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回 刘姥姥进大观园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一、知识点：

1、刘姥姥：《红楼梦》中人物，是一位来自乡下贫农家庭的谙于世故的老婆婆，凤姐女儿巧姐的命运与她密切相关，巧姐判词和《留余庆》曲中均提及刘姥姥。刘姥姥在回目上出现了四次：第6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39回“刘姥姥是信口开河”、41回“刘姥姥醉卧怡红院”、113回“忏宿冤凤姐托村妪”。

刘姥姥四进荣国府，没有因自己和贾府的关系招摇撞骗炫耀乡里，也没有因王熙凤的背时而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刘姥姥一进入荣国府，就很快受到贾母、宝玉、鸳鸯、平儿等人的喜欢，表现出了她的机智过人之处，这和她经历了各种磨难仍对生活充满乐观的情趣有着极大的关系。她的幽默风趣，她的精明强干，无不充满寓言色彩。她办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无不是一篇精彩的寓言故事，带有哲理性。

也正如王熙凤所料想的那样，在她死后，巧姐的“狠舅奸兄”为了图几个钱，要把巧姐卖给外藩王爷的时候，刘姥姥勇敢机智地救出了巧姐。刘姥姥在这里的具体行为，表现了这个人物高贵、机智的品质，她敢做敢为，有计有谋有办法，也毫不顾虑拯救这个无助孤女会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和危险。

二、金句/精华笔记

1、小说有点像纺织，它在编织，如果你用的线只有一种，其实编织不出太复杂的故事，所以人物的复杂，人物的多样性，经过作者的编织就非常的精彩。我自己一直很好奇，为什么红楼梦的作者在第六回，讲完了这个贾宝玉的性的这个幻想，青春期的男孩的性的故事之后，忽然写到一个八竿子都打不到的一个人物，就是刘姥姥。

2、她用了一个很有趣很粗的一个话，说你们拉硬屎，就是这个是很乡下人的话。就是你们憋在那里，自己觉得不想去认这个亲，可事实上以前他们真的是在庙口结拜过的，那她就觉得说这是一条路。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人家，说不定也真的得一点什么好处，她说他们现在这么有钱，就像骆驼一样，就是随便身上拔一根汗毛，对我们的帮助很大。

3、所以红楼梦有一点在讲某一种因果，而这个因果是说，可能不是我们自己当下知道的。王熙凤从来没有想到跪在她面前这个穷老太太，有一天会变成她女儿的救命恩人，那这里面可能在讲一种，好像我们人算怎么算都算不出来的另外一种天意。

三、全文逐字稿

红楼梦是一个章回小说，它是中国文学里的一个很特殊的形式，就是每一章每一回其实是可以独立存在的。我们今天提到红楼梦的第六回，通常我们在阅读红楼梦这样一个长篇的大小说的时候，我们可能会看先看一下回目，所谓的回目就是第六回，它有一个讲这一回当中大概在讲哪些人物，哪些事件，比如说这一回的回目，它是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贾宝玉是我们已经介绍过的人物，13岁左右的一个小男孩，因为发育了，所以身体里面有很多属于性的、青春期的、朦胧的、不确定的一些欲望，所以初试云雨情。那么也就是说他在梦里面，跟一个仙姑的妹妹兼美，发生了肉体上性的关系，等于是做了他第一次性幻想的春梦。

可是醒来以后在第六回，他的丫头，最贴身的一个丫头叫袭人，就替他换裤子，那这里，当然这样的动作也让我们知道，说一个13岁的男孩子又像大人，又像小孩，那我们今天大概 13 岁，我们也不会让佣人帮你换裤子。可是因为是贵族家庭的一个小男孩，好像丫头也都伺候得很好，觉得他刚才睡觉，那现在起床要出去再见客人，所以就帮他换裤子，那他就抓着这个丫头发生了第一次性的肉体的关系，就是袭人。所以我们看到这是第六回一开始的一个主题，就讲到一个青春期的男孩子，他的性的某些行为。

可是红楼梦最有趣的是，一个大小说如果它的人物太单一，或者事件太单一，它一定不好看。比如说我们前面讲过几个男孩子都15岁上下的，像薛蟠，像冯渊，像贾宝玉，那这些青春期的这些男孩子，他们的一些性的、倾向性的游戏，红楼梦好像是变成其中的一根线，一个线索在写这个小说。可是第六回的回目，在第二段的时候就是讲到另外一个完全不同于贾宝玉的人物，叫刘姥姥，一进荣国府，那我们就会觉得很有趣，因为如果以线索来讲，贾宝玉这一根线跟刘姥姥这一根线颜色完全不同，它的整个的内容完全不同。

可是我们也知道小说有点像纺织，它在编织，如果你用的线只有一种，其实编织不出太复杂的故事，所以人物的复杂，人物的多样性，经过作者的编织就非常的精彩。我自己一直很好奇，为什么红楼梦的作者在第六回，讲完了这个贾宝玉的性的这个幻想，青春期的男孩的性的故事之后，忽然写到一个八竿子都打不到的一个人物，就是刘姥姥。如果贾宝玉13岁贵族养尊处优，在青春期里面做着他自己春梦的烦恼的话，刘姥姥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物，她是穷得连饭都没有得吃的一个乡下老太太。

所以我特别希望大家注意到，为什么这两个人会被作者放在同一回当中来写，是不是有意的要做某些对比，而这个对比它的意图是什么？比如说刘姥姥在家里面，他的女儿刘氏，姓刘的，刘氏就嫁给一个很穷的一个男的，叫王狗儿，你听他的名字，你知道叫狗儿大概都不是什么读书人了。可是这个王狗儿的父亲叫王成，曾经做过一点公家的小小的官，因为姓王，所以跟当时另外一个姓王的人就结拜，就变成了兄弟哥们，可是那个王可不得了，就是后来一直升官的金陵王室，就是目前正做到九省统制的王子腾，那他的妹妹就是贾宝玉的妈妈王夫人，那他的女儿就是王熙凤，也嫁到贾家。

所以我们前面介绍过，这个金陵王室是当时最有钱，官做的最大的四大家族之一，所以大家可以了解到，当年曾经结拜过兄弟，可是一个现在已经变成不得了的政府高官，另外一个就没落到生下一个孩子叫狗儿，住在乡下，所以就有一点不来往了，因为贫富悬殊太大。我想这是作者很重要的意图，就是人生，其实你不知道会往上走还是往下走，同样两个姓王的结拜了兄弟，可是一个后来就飞黄腾达，一个就一直没落到连饭都没有的吃。

那这个王狗儿就在乡下里面娶了一个姓刘的太太，然后有一个女儿叫青儿，有一个儿子叫板儿，那在家里就打太太，骂太太，因为反正大概不得意的男人最后出气就是找太太出气，所以那个刘姥姥就很气，觉得他的女儿老是被这个丈夫欺负，这个做岳母的有一天就不开心了，他就骂起这个狗儿，他就说你这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的，他说我们做乡下人都很本分，守着多大的碗就吃多少的饭好。

刘姥姥的语言是非常农民的语言，他就觉这个狗儿因为爸爸以前还做过一点小官，现在就游手好闲，也不事生产，他就觉得你应该想想办法，如果现在没有饭吃，我们大家想办法到底应该怎么样走出一条路，而不是在那边每天的骂孩子，打太太。她说这不是一个办法，所以刘姥姥就在开始动脑筋了。

我想很多人读红楼梦都非常喜欢刘姥姥这个人物，那这个人物其实在红楼梦里根本不是一个属于贵族的身份，她其实是一个非常穷的乡下老太太，可是你会感觉到因为她在乡下日子过不下去，没有饭吃，然后这个女婿也不事生产，不能养家，所以最后只好她来想办法，她想办法就跟那个狗儿讲说，你爸爸以前王成是跟金陵王家结拜过兄弟的，那现在人家飞黄腾达，变成这样不得了的一个家族，这种权贵之家。

她说你们，她用了一个很有趣很粗的一个话，说你们拉硬屎，就是这个是很乡下人的话。就是你们憋在那里，自己觉得不想去认这个亲，可事实上以前他们真的是在庙口结拜过的，那她就觉得说这是一条路。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人家，说不定也真的得一点什么好处，她说他们现在这么有钱，就像骆驼一样，就是随便身上拔一根汗毛，对我们的帮助很大。

那这个狗儿真的是一个爸爸做过小官，后来没落下来就脸拉不下来，就觉得他不能去那。刘姥姥说好吧，那就我去吧，我带着孙子板儿，我就进城去碰一碰，看他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也没什么不得了，总是人生里的一个机会。我想在这里透露一个很有趣的讯息，就是刘姥姥是一个生命力非常强的一个人，乡下人穷到家徒四壁，可是因为一无所有，她对生命的看法，也觉得什么事都可以去试试看，所以她的所谓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不要对于结果那么在意，就是我们可以去碰碰运气，去试试看。

我觉得这是红楼梦里面它在写贵族以外，写得非常非常精彩一个人物，可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这个人物，其实衬托不出贾宝玉家族或者王子腾家族，这种大贵族的奢侈繁华，因为有对比，这个对比的意思说如果今天都是有钱人聚在一起，其实比来比去大家没什么好比的，因为差别不大。可是如果忽然来了一个乡下穷的连饭都没有的吃的人，他看到这些富贵人家的东西，他真的会吓一大跳，因为他会觉得说原来富贵是这个样子。

所以我们都读过杜甫的有名的诗，这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就是对比，文学上的对比会让你知道说一个红的豪门，他们吃剩的饭倒出来的酒肉都臭掉，可是旁边就有一个饿到没有饭吃，死掉的一个尸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是文学上的对比手法，所以刘姥姥就带着板儿要进去找贾宝玉的妈妈。

王夫人说当年他们结拜的时候，王夫人是知道这件事的，那现在王夫人是一个豪门里的贵妇人，那她也许会对我们有一点帮助，而且外传说王夫人念佛，所以对于穷人呐，对于老年人呐特别的怜惜，都会疼爱，她觉得可以去试试看。可是我们就看到她带着这个小孙子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城里，她也没有钱可以坐车的，所以完全徒步就走到城里，然后就到那个荣国府的前面两个大石狮子，就看到人来人往，门口一大堆的佣人随护警卫，她不知道要跟谁讲话。

好，这个就是我们要讲对比，就是她看到了一个豪门，一个豪宅，她简直吓呆了，怎么是这样？最后她就战战兢兢想已经来了，就问说王夫人在不在？我想见王夫人。我们知道如果是这种家族的警卫，看到这样一个打扮，穿着这样破破烂，老太太去问他们家里的贵夫人，大概心里已经笑翻了，就觉得说，你这种人你也见得到我们王夫人？就是说噢，你在那个角落坐着吧，你等那她如果出来，我跟你讲，其实根本就在耍她，因为王夫人出来也在轿子里，你根本是见不到的。

所以后来旁边刚好有个好心人，我觉得刘姥姥那天运气很好，有个好心人说，唉，你何必耍她，那乡下人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这里，你让她在那边一坐坐到晚上，她回家都回不了，大家城门都关了。后来就跟她说，你找王夫人要干嘛呀？那她就大概讲了一点意思，那个人就知道说，你怎么可能见到王夫人，她王夫人有一个陪访。就是过去的贵族的女孩子，嫁到豪门的时候，她会有陪嫁丫头，也会有陪嫁的司机、车夫一起嫁过来的。

所以陪嫁过来的有一个男的叫周瑞，后来就变成贾家的管家，那这个周瑞有个太太，书里都叫周瑞家的，其实就是周瑞的太太的这个意思。他就觉得说你要见王夫人是不可能见到的，那你去见见周瑞太太的陪房，说不定会有一点机会。那个人就很好心跟他说，老太太你往后面走，这是大门，不可能有穷人在大门上要见一个贵族的，你绕到那个最后门的地方，那所有佣人都住在那一带，他说你去打听一下周瑞，找一下周瑞家的，那说不定你可以见到。

所以我们就看到这个刘姥姥就跑到后门去，看到一大堆佣人的穷孩子在那边玩，就问他说，我找一个这个周瑞家的陪房，后来刚好这个周瑞家的这个女的就在就看到刘姥姥，当然知道说这个人一定是来要钱，因为穿的破破烂烂的，可是周瑞家的这个太太今天大概心情也特别好，就觉得说，唉，我在这种有钱人家当家，还真的有人来求我，她有一点想卖弄，说我是有办法的，所以她就跟她说，好，我帮你想办法带你进去看这个主人。

我们看到第六回里描写的这个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这是第一次在书里看到一个这么穷的乡下老太太进到了公爵府邸，进到这样豪华的一个豪门，整个人都呆掉，就是她眼花缭乱。那么我觉得这个写法很特别，就是因为乡下人进到这些有钱人家里，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还是觉得怎么连最低等的佣人身上都是绫罗绸缎，那个绣花绣到满满的，所以她就整个人都呆掉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对比写法，就衬托出刘姥姥不知道的东西。

我觉得写的最好的一段就是这个周瑞家的，就带着刘姥姥坐在等候的厅堂，她说王夫人你是不可能见到的，现在管家的人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就是王熙凤，那王熙凤现在十八九岁，可是非常的能干，把家管的好的不得了，你如果能够见到她，大概就有一点希望，可以要一点东西。

那刘姥姥就千恩万谢，就坐在那里等，她坐在那边等的时候，她就听到她旁边有一个声音，那个声音是当当当当当当，这样子在敲，那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然后她就仔细的看，因为这个时候她在等，所以没有人管她，她就仔细看，她说是一个木头的盒子，这么长的一个木头盒子里面会发出声音，哒哒哒这样子。

那我想读者已经很敏感到，这是西洋钟，当时荷兰进口这种上发条的西洋钟，可是乡下人当然没有看过，因为那是舶来品，只有这种大贵族家里会有洋货。所以她就觉得很奇怪，他正在奇怪，在那边仔细观察，说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发出响声，那这个东西有什么用？要用来干什么？因为我们知道乡下人看早上，中午，晚上就好了，她看太阳就好，她根本不会有需要什么手表，钟。

好，正在看的时候，忽然她就吓了一大跳，因为那个钟，康这样响了一声，然后接着八九下，康康康这样叫起来，她整个人就跳起来，觉得好像要发生世界大战一样，她被那个钟吓坏了，可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个时候她就看到所有的小丫头就一阵乱跑，每个人都说奶奶下来了。

好，我们知道是准点的时候，王熙凤这个管家的少奶奶，她要下来，可能点名，可能就是吩咐命令什么事情。所以你可以看到王熙凤还没有出场，所有的人已经紧张起来，因为那个时钟到那个准点一响起来的时候，他们知道王熙凤要来了，所以大家一阵乱跑，赶快就各位等王熙凤。然后王熙凤进来，然后他们就开始准备饭，因为王熙凤要用一点饭食，这个时候刘姥姥还在边等，那后来周瑞家的就进去通报了，告诉了王熙凤说有这样一个乡下老太太来，那我们要怎么办？

那王熙凤当然要很小心，因为她不知道，说这个人这么穷，可是我也不能乱打发，因为说不定跟祖上真的有一些什么关系，传出去说你们对于过去拜把的兄弟不好，好像也不好听。我们就看到有钱人家做人的那种为难，那最后刘姥姥就进去了，然后看到一个漂亮的不得了，围着紫貂，紫色貂皮的王熙凤在那边拿着一个小的手炉，慢慢在拨那个灰，那旁边有小丫头捧着一个茶盅要请她喝茶，然后她眼睛也没有抬起来，她就说怎么不请进来。

这里面就在描绘刘姥姥跟这种身份阶级，然后刘姥姥嘣一下就跪下去了，可是按照辈分来讲，王熙凤是晚辈，可是王熙凤就跟旁边人说赶快扶起来，就把刘姥姥扶起来，然后就问她说你们跟王家过去的一些关系。那当然王熙凤聪明到极点，一看就知道说这绝对是来要钱的，那她也要拿捏分寸，不能乱给钱，因为给了钱以后，人家一而再再而三来要钱，你要怎么办？所以要打发，可是要打发，要用什么方法打发？最后她好聪明，她就讲说太太今天也不在家，就讲王夫人不在家，那我也难做主，可是我手上刚好有上面交代下来给我的丫头做衣服的钱，20两银子，你如果不嫌弃，就把它带回去吧。

那个刘姥姥刚开始说太太不在家，想大概就要不到东西，就要打发她了，后来一听到20两银子，整个人也快昏过去了。我们知道这20两银子，王熙凤的口里说是给丫头过冬天做衣服用的衣服钱，可是刘姥姥他们后来就靠着 20 两银子开一个小杂货铺，买一点小田地，他们就过了一整年。

我还是要讲作者其实在对比贫富的差距到这样的程度，那也许对于有钱人来讲，完全不经意的20两银子，结果救了一家人，在冬天里面可以有保暖，可以有饭吃，可以有衣服取暖。好，所以我们在这里也看到，后来红楼梦里面其实讲到王熙凤也不是特别的善心，她只是偶然救了一个人，后来王熙凤他们家族整个败落，她的女儿乔姐要被卖到妓院的时候，就是刘姥姥的孙子，反而去救了她。

所以红楼梦有一点在讲某一种因果，而这个因果是说，可能不是我们自己当下知道的。王熙凤从来没有想到跪在她面前这个穷老太太，有一天会变成她女儿的救命恩人，那这里面可能在讲一种，好像我们人算怎么算都算不出来的另外一种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