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回 元春封妃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一、知识点：

1、凤藻宫尚书：是《红楼梦》中贾元春的官职，是作者为了逃避文字狱而虚构的职务。凤藻宫是贾元春被封后居住的宫殿名，尚书最初指的是部级大臣的官阶，在这里它的意思是元妃的妃嫔身份等级，应属于女官之类。

二、金句/精华笔记

1、因为皇妃回来她不能跟男人接触的，连后来我们看到这个皇妃，连宝玉她的亲弟弟都不能碰，可是王妃就特别说，她从小就在教这个弟弟的，她很疼这个弟弟，下令说破例让宝玉见，所以她就抱着宝玉，一直摸宝玉的背。

2、他要带一笔钱到江南去找，那带着这笔钱，它中间有很多的油水，有很多的好处，所以这里面都在透露红楼梦，因为娘娘的回家这件事情，其实中间花了多少的钱，而这些钱里面有多少是浪费在官唆，或者是贿赂，或者是贪污这种事件上。

三、全文逐字稿

我们红楼梦讲到了第16回的主题，有两个重点，一个是元春，贾元春。那贾元春我们知道，是贾政的第一个女孩子，因为她生在正月初一，就是过年的大年初一，一般人都认为这是最好的命，最重的八字，所以她就被取名为元春，等于春天的第一天假。

元春，那这个贾元春就是宝玉的姐姐，那小时候她也带过宝玉，也非常疼爱宝玉，那也教过宝玉读书，后来她就十五六岁就被选进宫，就变成了皇帝身边的妃子。那当然也因为贾元春进宫变成了皇帝身边宠爱的妃子，所以贾府就更加风光，因为等于有内妻的关系，就是过去一个女儿嫁到皇宫，在皇帝身边了，等于是皇帝的亲戚了，所以贾政也因此就有更大的这个荣耀。那贾元春当然因为她在皇宫里，她是一个娘娘，等于一个妃子，所以通常红楼梦里面描写，都很少描写到她。

可是接下来我们就会看到17回18回以后，贾元春有重要的戏要出现，因为过去的女孩子一旦被选进宫去，她们是永远不可能离开皇宫，我们知道皇宫的门禁森严，那所以这些女孩子其实在今天的角度来看是非常可怜的。

因为皇帝一选妃就可能选上百或上千人，那皇帝一辈子可能也见不到几个真正跟他有关系的妃子，所以名义上是皇帝的太太，可是根本皇帝能够见到面的也没有几个。那像贾元春可能是皇帝宠爱着，所以算是比较幸运的，可是她也不可能回家见到他的父母，所以红楼梦里面就虚拟了一个非常奇特的故事。

我说虚拟的意思是因为现在很多学者考证，就是古代凡是嫁到皇宫里作为王妃，她们是不可能回家的，不可能回到自己的娘家的，跟自己的亲人也等于就永远断了关系。可是在红楼梦第16回里面忽然就讲说，有一天贾政，就是贾元春的爸爸在过生日，忽然有人说六宫，就是管理所有的王妃的这些地方的太监夏太监，一个姓夏的，夏天的夏，说夏老爷来降旨。

那夏老爷来降旨，就这个太监代表皇帝来颁布圣旨，那我们知道这是所有做官的人最怕的，因为你不知道皇帝的圣旨到底是福是祸，有时候皇帝一个圣旨下来，可能就杀头或者革职之类。所以贾政他们都吓死了，赶快就换了官服，然后就去见这个夏太监，结果夏太监报告的说是好消息，来道喜的，所以大家就松了一口气，说是我们家的大小姐贾元春被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那我们知道红楼梦有很多东西是虚拟的，我刚才讲说学者考证古代并没有嫁到皇宫的王妃回家省亲这件事，可是我不知道，我常常想说，如果真的没有，历史上并没有这样的事件，小说为什么虚拟了这个事件？会不会红楼梦的作者非常同情所有嫁到皇宫的女孩子，然后虚拟了一个故事，说她们还可以被很慈悲的放回家去跟自己的亲人见一面。

所以以后大家就会发现这个贾元春回家了，她回家的时候爸爸妈妈是跪在地下的，因为我们知道我们都觉得很不容易理解，因为应该是女儿跪爸爸妈妈，可是这个时候她已经是贵妃了，所以爸爸妈妈为什么跪在地下？因为是臣子对君王的跪拜，所以这个时候这个十几岁的女孩就远远的就哭了，她说现在哭，当初何必把我嫁到那个没有办法见人的地方，所以我们就看到这一句话，其实透露出来所有古代被选进宫的，不管是我皇后或者王妃，她们心里最大的哀痛，因为她们一旦被选进宫，等于她们青春的生命就被断送，所以我们过去常常说这个人好棒啊，她们的女儿被选到做皇后了，做王妃好像就是多么大的荣耀。

可是红楼梦的作者因为他最疼爱女性，他反而完全不同的看法，他觉得这些女孩子被选进宫是生命里最大的悲哀。所以我想这里面我们也常常强调，红楼梦的作者是一个非常从女性的角度去书写文字的，他们会觉得过去的帝王的那样的选妃制度，其实是残害了多少青春的女子。有些人嫁进皇宫，15岁开始，不管到六七十岁，七十岁去世，她们是一辈子都没有见到皇帝的，所以等于说借着贾元春讲出了古代宫里女性的一个悲惨命运。

我们在16回里看到贾元春被封为贤德妃，不管是贤德妃或者书里说的凤藻宫尚书其实都是作者虚拟的，所以我们特别要强调说红楼梦作者很多的官名、地名、官职，其实在历史上都是不存在的，有些人特别喜欢做红楼梦的考证来考证去，可是我们知道小说就是小说，像哈利波特未必每一件事情都是真实的，小说本来就满足了人很多虚拟的幻想的可能。

所以像前面提到15回的北静王出来，穿的全白的白蟒袍，也有人考证说清朝的王爷没有人穿这样的服装的，那这个服装是戏台上的服装。所以小说我们千万不要用所谓逻辑的历史考证去看待，有点像我们常常强调苏东坡写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个念奴娇里的赤壁，自古以来一千年来，就有人指出他犯了一个错误，因为那个赤壁并不是曹操跟周瑜火烧战船的赤壁。可是我想我们把历史用到文学里，其实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文学就是文学，文学本身并不对历史负责，而是对美学负责。

所以我们也看到，在这里贾元春这个角色，许多人也考证说，清朝是不是红楼梦的作者家族，有一个人真的做了贵妃，嫁到了皇宫去，这种考证也简直是多得不得了。可是我常常跟朋友说，如果你喜欢这本小说，你读这些考证大概只能略作参考，它其实对欣赏这个红楼梦的文学本身，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因为作者其实刚才我们提过说，或许因为出于悲悯，他对于嫁到皇宫去的所有的青春的女性，十几岁就断送了青春的女性有一种同情，他才虚拟了这个人，好像他希望，他心里面希望贾元春能够回家，他就虚构了一个故事。

所以后来这个夏太监就通报说，你们要开始准备了，因为我们知道娘娘要回娘家，这是不得了的大事，所以你们必须要赶快去营造一个重要的宫殿，那么让这个皇妃可以回来，就等于是接驾，等于是接驾。所以我们看到以后我们到17回18 回，贾府的人就开始花了大笔大笔的钱，去盖了一个好大的豪华的接驾的豪宅，就是后来的大观园。

而且我们知道过去皇帝跟王妃临幸过，就是有幸他们到了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是一般人不能够住的，比如说我们在有些地方，日本也有这样的，就天皇跟他的妻子去过，住过的地方就可能变成纪念馆，一般人是不能住，我们叫临幸，就是因为他们住过了，所以贾元春后来回到娘家去，她住了几天，她就走了，她就回皇宫了，那个园子整个就封起来了，等于是别人都不能住。

后来有一天我想作者又虚构了一个故事，就这个王妃在皇宫里忽然想到说，我住了才几天的这个花园，这么美的花园，以后别人都不能进去，因为我住过，我临幸过，所以就特别下了一道指令，说让年轻的姐妹们，宝钗、黛玉、探春、迎春、惜春住进去，而且说宝玉跟他们都很要好，那让宝玉这个男孩也住进去，所以就变成了大观园。

所以我们知道如果贾元春嫁到皇宫里，变成一个青春的断送，她忽然有一点怀念她在世俗当中的兄弟姐妹，好像觉得要在她的王妃的保护伞底下，给他们一个最快乐的青春，所以就让大观园这些弟弟妹妹住进去。所以大观园我常常形容它是一个青春王国，都是17岁不到的这些男孩女孩，在里面过着最快乐的日子，写诗、赏花、赏雪，好像在他们人生要面临到世俗最痛苦的命运之前，至少让他们有一个美丽的青春可以回忆。

所以我觉得这些都来自于我们可能对16回要注意，因为16回里面最主要就是夏太监来降旨，说这个贾元春封了贤德妃，封了贵妃，所以她要回家了，所以你们要好好的开始准备这些事，那这里面当然也有一些小的事件，就是林黛玉因为爸爸去世，所以王熙凤的丈夫贾琏就带她回苏州去，要祭奠父亲的死亡，那现在回来了，那回来以后宝玉很想念黛玉，因为很久没有见她，就觉得要给黛玉一个最好的礼物，那最好的礼物是什么？

就是宝玉见到北静王的时候，北静王从手上拿出了一个红麝香的手串给宝玉，那北静王特别说这是皇帝所赐，所以最珍贵的礼物就给了宝玉，那宝玉就转送给黛玉，可是黛玉反应非常有趣，黛玉就把一甩开，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所以这里面红楼梦很有趣，常常提供说北静王是大家觉得最高贵的人物，可对黛玉的高傲来讲，毕竟还是世俗中人，她就不要北静王的东西。

红楼梦的第16回也错落地谈到好几件事情，那包括前面提到贾元春要被封为贤德妃，那么要回家省亲，所以就由皇宫下令要贾府准备。那准备，怎么准备？因为你要盖一个很大的豪宅来迎接娘娘回家，所以这个工作是非常重要的，等于要找一个建筑师，所以他们就找了建筑师，然后又看好了地方，就开始要起亭台楼阁，亭台楼阁起来以后，花园里面要种竹子，要栽花，要堆假山，开水池，所有这些事情就开始准备起来了。

那我们在16回特别看到，它里面提到一个设计师叫山子野啊，山水的山，儿子的子，野外的野，那山子野我一直形容他是今天的建筑师，那当然中国古代可能没有这个名字，可是以今天来讲，他可能就是很有名的设计师，所以贾家就把这个设计园林的事情交给他。

所以红楼梦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会发现这个小说里其实保留了好多珍贵的历史资料，它有点像一个百科全书，我们前面曾经讲过一个姓张的医生给秦可卿看病那一段，现在好多的中医都把它抽出来，去讨论中医的把脉的这些知识。那现在我们看到16回之后到17、18回，其中很多的片段抽出来是中国建筑史最难得的史料。所以我常常有时候也跟一般学建筑的朋友说，可能我们现在没有一本很好的中国建筑史，可是红楼梦的第16回、17回、18回其实在讲贾家怎么盖一个接驾的园林，它等于是一个建筑最具体的细节的描写。

当然我们也看到这里面因为要开始大动工程，所以要花费很多的钱，因为要花费很多的钱，所以这里面就有很多的油水，很多的复杂的人脉关系要出现，那这些事情王熙凤是重要的承办的人，所以我们就看到很多人就去拜托这个王熙凤。

比如说我们就看到，唉，他们就想说将来娘娘回家了，回家以后不只是要吃饭，有大的宴席，而且也要有很多娱乐。比如说要看戏，娘娘回来要看戏，可是娘娘回来要看戏，不能随便到外面野台戏去看，也不可能找外面的戏班子乱看，因为娘娘的身份很不同，非常的不同。所以后来就想说，这样子好了，我们可能就干脆自己家里去找一批唱戏的女孩子，当然不能有男人，因为皇妃回来她不能跟男人接触的，连后来我们看到这个皇妃，连宝玉她的亲弟弟都不能碰，可是王妃就特别说，她从小就在教这个弟弟的，她很疼这个弟弟，下令说破例让宝玉见，所以她就抱着宝玉，一直摸宝玉的背。

可是这个在古代是违法的，因为皇妃大概只有皇帝可以碰，就是她不能接触任何的男人，所以当时他们就说要找12个女孩子唱戏，现在赶快准备，那么每个人学戏，等到皇妃回来的时候，她们就可以唱戏给皇妃听，就不用在外面请戏班子，那这个时候就要找人去江南采买12个会唱戏的女孩。

所以我们看到贾蓉因为跟贾蔷，他们都是草字头的堂兄弟，很好，他就一直拉凤姐，暗示凤姐说可不可以把这个差事交给贾蔷，因为我们知道这就是一笔钱，因为贾蔷承办去找12个唱戏的女孩。他要带一笔钱到江南去找，那带着这笔钱，它中间有很多的油水，有很多的好处，所以这里面都在透露红楼梦，因为娘娘的回家这件事情，其实中间花了多少的钱，而这些钱里面有多少是浪费在官唆，或者是贿赂，或者是贪污这种事件上。

所以我们都记着秦可卿在临死前曾经魂魄托梦给王熙凤说，最近会发生一个火上添油的事，那我们家的钱又会花费掉一大笔，那凤姐就问她什么事，她说天机不可泄露。其实现在我们就知道她暗示的是娘娘要回来这件事，因为王妃要回来，这个贾家把几乎多年储蓄全部耗尽，而这最重要的是还不只是花在迎接娘娘这件事情上，而是中间有多少的刚才说的官唆、贪污油水，使得整个这个家族完全空虚掉。

所以有时候读红楼梦觉得好像在读一个社会或者一个政府，或者一个国家的关系，就是可能累积了好几代的财富，它可以在几年里面全部耗尽，而这个耗尽常常不一定是用在真正的，比如说我们讲的工程，有时候我们看到一个官方的工程，中间不知道有多好的回扣、油水、官唆的钱，那个才是最大的浪费，而红楼梦的精彩也在一一的透露，这样的一个家族走向败落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