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曹寅：资本之都德里-21世纪德里的美好与野蛮（下）

本期介绍 

随堂讨论

在你看来，德里的衰落是资本主义和市场自由化造成的吗？欢迎在下方评论区分享你的看法和观点~

节目文稿

大家好，我是清华大学历史系的曹寅。今天我来为大家导读的是英国印度裔作家达斯古普塔的书《资本之都》。

悉达多的外包公司在德里西南三十公里，位于哈里亚纳邦的古尔冈新区。而这个古尔冈新区的兴起，背后又是一个利润巨大而且关系错综复杂的房地产故事。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大量跨国企业把它们的业务外包给印度私人企业，这些印度企业主为了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就开始寻找廉价的劳动力和土地。在政府中有人脉关系的房地产开发商，通过行贿的手段，在德里郊区获得了廉价或者几乎免费的土地，兴建办公楼和公寓。这些郊区的商业和民用住宅，后来又以高价被卖给外包公司和私人投资者。商业和住宅区的形成进一步抬高了土地价格，吸引了大量来自德里的黑钱。贪污的官员、毒贩、帮派头目等，都趋之若鹜地把他们的不法所得，投入到这些在德里郊外的高新技术产业园区。同时，德里的新贵们，也着手为自己打造奢华的宫殿。

德里的现代化进程

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为了保证农民的生计和城市居民的粮食供给，德里周边的农田根据法规只能够用作农业活动。然而在经济自由化之后，德里的富人们将目光转向了这些农田。一方面，这些农田大都地处偏僻，把富豪们和公众隔离开来，确保了富豪的隐私；另一方面，获得这些农田土地的成本，低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富豪们通过寻求政府官员的帮助，很轻易的就能赶走土地上的农民并把土地占为己有。之后，他们会在这些农田上大兴土木，建造拥有游泳池、草坪、花园和大型车库的豪宅。在相关官员的庇护下，这些豪宅都是用“农舍”的名义被政府部门批准的。

吸引房地产开发商注意力的，不仅是德里郊区的土地和农田，还包括了德里市区的贫民窟。德里城市的运作主要依靠人力车夫、菜贩、女佣、泥瓦匠、建筑工人这些社会底层的工作。由于无法负担房租，这些人大多住在城市的棚户区和贫民窟中。

二十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初，德里开始兴建地铁，这样的工程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北方邦、比哈尔邦和拉贾斯坦邦等农村地区无法找到工作的人，便大量涌入德里，从事这些建筑工作。

政府和工程承包商并不为这些工人提供住宿，因此工人们开始在地铁沿线建造棚户。起初，这些棚户区只是一些铁皮屋的堆积，没有任何的基础设施，政府也对这些地方的居民不闻不问。

后来，这些底层住户们开始自己挖凿排水渠和水井、铺设街道、安排供电。但是，当地铁通车之后，地铁沿线的地价上涨。政府官员开始想收回棚户区的土地，并把它们卖给房地产开发商以赚取高额利润。

在二十一世纪初，德里市区的棚户区被认为是“影响市容和充斥着犯罪的”，因此政府开始对它们进行强行拆除和搬迁。房地产开发商和黑社会打手在拆迁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政府承诺只要贫民窟的每户居民支付7000卢比，7000卢比大约是160美元，也就是1000多人民币，他们就可以在郊区获得一座新的房子。但是，后来怎么样呢？当贫民窟的居民们来到德里郊外，等待他们的是空无一人的沼泽地。那里没有建好的新房，更没有政府承诺的医院、学校和公园。穷人们进行抗议，被警察镇压，他们的悲惨故事，也没有任何主流媒体报道，他们被遗忘在了德里的荒野之中自生自灭。

从1990年代开始的自由化和私有化，让德里市政府在这个城市的社会和经济管理中逐渐隐退，不仅是穷人无法再寻求到政府的帮助，就连这个城市的中产阶级也深受影响，其中最为显著的就是城市的医疗服务系统。

自由带来的“灾难”

在经济自由化之前，德里几乎所有的医院都是国有的。这些公立医院为居民提供既廉价又有质量保证的服务。1990年代的改革之后，私立医院开始在德里兴起。这些私立医院的控制人，几乎都是德里的顶级富豪家族。他们通过与政府官员的特殊关系，在城市中获得廉价的土地，然后在上面建造医院。这些医院都声称，自己拥有公立医院没有的西方先进医疗设备，还能提供世界一流的医疗服务。他们利用高薪挖空了公立医院的医生。但是，在私立医院，这些医生最重要的工作却是盈利赚钱，而不是治病救人。

因此，当德里的中产阶级，为了寻求高质量医疗服务，进入这些私立医院的时候，就常常被医生要求进行毫无必要的重复检查和过度治疗。这些检查和治疗，因为都在使用进口的设备和药品，所以昂贵无比。私立医院的医生们尽他们最大的努力，让病人既没法快速康复，也没法快速死亡，于是病人家属就要源源不断地支付医疗费用，直到这些家庭无法再承受或者破产为止。

另一方面，由于公立医院得到的政府资助越来越少，人才流失也越来越严重，德里的穷人们正在失去几乎所有的医疗保障。

德里的穷人们不仅无法得到最基本的医疗服务，更可怕的是，他们身体的器官，还被犯罪集团和私立医院盯上了，成了挣钱的工具。私立医院和很多器官贩卖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器官贩卖集团用暴力手段，或者极为廉价的价格，从穷人身体上取下器官，再供应给私立医院的医生们，这些医生则再用高价，把这些器官转卖给有需要的病人。

那么，在这样一个充斥着腐败和暴力的社会中，印度穷人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呢？在这里，我们可以讲一个所谓的励志故事，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德里的穷人唯一出路

故事的主人公是印度前北方邦的首席部长马亚瓦提。马亚瓦提出生在德里的一个达利特家庭。作为一名低种姓的女性，她宣称自己代表印度受压迫的底层人民，并且要为底层人的权利奋斗，从而获得了巨大的政治资本。她在1993年当选为北方邦首席部长，成为了印度第一位低种姓出身的女性首席部长。

可是，在她成为印度政治明星的过程中，却被指控收取了大量非法的政治献金，并且在成为首席部长之后涉嫌了多起贪腐大案。她的个人巨额财富到底有多少钱呢？据说在2007到2008年，仅是个人所得税，她就缴纳了大概340万美元。

从马亚瓦提的例子可以看出，对于印度的穷人来说，投身政治可能是他们唯一的致富道路。因为印度实行民主的政治体制，它需要来自底层的政治明星来装点门面，所以也会特意为这些边缘群体预留了配额和机会。

但是，当边缘群体中的一员获得了政治资本，他们所思考的便不再是像他们承诺给选民的那样——去打破腐败和不平等的制度，而是去为自己和家人获得他们所批判和挑战的那些上层人拥有的特权。

对于那些阶层跃升成功的穷人来说，他们更不愿意看到阶层区隔的消失和真正民主的实现。相反，他们试图去捍卫那种已经形成的不平等体系，并且享受他们以往梦寐以求却又求之不得的那种凌驾于他人和法律之上的特权。

德里，作为一个国家的首都，这个国家既是世界文明古国，又是一个新兴的有着巨大经济潜力的国家，印度政府对德里寄予厚望，一直在寻找机会向全世界展示德里的现代、繁荣和潜力。

2010年这个机会终于来了，它就是在德里举办的英联邦运动会。为了迎接来自世界各地的运动员和游客，印度政府不惜花费了几十亿美元对城市的基础设施进行了改造升级。但是这些工程中充满了腐败和权钱交易。德里的权贵家族通过政治关系和贿赂，轻易地取得基建工程的项目。他们再用高价将这些项目分包给次一级的工程承包商。承包商们则以最为潦草敷衍的态度对待这些工程，并通过偷工减料和克扣工人工资来减少成本。

在英联邦运动会结束两年之后，这本书的作者达斯古普塔就发现，所有的这些赶工完成的工程都已经破败不堪，他说“在主要路段中间，大量新建的隔离墙已经破损，倒在路面上。体育馆生锈的屋顶也在往下掉，停车场破破烂烂、空空荡荡…当时种了几千棵树，可这些树都已经枯萎，好像本来就没打算活到运动会之后。”

实际上，在今天的德里，路边随处可见的破败建筑，正是这个城市在经济自由化时代被腐败吞噬的最好证据——那些为穷人建造的经济适用房还没完工，外墙就已经出现裂痕；而刚建好一个月的道路，就处处可以看见凹陷的水坑；高架桥上的劣质水泥，也会时不时的向下掉落。

在德里经历着这种日常的混乱局面时，一位中产阶级的居民解释说，“一切都是故意的！印度一半的混乱都是官僚系统故意的策略。因为如果事情都很有效率，就没理由要付钱贿赂了。”

同时，一位居住在德里富人区的富豪却说，“现在是一个伟大的时刻，印度历史上最伟大的时刻。遍地都是赚钱的机会，到处都能看到市场稀缺。虽然腐败很严重——你得非常努力工作——但是这是一派伟大的景象。”

我们不得不说，上面这两位所描述的，都是真实的德里。在这本书中，我们看到一个多元文化的德里是如何经历了印巴分治所带来的劫难。后殖民时期的政府野心勃勃，试图打造一个超越西方资本主义的乌托邦，却最终让国家积贫积弱。

当自由市场所带来的新秩序主宰了德里之后，政商贪腐、经济上的极度不平等、针对穷人、边缘族群和女性的暴力、以及环境恶化等等议题，就像乌云一样，持续笼罩在这座城市的上空。21世纪德里的肖像在这些乌云中也愈加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