注意的东西，所以我觉得红楼梦绝对不是一本要我们去向往、羡慕荣华富贵的一本小说，相反的它不断告诫我们，荣华富贵背后最恐怖的，最悲戚的那一个部分。所以这一天从傍晚她回家陪伴父母，陪伴祖母，都是她最亲近的家人，然后就开始游园。

我们知道贾元春是长姐，她好疼一个弟弟，就是贾宝玉，那书中也说贾宝玉长大的过程很多书，最早启蒙的书都是这个姐姐教他的，所以这个姐姐嫁到皇宫以后，日思夜想的除了母亲祖母，就是这个弟弟，所以好几年不见了，她就说宝玉怎么不见？那底下人回答说无职外男，就是没有做官的男性，连拜见都不行，那她立刻下了一道指令说，我要见宝玉。

所以其实我们看到这个贾元春做了贵妃娘娘，破除了很多国家的规矩，以国家的规矩，这个贾宝玉是不能再见姐姐了，所以宝玉就来了，十几岁，然后这个姐姐看了他以后就大哭，就把他揽在怀中。因为她嫁到皇宫之前，贾宝玉还是一个孩子，她常常抱在身上，教他识字读书，而这个时候她就一直摸宝玉的脖子。

那我们当然知道这是与国法不合的，因为以贵妃娘娘来讲，宝玉根本不能见面，即使见面大概要跪的远远的，可是她不管了，她就紧紧的抱在身体里。我想这里面其实在透露一个东西，就是所谓的皇家的荣华富贵，也不过就是剥夺了人性最可贵的温暖，可是这个贵妃娘娘她要的是温暖，她抱着弟弟，她觉得那个体温是她一生觉得最幸福的东西，所以接下来就看戏。

我们这里也看到为了要迎接这个贵妃娘娘回家，家族里在这个园林当中还要设庙宇，还要设道观，可是庙宇道观都不能有随便外面的道士尼姑和尚来称职，所以还特别买了12个尼姑，12个道士，就是养在家里面，所以我们看到为这个皇室回家这件事情花费多少，那王妃要看戏，也不能随便找外面什么表演团体来演，所以最后又买了12个唱戏的女孩子养在家里。

所以我们也看到18回之后整个贾家没落，因为所有的钱像流水一样的花出去，就只不过是为了要满足皇室唯一，那说穿了不过是一个贾府继续做官的依靠吧，可是还是躲不过最后悲惨的抄家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