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黎紫书的散文集《暂停键》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以全新装帧推出。
自1994年出道,黎紫书的写作之路已经走过28年,但她在中国读者群体中引起关注主要藉由去年出版的一部《流俗地》,这本书以马来西亚锡都为背景,以一个被居民喊作“楼上楼”的小社会拉开序幕,述说一个盲女和一座城市的故事。
《暂停键》是黎紫书多年行旅的散文作品,三十五岁时,黎紫书决定从工作了十三年的新闻机构辞职,开启全职作家的写作之路。她分享到:为了成为一个更好的、更优秀、更强大的写作者,必须从自己着手,要有更大的眼光和视野,去找到以前没有可能找到的角度。所以她决定四处漂泊,隐于都市人群,避居异国小镇,从北京到伦敦,也从城市到乡间。
黎紫书
路途中的思考和见闻最终辑录为《暂停键》中的文章,黎紫书介绍,《暂停键》是一部创作意义上承前启后的作品,也是一部探寻自我的作品:“因为只是一种心情或看法的记录,完全没想过这些文字以后要发表,所以写的时候纯粹是一种记录。我以前可能写很多小说就是为了生计,可是《暂停键》里面的文章不存任何目的,它就是在生活中停下来歇一口气,好好看清楚自己,就是一种内在探寻的状态,可以说《暂停键》不仅是一个承前启后的作品,而且是生活的暂停键。”
对于这本书,作家李修文谈道:“我们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一个作家不光在写作,不光在自己的行旅当中发现自己,实际上,当她自身的气质和这个世界相遇之后,落实到文字上,一种新的语境、一种新的文体在诞生。《暂停键》中的文章,很多都是一些断章,一种行吟式的写作。这样的写作看起来好像一个人分裂成很多种面目,分裂成很多种情绪,但实际上正是这些作家们的行走,她的遭遇,在各个地方的感受,凝固成完整的她自己。与其说是一种分裂,不如说是一种召唤,召唤自己的魂魄在文字当中得到苏醒。”
写作多年,最忌讳的事莫过于重读自己的旧作,尤其是少作,更尤其是小说。那些年轻时绞尽脑汁敲打出来的字字句句,曾经叫我窃喜于灯下,可历了些沧桑后,看在今已老去、越来越敏感却又多少有点畏光的眼里,便显出了当时灯影的乖张和虚无,也显出了彼时自己的浅薄,便总是越读越尴尬,恨不得放把火,将世上的它们全给烧毁。
散文随笔却是另一回事。我有我时时念想的某些文章。譬如这一本《暂停键》,自十年前结集后总被放在随手可得之处,以备心念一动翻阅。里头的文章大多短小,无非都是博客时代写下的心绪。那些年我辞亲去远,由东而西,客途多愁,异域生活又奇趣横生,不乏值得记录下来的点点滴滴,于是顺着潮流,把博客写成日记。正由于毫无“创作”意图——既不为发表争稿酬,也不为冲刺文学奖逐利争名,这些短文便不被我视为“作品”,对它们也就不像对待文学,敢于苛求。它们是我当时写的“书信”,写给世上为数不多的、所有关心我的人。
对于我这种人,博客时代真是个好时代。那时候手机的进化尚未完成,不足以主宰世界和控制人类的社交生活,人们还能有那么点时间和闲情在电脑上书写日志,并且有耐性阅读千字以上的“长文”。我也喜欢那个时代没有将人与人之间的空间距离压缩得太过厉害,网速不太快,手机像素不太高,聊天工具亦不至于太过发达。那时候,“远方”还是远方,思念也还如牵牛星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是一种充满祝福的、最温柔的想望。
在那个时代里,我在“和讯”上算是占了微尘之地,有了自家不起眼的小院落,却也偶有路人无意间一瞥,留下了印象,抑或攀谈几句,从此神交。以后于寂寥时或生活的无明处,这些人当中,有者会忽然想起我,夜里上网寻到我的小院来,或纯阅读,或诉衷情。虽说素昧平生,并且互不期待有朝相会,可为了这些人,我也时时惦记着要更新博客,像是为了所有可能的路过者在门外留一盏灯。
博客时代短短数年,很快盛极而衰,花期不再。人们在网上有更缤纷热闹也更拥挤的去处可以扎堆,而为了迎合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的速度,百来字要成文章;写字随时随地,与吐痰无异。我没有什么好恋栈的,有一天弃院不顾便头也不回。在我的想象中,那以后“和讯”成了被遗留在太空中的一座庞大的弃城,千门万户犹在,也仍然装载着被人们转码成文字的,恒河沙数的时光、情感和回忆。但城里无人,从此此城漫无着落,在另一个次元里漂浮于无垠的虚空。
我对“存在”高度自觉,又从小不合群,是个做好了准备被时代淘汰,也准备好了要淘汰时代的人。放弃博客何难之有?况且我还比别人幸运,得以把博客时代里最珍贵的收藏都复刻带走。它们被结集成册,流落书海,等于一个一个漂流瓶,等待被人捞起。当中可能有过去曾在网上萍水相逢的旧雨,更多的是新知,也就像当年那些身份不明的路人。
只是我万没想到,这书十年后竟有机会再版,以全新包装重新投入书海之中。因为这机缘,我终于集中地,将全书每个篇章都重读了一遍。那感觉如同一张一张地翻阅过去在旅途中我给自己寄的明信片,那些在某时某地,我要对远方的、未来的自己诉说的痛感和轻微的顿悟,字里行间的那些事那些人,今日仍然如沉落在时光溪流中的石头,在月夜里幽幽发亮,甚至比过去书写时更清晰更温润,更让我动容。
这两年进入休养期,暂无新作品,不少出版社前来打探旧作重出的可能。我对自己的其他旧作,多数时候用的是长者看年轻小辈的目光,总觉诸般不顺眼,又总认为若让今日的我重新再写,必定大相径庭,远为出色,因而对于让少作重新曝光,总觉得勉强。但散文随笔终究是不同的,它们是生命中某些被我用文字定格的珍贵光景,那光景里的美与感动,那许多被凝固起来的灵机一动,像每一道闪电顷刻即逝,只能在人生中出现这么一回,仅此而已。因此就存在的意义而言,它们每一篇都完美无缺,换今天的我或以后的我,即便用一支千锤百炼的笔,也绝不会写得更好了。
这部集子的各篇章都书写于十年前。十年已够我凑足知天命之数,但书里的篇章显然不老,它们是人生被封存在琥珀中的刹那,始终保持每一个“当下”的悸动与惊诧。我觉得它们甚好,每一篇都蕴含初心,就连当时为旧版所写的序,我重读时也感觉到自己写得全心全意,倾出了所有的真诚。它如此的言无不尽、难以超越,以至于我在为这新版写序时,三番两次冲动,想要抄袭旧文。
为防止我终于忍不住挪用旧文,把原话再说一遍,这序,就该到此为止。因为钟爱这书,对它有一种无关文学的、纯粹浪漫主义的想象。寄望它散落四处,终于也会有人翻开它,能感受到那一朵十年不熄的微火,一盏为未知的路人亮着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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