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回 相思局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一、知识点：

1、恋人絮语：该书主要讲述了恋爱中的只言片语，百般思绪。《恋人絮语》是罗兰·巴特（法）晚期的一本代表作，作者以解构主义的思辨方式，在此尝试了一种高度“发散性”的行文，作者撷取出人类恋爱体验的五彩碎片，在思辨反光镜的折射下，结构出扑朔迷离的排列组合，不时给读者一种阅读的惊喜，这是一本无法用传统体裁界定的奇书。

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被认为是继萨特之后法国知识界的领袖人物，蒙田之后最富才华的散文家。他在符号、精神分析批评、释义学、解构主义诸领域都有卓越建树，对西方文化和文化研究影响深远。

二、金句/精华笔记

1、王熙凤设很毒辣的，设了一个相思局，就你想我，你爱我，我就把它变成一个陷阱，然后贾正祥就是贾瑞，正照风月鉴，他最后就照了这个风月宝鉴。那这个时候贾琏因为不在家，所以王熙凤设这个圈套的时候，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她就跟贾瑞说，你晚上到西边的穿堂。

2、我还是觉得红楼梦的作者很惊人，他让我们看到生命可以难堪、肮脏、污秽到什么程度，可是我们不要忘记12回的主角就是贾瑞。红楼梦的作者不是要让我们看到生命都是光鲜亮丽、尊贵优雅的，红楼梦里面有跟贾宝玉、林黛玉完全不一样的人物，就是贾瑞如此难堪、卑微、污秽的一个人。

三、全文逐字稿

我们在上一个单元先简单的交代了一下，第11回贾瑞这个人物的背景，我们也好几次提到贾瑞在红楼梦这样大的一个小说当中，是唯不足道的人物，几乎很少看到文学评论里谈到这个人，很多看红楼梦的人也不会注意到他。

我记得年轻的时候，很多朋友喜欢读红楼梦，读完红楼梦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女孩子就会比较说哪一个人是林黛玉，哪一个人是薛宝钗，男孩子就会说哪一个人是贾宝玉，哪一个人是柳香莲，也许在40岁以后，忽然发现，为什么没有人敢说我是贾瑞，因为11回12回的贾瑞太难堪了，太卑微了，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贾瑞被描写到这么没有自信，这么愚蠢，这样子在情爱当中被一个女人整到最后死去，没有一个人敢承认。

我们可能身上也有贾瑞的部分，可是我们知道如果爱情是一个这么痴心妄想的事情，会不会贾瑞对王熙凤的爱，其实是一个作者想要描述的无法自拔的悲剧，因为我们看到第12回王熙凤其实在11回的结尾就暗示了一点贾瑞，因为贾瑞就开始一次一次的跑到王熙凤家去找她。

两个人在11回第一次碰面是在花园当中，当时贾瑞有一点不正经，用眼睛瞄这个王熙凤，从头到脚这样看，那王熙凤这么聪明的女人，当然知道这个男人心里有非分之想，有妄想，可是王熙凤为什么不疾言厉色的去阻止这件事？比如说她可以很凶地说，贾瑞，你是我丈夫的堂弟，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贾瑞也许就被警醒了，王熙凤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她如果讲几句重话，贾瑞就不会继续追求她。

可是我们在11回的结尾看到，王熙凤觉得这个人是要她整死的，她觉得她恨贾瑞，因为贾瑞竟然敢追求她，她要整他，所以她要设一个圈套，她就跟贾瑞说白天不方便，因为贾瑞到她家看她身上的荷包，荷包是挂在腰上的，所以在传统的社会里，一个男人看到女人腰上的荷包已经是很不敬的事情，接着他又看她手指上的戒指，他说嫂嫂，你戴的戒指给我看看，王熙凤就跟他说，这里人多不方便。

这句话其实是更大的挑逗，贾瑞就高兴到心里面痒痒的，就是那什么时候我可以跟你接触，她说晚上你到穿堂来，好，这个是她设的一个非常毒辣的一个计谋，她要害死贾瑞，可是贾瑞痴心妄想。我们知道所有的人在痴心妄想当中，是没有办法检查自己的愚蠢的，可是我们读完这两回，其实心里好大的痛，是说为什么王熙凤如此得理不饶人？

我们不认为贾瑞一定是对的，因为他对王熙凤有不伦的非分之想，可是我们还是觉得作者他书写的角度是说，人有不可自拔的情欲，如果我们碰到了，我们应该去把对方整死，还是我们应该心怀悲悯放他一马？我想这是11回12回让我最大的一个感触，因为我们看到王熙凤的聪明能干，她要整死贾瑞太容易了，所以在12回当中，这个回目叫做毒设相思局。

王熙凤设很毒辣的，设了一个相思局，就你想我，你爱我，我就把它变成一个陷阱，然后贾正祥就是贾瑞，正照风月鉴，他最后就照了这个风月宝鉴。那这个时候贾琏因为不在家，所以王熙凤设这个圈套的时候，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她就跟贾瑞说，你晚上到西边的穿堂。

我们知道作者非常细致，他还交代说这个时候的季节是冬至，已经是旧历的 11月30号，大概是接近于我们现在新历的12月中旬，是非常非常冷的冬天，她要他晚上到穿堂去。

我们知道穿堂是一个过道，在这种公爵府邸大户人家，贾瑞晚上进到这穿堂，某一边的门开着，他就要从另外一个门要过的时候，发现另外一个门关起来了，他就回头赶快要从他进来的门再出来的时候，那个门又被关上，当然是王熙凤安排的。所以他就被封在一个穿堂当中，穿堂两边都是翻不过的高墙，然后下雪，他就在那边一个晚上冻得快死掉。

那这个时候我们就看到说，王熙凤是真的要把他整死的，因为我们知道在那样的腊月天气当中，人受这样的寒冻是不得了的，那么等到天一亮，冻了一个晚上的贾瑞才有机会，有人开了门，他就一溜烟赶快钻回去，可钻回去他还要受他祖父更大的责罚。

红楼梦第12回的一个人物贾瑞，因为爱上了不该爱的王熙凤，他的爱情变成一种自杀式的悲剧。王熙凤欺骗他，叫他晚上到穿堂去，在旧历节气过了冬至的晚上，把他关在一个穿堂当中，吹风，受寒受冻一个晚上，等到天一亮，有一个老妈子去开门，他就赶快一溜烟跑回家。

可他跑回家，他的祖父贾代儒不会饶过他，因为贾代儒从小就严厉的管教这个孙子，这个祖父说你从小到现在二十几岁，从来不敢不讲究在外面过夜的，今天竟然没有交代，一个晚上没有回来，一定非赌即嫖。好，我们知道以前的传统的这种父母的管教，祖父的管教，都是先认定孩子是在做坏事了，所以就打他三四十板。好，我们注意到这些是累积的，因为最后贾瑞真的病死掉，因为冻了一个晚上没有吃任何的东西，回来以后不准他吃早饭，打了三四十板，然后就罚他跪在院子当中，院子还在下雪，还是冰冻的院子，罚他在风里面读书，又跪了一整天。

所以因此我们就看到贾瑞要反省吗？贾瑞应该领悟说，原来一切都是骗局吗？没有，其实我们常常看自己，看我们身边的人，我一再提到，当我们自己在痴心妄想的时候，我们是没有机会反省的。受到这么大的苦，没有多久，过了两天，贾瑞又跑去找王熙凤，这一次的见面非常惊人，因为见了面以后，我们觉得贾瑞一定会骂王熙凤，说你骗我，你那天把我弄到穿堂，害我一个晚上在那边受冻挨饿，你都没有来。

我们看到贾瑞一句话没有讲，是王熙凤先讲话，王熙凤就骂他说你怎么失信，那天没有来，这个时候大家就知道说，这两个人是完全不对等的两个人，这两个人如果要斗争，贾瑞是死无葬身之地的。因为贾瑞忽然发现说我真的去了，我怎么没有看到你？他还是无法领悟王熙凤在骗他，王熙凤就冷笑着说，你骗了我，那今天晚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看你要不要来，结果贾瑞就有点半信半疑，说真的吗？你真的今天晚上还要约我？王熙凤说你不信，你就不要来。

下面贾瑞讲的话，我想是这些年每次红楼梦读到会心痛的话，他说我一定来，我死了也会来。我们看到什么叫做痴心妄想，什么叫做在生命当中不可自拔的情欲，我相信是红楼梦作者在写一个人最痛的部分，而他自己完全无法检查，也无法领悟，所以我们都会觉得读到12回，你到最后其实好悲悯贾瑞这个人，反而会觉得王熙凤是不是太过分了？为什么别人爱你追你，而你要这样不饶人，那其实她真的可以放他一马就算了，那也许贾瑞痛苦没有得到，可是大概慢慢会好，不至于被整死，可是王熙凤必然要把这个人整死。

所以这两句话我们重复讲一次，王熙凤说你今天晚上在西边那个屋子里面等我，那是一个空屋子，贾瑞有点害怕，因为他已经被整了一次了，所以他说真的吗？你真的还要约我？王熙凤说，你不信，你就不要来。我想到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里面讲说，爱情如果有输赢双方，他说爱人多的那一方永远是输的，我想的是来自于一个哲学家的了不起的一种分析，因为你爱的多，你就输了，因为王熙凤根本不爱贾瑞，所以她可以把他整死。

可是我们看到贾瑞对王熙凤的情感大概是100%的真实，可是也是100%的痴心万妄想，所以他就讲了，下面我一再提到说最让人心痛的一句话，说我来，我一定来，我死了也会来。所以那天晚上他就摸黑跑到了那个空屋子去，他在那边左等右等，等到再一次告诉自己说你又被王熙凤骗了，她根本不可能会来。忽然这个时候黑蒙蒙当中有一个人跑进来了，他简直兴奋的不得了，就上去立刻把那个人抱住，然后亲爹亲娘什么脏话都讲，然后就开始扯自己的裤子。

我想作者在讲一个非常难堪的贾瑞的样子，可这个时候灯光一亮，发现是两个男孩，一个是贾蓉，一个是贾蔷，是王熙凤安排了两个晚辈到这边来整贾瑞，红楼梦第12回被王熙凤整死的一个人物，贾瑞。

我们也希望这个人物也许可以让很多喜爱红楼梦的读者对人性有更深的思考，我们也看到红楼梦的作者仿佛在写佛经一样的，让我们看到人不可自拔的情欲的痛苦，当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产生了痴心妄想以后，完全自拔不出来的这种痛。

所以我们好几次讲到说，12回要责备的其实可能不是贾瑞，而是王熙凤，而是警告一个站在高处能够有机会放别人一马的人，当她得理不饶人的时候，她生命所呈现出来的冰冷与残酷。王熙凤安排了贾瑞晚上到一个空屋子去，她自己当然不会去，可是贾瑞所有的梦想就是王熙凤会来，哪怕是一万分之一的机会，好像一个人在大海里浮浮沉沉，那一根没有办法救他的稻草，他都要努力去抓。

他在那个空屋子里左等右等，没有人来，等到他完全幻灭破灭的时候，忽然一个黑影子进来，他觉得一定是王熙凤了，就是那根稻草，他立刻扑上去抱着那个身体，觉得得到了生命最大的拯救。可是我们看到当他自己扯了自己的裤子，露出他自己情欲最痛苦最难堪的面貌的时候，忽然火光亮起，是两个晚辈贾蓉跟贾蔷，这个时候他无地自容的样子。

其实我相信是红楼梦的作者给予所有的人最大的一个警醒，也许比死亡还要痛苦，因为贾瑞平常是这些人的老师，他常常代替他祖父在学堂里管教这些人的，可是现在他在贾蔷贾蓉的面前，那种难堪我们大概都可以想象得到。所以作者其实用了非常冷静的方法，揭发了人被毒害之后的那种痛，不止无地自容。

接下来我们看到王熙凤安排了贾蔷贾蓉来这里，说好，你做了这样的一个伤天害理的事，见不得人的事，我们现在要张扬出来，让你活不下去，那么最后就要挟贾瑞说，你要签一个50两银子的借据，那分期还给我们。

所以贾瑞不只是爱情上巨大的幻灭，他根本是一个穷困家庭的孩子，也没有钱，又背了一个巨大的债务。那么最后贾蓉贾蔷拿到了这个借据之后，要放贾瑞了。可是我们看到王熙凤最后还是不愿意让他好好地走，就跟他说，现在出去有人会看到你，先蹲在那个墙边蹲一下，我们等一下告诉你可以走的时候你再走。

贾瑞是多么老实的人，别人的每一句话他都相信，王熙凤讲的每一句话他都相信，贾蔷贾蓉讲的每一句话他也相信，他就又惊又怕的蹲在那边等的时候，上面一桶尿跟屎倒下来，从头上淋下来，一身脏臭，他是在这样的状况里跑回家的。

好，我还是觉得红楼梦的作者很惊人，他让我们看到生命可以难堪、肮脏、污秽到什么程度，可是我们不要忘记12回的主角就是贾瑞。红楼梦的作者不是要让我们看到生命都是光鲜亮丽、尊贵优雅的，红楼梦里面有跟贾宝玉、林黛玉完全不一样的人物，就是贾瑞如此难堪、卑微、污秽的一个人，可是作者写到极好，这是我一再提到红楼梦，其实应该用很多角度去看它。

贾瑞跑回去了，当然无法解释身上怎么都是屎尿，当然无法解释，怎么又是一个晚上没有回来，一定又是一顿痛打，可是他已经病到奄奄一息了，在病床上什么药都治不好他，最后医生开了一个毒参汤，要用人参熬药。他们家里那么穷，没有人参，父亲祖父只好去拜托王熙凤，王夫人就跟王熙凤说，你就给他一些吧，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

我们看到王熙凤还是听不进去，王熙凤包了一些人参的破渣渣给他，打发了他。最后他在病床上临死之前来了一个道士，说你这个病药是治不好的，我给你一把镜子，这个镜子你千万不能正面照，只能照反面，道士就走了。

这个贾瑞就看镜子的反面，一看是一个骷髅，死掉的骷髅很难看，他就不要看，说这个道士为什么给我看这么难看的东西，他就转过正面，一看到正面就是王熙凤在里面跟他招手，他就进去跟王熙凤做爱，一次又一次，最后在床上遗精而死。我们看到这是红楼梦社会惊人的结局，可是我想红楼梦的作者也讲出了生命最大的悲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