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徙出凉州
太延五年(439)十月初六,迁徙行动开始。这次被迁徙的民众,粗略估计有三万户,计十余万人。他们扶老携幼,肩挑手提,被驱赶着离开了世代居住的家园,一步三回头,向着未知的他乡走去。他们中不乏高僧、艺术家、经学家、建筑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医药家,更有一大批百工伎巧、能工巧匠,后来他们在昙曜营造石窟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北魏的兵士们一刻也不敢放松,都绷紧了神经,防范着随时可能发生的逃亡与反抗。长长的队伍前进、前进,除了战马的嘶鸣、牛羊的喧叫,还不时传出喝骂声、鞭打声、怒吼声、哀告声、啼哭声,以及痛苦的呻吟、无奈的叹息。姑臧百姓仓皇狼狈之状难以尽述,与魏军即将返回家园的亢奋相反,他们的心中满是故土难离的悲伤和绝望。
僧人们被编成了若干小队,杜超派得力将兵护押,比一般百姓要优待。名单所列重要僧人则被编在他的中军帐下,不作为战俘对待,而当作“嘉宾”礼遇。
作为有道行的坐禅僧,昙曜对俗世的悲欢离合已经看淡,但第一次遭遇如此巨大的变故,也难免触景生情。沿着青石板的街衢,缓缓步岀城门,缓缓经过护城河,再缓缓地踏上城外的大道,昙曜忍不住一再回首,生命中的一幕一幕纷至沓来,让他百感交集。在道路拐弯处,他停住脚步,回望城池,愈感寂寥落寞,鼻子不禁一酸,眼角似有泪水悄然滑落……
队伍沿石羊河进发,两岸是平阔的田畴,一度丰硕的庄稼,已被魏兵抢割一空,茂盛的泽草也早被魏军的马匹践踏啃食殆尽,此时秋风肃杀,满目萧索。僧人的行囊不像拖家带口的普通百姓,大多是一个瘦瘦的包裹而已,可谓寒酸。昙曜的包裹里,有几套换洗的僧服,几双僧鞋僧袜,若干法器,还有无谶师父留给他的那几部佛经。昙曜不时地探手捏一捏包袱,生怕这些东西飞走似的。他想起了师父,觉得师父真是可敬可悲可叹啊,诚心诚意地为蒙逊做事,到头来却落得命丧荒漠,尸骨无收,岂非正像这善恶交织的荒原,有谁会想到它不久前还是那么繁盛热烈。是的,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也没有什么风光无限,从来都是花开花谢,得失荣枯,一切皆始于自然,归于自然。
姑臧城南一百二十里处有座山,称为南山,也有人叫它天梯山。山不甚高,却十分陡峭,奇特之处在于那条形如悬梯的登顶之路,鬼斧神工,浑然天成,有人说其登临之难难于上青天,天梯之名由此而来。当然,更为奇特的是南崖石壁红如鸡血,上凿一排排的洞窟,洞窟里雕有佛像,远远地望去,石崖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如梦似幻。“神奇,太神奇了!”第一次来这里的人都禁不住惊呼。
队伍在山脚下扎营过夜。昙曜心绪重新被搅动起来,感觉回到了久违的家。他对这里太熟悉了,山上的佛寺石窟就是昙无谶主持修造的,建成后是无谶师徒坐禅修行的所在。昙曜在这里度过了许多的日日夜夜、春夏秋冬。如今就要与此地作别,或许还是永远地离别。"恐怕是再也不能回来了!”他叹息着,有了一种想上山看一看的冲动,也算是完成一种告别的仪式。一些僧人也有同样的想法。杜超索性满足他们的愿望,亲自带领兵将“陪同”上山。
洞窟在离地面几十米高的山崖上,面向着石羊河的支流黄羊河,有大大小小近20座。昙曜那些年跟随师父在这里开窟造像,耳濡目染师父如何指挥,如何设计,如何打造细节,如何解决难题,从中领略了师傅的伟大,学到了本领。随着一个个石窟、一尊尊佛像的落成,昙曜每每惊叹不已,叹服师父的睿智博艺,叹服石匠们的巧夺天工,叹服画匠们的神来之笔。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工匠们叮叮当当开壁凿崖的斧钎声犹在昙曜耳边回荡,丰富绚丽的点染彩绘仍在眼前闪现。他现在站到这里,眼前的石窟似乎突然间变得陌生而遥远了,像一个梦不可触摸,但他知道师父的魂灵已经永远留在了这儿,永远地融在了这些洞窟石佛中,因而又倍感亲切难舍。
洞窟里的佛像千姿百态,或雕或塑,精美壮观。其中的一尊是无谶应蒙逊的要求,为蒙逊母车氏所造的祈福像,高约丈六,体态饱满厚重,略微前倾,庄严肃穆,又不乏亲和明朗。昙曜记得,那一年,蒙逊世子兴国征伐西秦,却戏剧性地死于大夏与吐谷浑的冲突中,蒙逊因此迁怒于佛,认为事佛无灵,下令毁废塔寺,驱逐僧徒。传说无谶施展法术,让蒙逊在礼拜其母石像的时候,看到石像眼中流出了泪水。蒙逊大为惊惧,改变了态度,慌忙举办法会,向佛祖谢礼忏悔,把赶走的僧人重新召集回来,待若上宾。
昙曜在最大的石佛前站定,上香、叩首。这是一尊释迦像,贵然端坐,左手平放在膝盖,略岀膝部;右臂前伸,手掌外撑,向对面的山推去,所指之处叫磨脐山。后世民间歌潘传唱:“张义川,水湖滩,大佛爷手指磨脐山。”释迦两旁是文殊、普贤、广目、多闻、迦叶、阿难等的造像,神态肃穆而不失平和。窟内两壁上有大片大片的壁画,绘满了云纹、青龙、大象、梅花鹿、白马、墨虎及菩提、牡丹等林木花卉,大象和马背上都驮着经卷,经卷发着光芒。此时,夕阳架在西山顶上,余晖自左侧挥洒过来,看佛像,为祥光所笼罩,为香烟所萦绕,于华彩艳绘中,透着云蒸霞蔚、气吞山河之势,实是一幅云、水、山、殿、佛交相辉映的奇幻画卷。
昙曜久久地伫立着,凝视着,无谶师父的音容笑貌浮现于眼前,他看见大佛沉静的眼眸里幻化出师父慈祥的眼神,如穿越时空的绝响,在黄羊河的柔波里激起层层涟漪。
别了,大佛!
别了,石窟!
别了,南山!
别了,姑臧!
别了,凉州!
啊,凉州!这是一片沉重而又浪漫的土地。多年后,“北地三才”之一的温子昇写下《凉州乐歌》:“远游武威郡,遥望姑臧城。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又过了多少年,太武帝的十六世孙、唐代诗人元稹写道:“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蒲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楼下当垆称卓女,楼头伴客名莫愁。乡人不识离别苦,更卒多为沉滞游……。”看得出,凉州一度又是一派歌舞升平、玉楼笙歌的景象。然而,温子昇的凉州已经不是昙曜的凉州,元稹的凉州更不是昙曜的凉州。昙曜的凉州,永远定格在了太延五年(439)年的那一天,人去城空的姑臧,挂着一钩惨淡的弯月,飘荡着一曲断肠的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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