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智慧】《冯煖客孟尝君》：做事学会留后路（一）

第四十五课

《冯谖客孟尝君》：做事学会留后路（一）

篇目简介

本文选自《战国策·齐策》，记叙了冯谖为巩固孟尝君的政治地位而进行的种种政治外交活动（焚券市义，谋复相位，在薛建立宗庙），表现冯谖的政治识见和卓越才能——善于利用矛盾以解决矛盾。也反映出齐国统治集团内部和齐、魏等诸侯国之间的矛盾。

篇目原文

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

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谖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冯谖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事，愦于忧，而性懧愚，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冯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起，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之‘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因而贾利之。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悦，曰：“诺，先生休矣！”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孟尝君顾谓冯谖：“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

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谓惠王曰：“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

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文车二驷，服剑一，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被于宗庙之祟，沉于谄谀之臣，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冯谖之计也。

完整讲稿

大家好，欢迎来到《古文观止》，我是邵鑫，今天我们要讲的这篇文章叫作《冯谖客孟尝君》。

今天这篇文章跟之前的文章不太一样，它主要出自《战国策》这本书。《战国策》它主要讲的也是战国时期的一些故事。跟之前我们所讲的文章相比，因为之前的文章主要选自《左传》，《左传》更多是春秋时期的事，那今天这篇可以说是《战国策》当中的非常有名的一篇。

当年我在北大读书的时候，北大有一首号称叫“地下校歌”的歌曲，叫作《长铗归来乎》，这个歌也非常好听，是我们当时一个学长写的。

这首歌主要讲的其实就是《冯谖客孟尝君》里边的冯谖，所唱的那首歌。后来我们那个学长把它给改编了，然后很好听，叫：“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出无车。长铗 归来乎？无以为家。”等等。

我们今天就来好好读一读这篇文章，《冯谖客孟尝君》。这里边讲到的孟尝君比较有名一些，叫作“战国四公子”之一。我们前面讲过这个公子，就不仅仅是今天所说的年轻帅哥了，它更多讲的是“公”的孩子。

那么这个孟尝君是谁呢？孟尝君的名字，我们今天叫他“田文”，就他是田氏，名叫“文” ，所以叫“田文”。田文的父亲在历史上也比较有名，他叫“田婴”，“婴儿”的“婴”。

田婴也有一个自己的称号，叫“靖郭君”，如果你对《战国策》比较熟悉，里边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叫“谏靖郭君将城薛”。靖郭君的封地叫“薛”，当然，“薛”也是孟尝君的封地，所以我们后面也会讲到在这个故事里面，孟尝君去薛地收债的事。

靖郭君当年就在薛这个地方建城池、建城墙，所以也有人去劝他，有这样一个故事。靖郭君，也就是孟尝君的父亲，曾经在齐国做过十多年的国相，所以他的地位也是很高的，而且他自己就是齐威王的小儿子。

大家都知道，齐威王是很有名的一个国君。我们后面还有一篇文章，叫《邹忌讽齐王纳谏》，里面那个齐王就是齐威王。所以孟尝君他应该算是齐威王的孙子。

但是，他的父亲——靖郭君的孩子特别多，有四十多个儿子，孟尝君田文，只是他四十多个儿子的其中一位。而且，他的母亲也只是一个地位不高的妾。

但是，为什么孟尝君的名声这么大？那就是靠他的个人能力了。

在孟尝君的个人能力当中，最为人所称道的一项，就是他得人心的能力。他门下养了非常非常多的士，我们当时叫食客，有点像是他的门客、他的小弟的这种感觉。孟尝君有很多很多的小弟，所以他的名声也非常大。

大家往往都称赞孟尝君，说他是“世皆以孟尝君能得士”，甚至王安石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叫《读孟尝君传》，里边就提出了不同的观点。

王安石认为孟尝君所得的只是一些鸡鸣狗盗之徒，没有什么真正有本事的人，如果他但凡能得到一个真正有本事的人，可能当时的齐国就不是那个样子了。

所以关于孟尝君的争论也比较多。有人认为他特别厉害，也有人认为他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人。那么，孟尝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们来看看这篇文章，它叫《冯谖客孟尝君》。这个“客”，就是给孟尝君做门客的意思。而这个“冯谖”，就是孟尝君三千门客当中的其中一位。

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因为冯谖这个人，刚开始的时候非常穷，而且大家都以为这个人没有任何本事，我们来看它的开头是怎么说的。

它说：“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这是冯谖的出场，他出场的时候是什么样呢？叫作“穷光蛋”，活不下去了。“贫乏不能自存”就是说他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生活，入不敷出了。

最后冯谖想到的一个办法是什么？冯谖听说孟尝君喜欢招小弟，当他小弟就有饭吃，那我就“使人属孟尝君”，所以还不是冯谖自己去见孟尝君，他连见到孟尝君的机会都没有。他是托人去找孟尝君，让人家去问：“你能不能收我当小弟？”

放在今天就有点类似于找人走后门，所以你就知道冯谖当时混得是有多惨。这么惨的一个人，然后就托人找到孟尝君说：“希望能够‘食门下’，希望能够让他在你的门下做一个门客”，然后孟尝君就问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叫作：“客何好？”他跟那个冯谖托来走后门的人讲说：“你要介绍工作的这人，他有什么爱好吗？”然后这个朋友就说：“客无好也”，说他好像没什么爱好。

然后孟尝君就又问他说：“客何能？”他有什么本事呢？对方又回答说：“他好像也没什么本事。”所以你看，冯谖托的这个人，按理说应该跟冯谖很熟，但就连这个人都觉得冯谖好像一无是处，没什么本事，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按理来说，这场面试很失败。就像你今天来参加一场面试，我问你说：“你有什么特长？”“没有。”“有什么爱好？”“没有。”这样的结果，一般就要说再见了，但是孟尝君不一样。

孟尝君笑着说：“好的，你通过了。”所以通过这个我们也会发现孟尝君这个人有一个特点：他不太设门槛。他跟很多其他公子招贤纳士的方式不一样。

在《史记》当中，曾经多次提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叫信陵君。信陵君招贤纳士的方法是：他听说哪里有高人，他就去哪里。这是他的方法，但孟尝君是：你只要来我就要。

孟尝君的招人门槛特别低，就像冯谖这种养不活自己的，可能别人就是去要饭了，说：“要不我直接到孟尝君这里来要饭，是吧？我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喜好。”但孟尝君说：“没问题，你来吧。”

那这个人来了之后，大家当然就觉得这是个本来应该去要饭的人，然后居然跑到我们这里来，肯定对他是有一些看法和意见的。

所以孟尝君手底下的这个门客，尤其是在他左右的这些人就觉得：“以君见贱之也”，他们觉得孟尝君肯定也觉得这个人没什么本事，那我们也用不着给他好眼色看，用不着给他好待遇，所以：“食以草具”，“草具”就是很粗劣的饭食，就让他吃得很差。

冯谖来到孟尝君门下，当然得到了“饭”，但这个饭很难吃，就是凑合一下的。结果过了一段时间，冯谖就做了一个动作，这个动作很有意思，叫作：“倚柱弹其剑”，他倚着柱子敲自己的剑，一边敲，一边就唱歌。

这个歌的歌词是什么呢？叫作：“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长铗”就是长剑的意思。他就一边敲剑一边跟手里这把剑说：“长剑，咱们回家吧。别在这儿待着了。为什么呢？因为我们饭里连条鱼都没有。”

为什么饭里边要有鱼？这就涉及到周朝的文化了。我们之前讲过周朝的秩序感、等级感是很强的，而且当时设计每一个，不同级别的人，吃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

比如说，如果是大夫及以上的，是可以吃肉的，每顿饭里边要有肉，这是你身份的象征。这个人不一定是个爱吃肉的人，但有肉起码能代表我的身份。

那如果我不是大夫及以上的身份呢？可能是个士，那我的饭里面是要有鱼的，这是我的尊严、这是我的权利，所以我的饭里面应该有条鱼。冯谖就说：“我的饭里连鱼都没有，人家不把我当个正儿八经的士看，我们回家去算了。”叫“食无鱼”。

结果孟尝君身边的人就把这话告诉了孟尝君，大家读到这里的时候要想一下：孟尝君的左右，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去告诉孟尝君？绝对不是说：“你知道吗？你手底下有人不服气，有人不满意，你要改善一下他的待遇。”不是的。

孟尝君身边的人其实是很瞧不上冯谖的，他们觉得你一个要饭的人，跑到我们这里来，跟我们一起平起平坐，还当士？！所以给他很差的食物吃。那他们现在告诉孟尝君，他们实际上是在干什么呢？告状。就说这个人还不满足，还口出狂言，嫌自己的饭里没有鱼。

但是没想到的是，孟尝君怎么说？孟尝君说：“食之，比门下之客。”说：“给他吃，给他的饭里安排上鱼，跟我们门下正常的门客一个待遇。”你看，这是孟尝君的做法。

孟尝君现在还不知道冯谖有什么本事，他就说：“没问题，他如果不满意，你们就让他满意。”结果又过了一段时间，冯谖又开始弹他的剑，一边弹一边又唱：“长铗归来乎，出无车。”

这个“车”是指古代人坐的车，我们今天念车（chē）也可以，念车（jū）也可以，因为“食无鱼”、“出无车”相对来讲是押韵的，所以我们在这里读成“出无车（jū）”可能会更好一点。

那这个时候，孟尝君身边这些办事的人都已经开始笑了，就是说你这个人也太过分了。为什么？因为车已经不是一般的士能够坐的东西了，高级门客出门的时候才可以有车。

所以孟尝君左右的人就开始嘲笑他说：“你什么人，还想要这个，就你，还想当贵宾？！”“已以告。”然后他们又去告诉孟尝君了，说：“你看，这个人还不知足，有鱼就已经对他算是优待了，结果他还要车。”

没想到的孟尝君却说：“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给他配辆车，让他跟我们门下最高等的贵宾一个待遇”。这又是孟尝君一个非常让大家出乎意料的动作。

作为冯谖来讲，你看他所谓的我没任何本事，然后又要鱼、又要车。按照我们现在经常说的一句话，你吃饱饭就不错了，还要什么自行车？他不，他就要车。

都要到了之后，冯谖就乘着自己的车，带着自己的剑，去拜访朋友，然后一边拜访一边还讲了一句话，他说：“孟尝君客我。”这其实有点显摆的意思了：“你看，我在孟尝君这里混得很好。”

按理说，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就可以了。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冯谖又来了。他发现这个宝剑可能是一个，跟我们以前故事里边的神灯一样，神灯神灯我要一个鱼，然后就来了鱼；神灯神灯我要一个车，然后就来了车。他现在又敲着这个剑说：“哎呀，无以为家。”什么叫无以为家？就是“没什么可以养家的东西，我吃饱了饭、有车坐，但是家里还是很穷，我家里人没办法活下去啊！”

这时候，孟尝君身边的人就真的很讨厌他了，觉得很气愤，他们说：“你这个人真是贪得无厌！”“以为贪而不知足”“你太不知足了，你是什么人呢？孟尝君让你吃饱饭，给你贵宾待遇，完事你还让孟尝君养你这一大家子！”他们又把这个话告诉了孟尝君。

孟尝君听了，没有直接说：“给他养家的钱。”他没有这样做，而是问了一个问题，说：“冯公有亲乎？”“除了冯谖自己，他家里还有什么人？”结果孟尝君的左右就说：“有老母”，家里还有个老娘。

孟尝君说：“我知道了。”原来搞了半天，冯谖其实心里边是怕自己的老娘吃不饱，那就“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孟尝君派人不停地给冯谖家里送东西，确保他老娘能够吃得饱、穿得暖，“于是冯谖不复歌。”从此以后，冯谖就再也不唱要东西的歌了。

“冯谖不复歌”在中国历史上可以说是所有的文人也好,武将也好，是所有这些人心目中的理想。

为什么？因为大家其实很容易怀才不遇，觉得我很有本事,不管我是一个文臣也好、武将也好，特别希望自己能够得到上级的赏识，特别是君王的赏识。

具体的表现是什么？就是能够吃得饱、穿得暖，没什么后顾之忧，尽心尽力地去辅佐君王。所以，冯谖弹剑唱歌这件事情，往往就被认为是大家心里面有一种怨气，或者有一些怀才不遇的感觉，这个时候的一种表现。

那“冯谖不复歌”就证明了：“我是真的心满意足，已经彻底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心全意地为你去效劳了。”

我刚才讲到说，在北大的时候，我们当时有一首歌，“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出无车。”估计也是一个满腹牢骚的文学青年写出来的，可能觉得自己没有得到重用吧。

那这一段主要讲的是冯谖的出场，我们回过头来总结一下，你会发现，冯谖出场的时候，就感觉这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但是这样一个看似一无是处的人，好像又特别事儿，我们今天那句话叫“事儿特别多”，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要完了鱼还要车，要完了车还要养自己的家人。

但孟尝君竟然全都答应了。我们回过头来想一想：你觉得孟尝君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他的名声会这么大？他是一个喜欢结交天下豪杰，广泛收罗人才的人。

但是另外一个其他很多公子都做不到的事情是：孟尝君在收罗人才的时候，不论是这个人有没有本事，有没有名声，他都要。而且孟尝君对他们还都很好。这是孟尝君很厉害的一点。

所以王安石后来写《读孟尝君传》才特别不忿。他觉得：“孟尝君怎么能这样呢？你不应该是只对那些厉害的人好吗？你对那些不厉害的人好，那些厉害的人，难道不就觉得自己不公平吗？”

就是“你看我这么厉害，你对我这样，他那么挫，你对他也这样，那怎么体现我的地位高呢？”所以王安石就觉得，因为孟尝君这么做，厉害的人就不会来投靠他了。

但你要去想：孟尝君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是因为孟尝君有一个观点，无论这个人厉不厉害，这可能不是我一下子能够判断出来的。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是那些厉害的人都是深藏不露的？如果他深藏不露，我怎么保证自己不会错失人才？

那孟尝君的方法就是：我管你这个人表现得强不强，先收进来再说，到后边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有机会表现。这是孟尝君的思路。

这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他是属于广撒网，先把人薅来，薅进来之后，我就保证不会错过人才，以前那种反过来的做法叫作“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那孟尝君就是宁可白养一帮闲人，也绝对不能错过任何一个真正的人才，所以这个冯谖就这样被他捞进来了。

那冯谖是不是个真正的人才呢？

好，这节课的分享就到这里，我们下节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