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回 莫失莫忘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一、知识点：

1、秦钟：《红楼梦》中人物，字鲸卿。他出世的时候父亲已经53岁了，在古代是标准的美男子。“比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更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些女儿态。”就连王熙凤见了,都说宝玉比下去了。

他和宝玉第一次见面就意气相投，俩人一同上学，以兄弟相称。他姐姐秦可卿去世后，他和宝玉送殡，在水月庵与尼姑智能儿幽会缠绵，本来体质就差的他，受了些风寒，自后便伤风咳嗽，不想吃不想喝的病了。

后来痴迷的智能儿逃出水月庵去过他家找他，被秦父发现了，赶走了智能儿，将秦钟打了一顿，秦父自己也气死了了，病中的秦钟见老父被气死，没多久也死了，真可谓是风流短命。

二、金句/精华笔记

1、所以我们会看到王熙凤的能干，惊明到惊人的地步，就是她不是什么商学系毕业，没有读过什么这种会计出纳，可是她每天早上在听佣人念账簿的时候，她可以清清楚楚。

2、大家只要对他稍微一点不好，他就站在大门口就开始骂人，所以我常常觉得有时候我们看到这种有点像党国元老性的人物，其实很麻烦，因为你搞不好他就开始骂人，而且他什么话都敢讲。

2、红楼梦其实有点像作者的忏悔录，就觉得回顾自己的一生，觉得这样的家族的没落，从天上掉到最后被抄家的这么悲剧的命运，其实是咎由自取，就是根本这个家族已经从里面都几乎烂掉。

三、全文逐字稿

我们在第六回的时候讲过，红楼梦很善于用各种对比的方法，让一个富丽华贵的贵族家庭，跟很贫穷的低下的人做各种的对比。那我们也用过一个比喻说，写一个长篇的大小说，必须要好几根线在中间穿梭，就像做纺织一样，有一个话叫做千里伏线，千里伏线说我们要织很漂亮的锦绣，有时候那个线索会消失，然后在很远的地方又再出现，那个就叫编织。

我们现在通常不太容易看到手工织毛衣或者是手工织布，小的时候我看过，我就记得说各种不同的颜色的毛线，会在母亲的手中用几根针去编织出非常美丽的图案，而那里面的编织用经线跟纬线在穿梭的时候，其实有很多的设计在里面。

所以我们也特别注意到像王熙凤是大贵族，刘姥姥是一个穷的乡下老太太，可是他们在做很多服装的对比，生活场景的这种对比，那当然作者也在强调说这些有钱的贵族未必都像我们很偏见的，认为非常的吝啬，很坏，可是他们偶然也会，那天可能因为心情上的特殊，他们就会对刘姥姥不错，给了20两银子帮助了刘姥姥，然后也讲话讲得很漂亮，说天晚了我也不留你吃饭啊，怕你等一下回去的时候城门都会关了，那刘姥姥就跪在地上千恩万谢，因为这20两银子真的救了这一家乡下的这个穷人。

可在小说的写法当中，我们会看到王熙凤作为一个十八九岁的一个女孩子，已经有她管家的权威，因为她刚嫁过来不久，那么她的这个姑妈王夫人就把管家的大权交到她手上，管家的大权交在这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不过我们今天大一的女生，她就要上上下下管300口人的所有的口粮，薪水的发放，所有这些问题。

所以我们会看到王熙凤的能干，惊明到惊人的地步，就是她不是什么商学系毕业，没有读过什么这种会计出纳，可是她每天早上在听佣人念账簿的时候，她可以清清楚楚。

我们知道她是文盲，她是不识字的，因为那个时候女孩子也不太读书，可是她每次就要佣人把昨天的账本念的时候，她很快就可以抓出其中舞弊的部分，可是王熙凤自己也常常放高利贷去周转这些银两。

所以我常常有时候跟朋友开玩笑说，王熙凤恐怕是今天很多的企业要抢的经理人才，就是她是非常懂得怎么去经营的这样的一个人。那所以我们看到她给20两银子给刘姥姥，对她来讲这是唯不足道的钱，可她也知道这个老太太你不打发也很麻烦，因为乡下人跑了那么远来，那好像传出去也不好听，认为你们这样一个有钱人家一点都不顾念旧情，所以她也就给了这 20两银子。

那么在书写的过程里非常有趣，就是我们看到王熙凤在跟刘姥姥谈正事的时候，就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叫贾蓉，我们曾经讲过草字头的芙蓉的蓉，就是等于玉字辈晚一辈的，所以他等于是王熙凤晚一辈。因为王熙凤的丈夫叫贾琏，是斜玉边一个连接的连，所以是玉字辈的，所以贾蓉就要叫王熙凤，叫婶婶，在辈分上一个是长辈，一个是晚辈。

可是非常有趣的，作者写了一段戏，就是贾蓉跪在那边说婶婶好，那我父亲要做什么什么，我想要借一个什么东西，那王熙凤就说没有，就板着脸说没有。可过一会贾蓉就有一点嬉皮赖脸的，好像婶婶你不借我的话，我回去要挨打的，我爸爸说我不会做事情。那王熙凤就笑了，那你就会感觉到这个婶婶跟这个晚辈之间的对话，虽然他们是长辈跟晚辈，可是一个十八九岁，一个十七八岁，其实都是大一新生的年龄，所以你会感觉到王熙凤很疼这个贾蓉，而且有一种暧昧。

等到贾蓉借到东西出去了，王熙凤忽然隔着窗口说，蓉儿回来，因为他是晚辈，所以她叫他蓉儿，芙蓉的蓉，那贾蓉就回来了，回来以后贾蓉就跪在地上说，婶婶有什么事吩咐，王熙凤就在那边慢慢的喝茶，不讲话，过一会她说没事，你走吧，晚上再来找我。

这一段很多学者都讨论过，说为什么王熙凤说有空我再跟你说，你另外找时间再来找我，大家都觉得这个长辈跟晚辈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所以我们也特别提到说，红楼梦里面有很多乱伦的故事，就是贾蓉的太太秦可卿是被他的公公贾珍逼奸，后来上吊死掉的，这是书的原本。

那王熙凤也可能跟贾蓉之间有暧昧的关系，可是作者其实写得很隐晦，就是说他没有直接讲，所以所有的学者一直猜测说这样子的表情，好像是说他们另外要找时间约会，可是都没有明白的讲出，因为等一下我们就会谈到第七回，其实在讲这个家族里面许许多多暧昧的隐私的故事。

我们刚才提到了王熙凤跟贾蓉的某一种暧昧的关系，那我们要特别提到说，红楼梦里面其实有两个兄弟所开创的两个公爵府，一个是荣国府，一个是宁国府。所以王熙凤有一次就带了贾宝玉，一起到宁国府里面去找尤氏，尤氏是贾珍的太太啊，尤物的尤这个词，然后我们就看到当时贾蓉他的太太秦可卿，有一个弟弟来了，叫秦钟。

秦钟是一个比宝玉小大概一岁左右的漂亮的男孩子，然后宝玉本来坐在凤姐的旁边，跟王熙凤坐在一起，然后就是亲属大家聊天，他一听说秦可卿的弟弟来了，秦钟来了，他就说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我们看到这个反应很有趣，因为前面曾经提过这个 13 岁的小男孩贾宝玉，他第一个暗恋的性幻想的对象，其实刚好就是秦可卿，因为秦可卿非常漂亮，而且秦可卿对人非常的温柔，很温暖。所以我们都记得在第四回的时候，秦可卿就曾经把贾宝玉带到她的房间去，睡在她的卧床上，所以那也是引发了青春期的贾宝玉有第一次性幻想的一个地方，那现在他知道秦可卿还有个弟弟，大家都说他长得好漂亮的一个小男孩，他就更高兴，他说我要见他。

其实红楼梦的作者很有趣，他在写青春期的时候，他觉得青春期是一个性别非常不清楚的年龄，他可以幻想秦可卿是他的爱恋的对象，他同时后来又跟秦钟变成了大概第一个同性之间的爱人。所以这里面我想这样的写法，其实当然在现代的心理学里面也常常提到，青春期是一个性别特别暧昧的年龄，因为他正在学习他自己的性向往哪里再走，所以他的性别可以说是从很中性的童年青少年一路上来，正在发展出他的性别认同的这个时间。

那后来他果然见到秦钟了，那秦钟被叫进来时候，有一点腼腆害羞的男孩子，不太敢讲话，那宝玉就很开心，宝玉就说我们不要跟这些大人在一起，我们自己去聊天。

我觉得贾宝玉一直有一种寂寞，我想这个寂寞是说一个13岁在贵族家庭长大的小男孩，他常常被爸爸抓去骂一顿，然后被爸爸抓去应酬，跟那些做大官的那些男人在一起，然后他很讨厌那些男人，他总觉得那些男人身上的气味灼臭逼人，所以他最怕的就是跟这些男的官场的人在一起，那他宁可在家里跟那些丫头姐姐妹妹混在一起，跟林黛玉、薛宝钗在一起，他还比较开心。那现在我们会发现他碰到一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孩的时候，他好开心，快乐的不得了。

所以他就问秦钟说，你有没有读书什么之类的？秦钟说因为家里大概也付不起什么学费，因为秦钟家里勤业，不是一个有钱的家庭。那贾宝玉就很高兴说，唉，我们有一个私塾，是专门给我们自己亲戚读书的，那你可以来跟我一起读。

我想读者读到这里，大家都知道贾宝玉并不是一个爱读书的人，他并不见得那么爱学校，爱去学校。可是有时候我们回想我们在小学的时候，喜欢去学校是因为有好同学，所以我看到这一段我就笑起来，因为我记得那个时候去小学读书的，早上就会一家一家的去叫同学，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然后就十几个人一起到学校去，就觉得学校其实并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老师讲课也讲得很无聊，可是有趣的是那些玩伴，有那些玩伴在一起。

所以其实我们也看到宝玉问秦钟说，你有没有在读书啊？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读？我们这个私人的贵族学校，其实都是因为他觉得，如果有秦钟这样的一个好朋友坐在一起读书，是多么快乐的事，其实非常天真烂漫。

那我们就看到后来秦钟就跟宝玉变成了学堂里一起长大的这个朋友，也变成他第一个，其实我还是要说作者并没有明写，大概第一个感情非常深的一个同性的朋友，就是他们其实有很多隐私的东西彼此会讲，因为他们可能不一定会跟父母讲，当然也不会跟老师讲，甚至他们曾经两个人一起爱上一个小尼姑，一个智能儿，然后调戏那个智能儿，他们都一起去玩的。

那我觉得红楼梦写青春期写的极好，就在讲青春期里面的一种性的游戏或性的幻想，其实不见得只是坏而已，而是他们有好奇，就是他们对那个智能儿长得清秀的小尼姑，他们都觉得好奇。那秦钟跟智能儿在一起的这一段，宝玉也知道，宝玉说你每次看到智能儿，你就会在那边好像一定要跟她如何，所以他们三个人之间都有一种奇怪的这种暧昧关系。

好，因此我们就看到红楼梦到最后，在第七回快结尾的时候，就出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就是王熙凤觉得天气晚了，天晚了要跟宝玉一起回荣国府，最后就说要叫一个车子送他们回去，结果就来了一个车夫，叫焦大啊。那我们就看到焦大大概在红楼梦第七回，讲出了非常让人震惊的一些语言出来。

红楼梦里面大概只有在第七回出现变成重要角色的一个人物叫焦大，就是东西烧焦了的焦，大小的大，那他当然不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可是他曾经是这个家族里面的最早的那一代的，他们叫太祖，就是荣国公、宁国公一起打拼天下的人物。

我这样形容，就说我们今天可能有一个大企业家，那他在年轻的时候可能是白手起家的，所以当时可能家里有一个佣人，可是现在经过好几代，这个企业家变成飞黄腾达，那他将来以前的这个老佣人现在已经不能用了，可是要养在家里，因为他对于这个家族有过功劳。

比如说焦大常常就喝了醉酒，喝醉了就在那边乱骂人，那大家都很怕这个焦大，那他骂人什么原因？他说你知道我辈分多高吗？他说你看到这个家族姓贾的家族，现在多么荣华富贵，荣国公、宁国公两个公爵，他们两个当初打仗的时候曾经受伤重伤过，然后我是在死人堆里把他们背出来的。

好，我想大家一听到这句话就知道焦大身份有多高了，因为他救过主人，那现在已经到了第四代了，那这些年轻的主人对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因为他老是在讲，我救过你那个太祖，救过你那个太爷爷的，如果不是我当时把它从死人堆里背出来，哪里有你们今天享富贵享荣华。

所以大家只要对他稍微一点不好，他就站在大门口就开始骂人，所以我常常觉得有时候我们看到这种有点像党国元老性的人物，其实很麻烦，因为你搞不好他就开始骂人，而且他什么话都敢讲。

那这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大家抓差抓不到人，晚上送王熙凤跟贾宝玉回家，就抓了焦大说，唉，你来拉一拉车吧。那焦大就说，你们什么东西？我是救过你们家第一代的老祖先的，你们现在叫我去拉车，不是侮辱我吗？他就开始那边骂了，当然也喝醉了酒，所以胆子越来越大，他骂的话里面王熙凤的车子过去的时候就听到了，他就讲说你们这些家族怎么会生出你们这些后代的子孙？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我们知道爬灰是当时的一个民间的俗语，就是公公跟儿媳妇有染，叫爬灰，就是一个乱轮的很不光彩的事情，叫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们刚刚讲说这个婶婶是这么疼爱这个小叔子，就是贾荣，所以他忽然这两句话出来以后，旁边人都吓得脸都发白。

因为王熙凤刚好车子过去，所以王熙凤也听到了，然后宝玉也听到了。宝玉因为是一个 13 岁的小男孩，就听不太懂，还问王熙凤说，姐姐，他讲的那个爬灰是什么意思？就是我们听到一个字，我们不知道是王熙凤就骂了贾宝玉，说你是什么样身份的人，你也讲这样的话。

那这里面其实我们都看到焦大虽然喝醉了酒乱讲话，可是大概这两件事都是真事，就家族的真事，所以作者其实没有明显这两件事情，甚至把秦可卿后来悬梁自尽吊死的这个事情改编成病死。可是看到这一段我们就知道，焦大的语言其实是酒后吐了真言，那旁边的人因为紧张就觉得说，他怎么可以把主人这么隐私的事情都讲出来，就立刻在地上抓了一堆的马粪，就塞到那个焦大的嘴巴里，就不让他再讲话了。

那这一段是第七回结尾的时候让人心惊肉跳的一段，可是我们看到作者的写法的好，就是事件都不是明细，因为这种贵族家庭其实很多的家丑都是在掩盖的，他不会让外面知道，那甚至有时候他可以牺牲一个人物。比如说我们知道秦可卿被他公公逼奸，可能事情传出去了，或者像今天我们说某某八卦杂志要登了，他最后可以牺牲秦可卿，让她上吊死掉，去掩盖所有的家丑。

所以这个大概是作者后来在晚年写红楼梦的时候，觉得最痛苦的事，觉得这个家族外面看起来飞黄腾达，可是里面其实已经腐烂到极点，就是所有家族里面的乱伦的事件，以及这种败德的事情，交错成他后来晚年觉得，这样的家族怎么可能不败落啊？就是经过了好几代的富贵之后，焦大其实是讲对了，说怎么会养出你们这样的子孙出来？

那所以我也常常跟朋友说，红楼梦其实有点像作者的忏悔录，就觉得回顾自己的一生，觉得这样的家族的没落，从天上掉到最后被抄家的这么悲剧的命运，其实是咎由自取，就是根本这个家族已经从里面都几乎烂掉。

所以我想在第七回当中，我们特别看到王熙凤跟贾蓉的复杂关系，看到了焦大如何把这些东西点破，也看到了宝玉第一次见到了秦钟以后的那种快乐跟兴奋。那我也特别强调说，因为一个 13 岁青春期的男孩，他非常需要玩伴，因为他老是被父亲推到一些官场的大人里面去应酬。

我们常常看到宝玉被推到那样的环境里，去讲一些言不由己的事情，因为他必须假装做一个大人，可是如果 13 岁他真的就是一个小孩，所以他碰到秦钟就开心的不得了，因为他觉得他们两个年龄相同，才是可以做玩伴的，所以我想这些部分也让我们后续的去看秦钟跟宝玉，非常有趣的一个复杂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