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 沉思者与神思者

在远方，
风像是在使一切折腰。
萤火虫整日在草丛储蓄灯油，以备夜间出发。
我们的思绪也开始飒飒作响了。。。
                      —— 亨利·大卫·梭罗
       

在东京上野，看到有人卖不倒翁。一种是头重脚轻，头部在下，把它翻正坐起，立刻又倒下去；另一种是头轻脚重，坐姿稳妥，把它推倒在地，立刻又坐起来。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那造型、表情、姿态都完全一样的不倒翁，只因为灌铅的部位不同，竟然一个永远坐着，一个永远颠倒，这是多么有趣呀！
       

卖不倒翁的小贩，长得就像不倒翁，他笑眯眯地说：“一般人的烦恼深重，妄想纷飞，所以会往下栽倒；禅道者的头脑放空，不思不想，才会那么稳重呀！买两个不倒翁放在案头，时时省察，能提起正念呀！”
       

对于一个小贩讲出如同禅师的话语，令我惊叹不已，也可见禅道对日本文化的影响是既深且广的。
       

看过不倒翁，我散步走进上野美术馆，偶然间看到一个罗丹的雕作《沉思者》。
      

《沉思者》被认为是罗丹的杰作，他是一个眉头深锁、肌骨健壮、比例完美的男子，他的手肘撑着大腿，整个身体弓起如豹，正忧患地思索着某种课题。
       

那思索是烦恼不堪的，以至于他的表情烦苦，头脸青筋暴露，身上的肌肉纠结突起。

看《沉思者》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刚刚看见的不倒翁，《沉思者》如果是人，只要有人用手指轻轻一点，他就会立刻扑倒在地了。
       

《沉思者》令人动容的是他的思维。看着他，想到自己，想到芸芸众生，不也是日日时时被思维所捆绑，所困惑吗？
       

我想到日本禅者内山幸尚曾在《张开思维的手》写过罗丹的《沉思者》：让我们比较坐禅和罗丹的著名雕像《沉思者》两者姿势上的差别。 “思”听起来好像很不错，但《沉思者》其实是追逐妄念的例子。它弯腰坐着，肩膀前倾，胸膛紧缩，手臂和双腿弓着，脖子和手指弯曲，就连脚趾头也屈着。当身体弯成这副模样时，血液就会停塞，必然就陷入幻想，难以摆脱。
       

另一方面，坐禅中的一切都是直的，躯干、背部、脖子和头部。由于腹部舒适地支撑着在交叉稳当的双腿上，血液就离开头部，大量流向腹腔。
       

由于血液向下流，缓和了头部的充血现象，使得人的反应迟钝，就不会再追逐妄念和幻想了。因此，坐正确的禅，意思是采取正确的姿势，把一切交给它。
      

沉思使人忧苦，放空令人轻松！
       

这是为什么古来的禅师都叫我们要“看脚下”，却没有一个禅师叫我们“用头脑”。看脚下进入当时当刻，一切都是平平稳稳；用头脑则会进入过去和未来，过去的泥块与未来的铅球是多么沉重，一旦下盘不稳，就很容易在人生中跌跤了。
       

思考不是不好，许多伟大的成就与发现都来自思考，思考是在心田中奔跑、追逐，有如猎犬追索跳跃的野兔，它是有所执取的。但思考不会使人幸福，不会使人宁静，不会使人自由，不会使人解脱，这就是为什么大部分文学家、哲学家、思考家都悲观不乐的原因。

打坐是另一个系统，禅是“神思”而非“沉思”，神思不是呆如木石，是在起心动念时静观，不只在田野奔驰。就像“神”这个字，意念穿到高高的天空和深深的海底，他不逐取、不随念，也不追索。
      

 “什么是大海？我一直听人谈起大海，却不知道大海是什么？”小鱼问大鱼。“大海就在你的四周。”大鱼回答。“为什么我看不见它？”小鱼又问。“你生于海，也将死于海。海在你里面，也在你外面。大海包容了你的存在，你也揭示了大海的存在。因为没有分别，所以你看不见它！”
       

我们在生命中的沉思，就如小鱼对大海的沉思。大海太苍茫、太广大；人生太复杂、太幽渺。放下吧！放空吧！把大脑的重量放在臀部，也许，正如《碧岩录》所说，在敲打所有的门都无人应答的地方，正有无尽的风月与无穷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