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一、课程原文

《红楼梦》第46回，回目叫“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这一回的内容非常单纯，尴尬人指的是邢夫人，她办了一件尴尬事，就是她代表贾赦去，要求贾母把鸳鸯送给贾赦做小老婆。而鸳鸯坚决不干，以死抗争，这就是《红楼梦》里很著名的章节鸳鸯抗婚。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它是邢夫人的尴尬，是贾赦的尴尬，也是凤姐的尴尬，贾母的尴尬，更是日渐衰落的国公府的尴尬。

贾宝玉说，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贾府的这些须眉男子干的丑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也不让后浪。贾琏这个儿子刚刚出尽了丑态，老子贾赦就粉墨登场。凤姐泼醋是因为贾琏寻花问柳，鸳鸯抗婚是因为贾赦想三想四。从时间的顺序上看，凤姐泼醋和鸳鸯抗婚相差几天，不到十天。凤姐泼醋发生在九月初二，第二天，凤姐安抚平儿，李纨他们来找凤姐要办诗社的经费，赖妈妈来请贾府的人参加他们家九月十四号的宴会，在赖妈妈邀请贾府的人赴宴，和赖家的宴会间隙之间，就发生了鸳鸯抗婚。

邢夫人劝婚王熙凤避嫌疑  

贾赦胡子都白了，还一门心思的玩女人，他看上了老母亲的丫鬟鸳鸯，想弄来做姨娘。这样的人只能叫老不要脸，老不死，如果他有一个懂事明理的夫人劝他，他也不至于出洋相。而邢夫人软弱无能，居然当起丈夫的马伯六来，而且先把难题摆到王熙凤跟前。她把王熙凤叫了来，对她说：“叫你来不为别的，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使的鸳鸯，要她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

邢夫人这个人，叨三不着两，她这段话就语无伦次。公爹要猎艳，叫儿媳妇想办法，滑稽不滑稽？邢夫人明明知道贾母离不开鸳鸯，还说这讨鸳鸯是平常事，她不得主意。其实她有主意，讨好贾赦就是她的主意。

凤姐一听，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坚决反对，她就如实跟邢夫人说，为什么这个事不能办。她说了好几个理由，她说鸳鸯受到贾母的信赖，不可能放弃她。老太太离了鸳鸯，饭都吃不下去。凤姐观察到贾母爱护子孙，纵容子孙，但是子孙先得尊重她的权益，不能损害她的利益。她自己用着很顺手的丫鬟，就像随时离不开手的拐杖，怎么会给你弄走。凤姐还很知道，贾母对大儿子早就不满，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这就说明贾母对这个大儿子不争气，不思上进，很看不惯。而且贾母很善良，她认为贾赦这样做是耽误人家那些年轻女孩，鸳鸯是贾母对喜欢的丫鬟，贾母当然也就不愿意叫鸳鸯也给他耽误了。

凤姐劝阻邢夫人，是出于好意，而且她告诉邢夫人，老太太对老爷是这样的态度，“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反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贾母在贾府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凤姐偏要进一步说去要鸳鸯，是戳老虎的鼻子眼儿，这就不更危险了。凤姐还劝：“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召集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要不然闹出笑话来，怎么见人呢？”凤姐的话句句是理，如果邢夫人接受，再去给贾赦解释，鸳鸯抗婚，老爷丢脸，就可以避免了，那样贾赦和邢夫人就成了另外的形象了。邢夫人昏庸又左性，无能又颟顸。她昏庸无能是她的教养决定的，颟顸左性是明媒正娶的大房夫人身份决定的。曹雪芹把这个荣国府的夫人写得非常特殊。看来曹雪芹在现实生活当中接触过不少这样的夫人。

凤姐实话实说，邢夫人却恼了。说凤姐派她不是，而且说：“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们山东人有句俗话，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凤姐如实地劝告，邢夫人不听，她就要吃亏了。而凤姐很知道，邢夫人禀性愚犟，只知道承顺贾赦以自保，而且喜欢妄取财货。家里一切事都是贾赦说了算，至于财物她经常在里面克扣，至于儿女奴仆，一个人也不靠，一句话也不听。

凤姐是很擅长对什么人说什么话，看到这么愚蠢又倔强，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这样一个笨蛋，怎么办？凤姐的决策是，我就顺着你，我就叫你我行我素吧，你就去把洋相出尽了吧。她马上就见风使舵，她就拿贾琏为例，说明父母肯定心疼儿女，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一个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呀。其实贾赦和邢夫人对贾琏怎么会是这么疼爱，这是凤姐临时虚构出来，叫邢夫人下台的理由。凤姐对自己这个婆婆，不能得罪，但是我惹不起，我躲得起，你爱怎么闹你怎么闹，我不负责任就行了。凤姐是相当的狡猾，但是对付邢夫人这样愚蠢而蛮横的人，你不狡猾怎么行？

凤姐还估计到，邢夫人这个人，办事没能力，可是有脾气，遇事没章程，办事办砸了，就会迁怒他人。如果鸳鸯的事办不成，她一定要迁怒凤姐，肯定就会说凤姐给她走漏了消息了，凤姐提前去找鸳鸯做了工作了。凤姐是不是这么想的，我们从她后来的行为，就看到她做的特别巧妙的调度，她叫邢夫人一步一步的按她的设定的方案去办去。她鼓励邢夫人，你马上去要。而在邢夫人和鸳鸯和贾母接触之前，凤姐绝对不和她们接触，免得叫邢夫人知道，凤姐提前和贾母说了，提前和鸳鸯说了，做了鸳鸯的策反工作，做了贾母的策反工作。（邢夫人打算先去和了鸳鸯说，说通了“人去不中留”就好办了。）凤姐说：“到底是太太有智谋。别说是鸳鸯，凭她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她就表示鸳鸯会同意的。但是鸳鸯如果不同意呢？邢夫人会不会怀疑凤姐做工作了，怎么办？凤姐就得叫邢夫人见鸳鸯和贾母之前，跟邢夫人寸步不离。她就说邢夫人的车子需要修理，请邢夫人坐她的车过去，这样邢夫人就没法怀疑凤姐走漏了消息了。

过来之后，凤姐说，太太你先去见老太太，我脱了衣服再来。这样一来先见到老太太的就是你了，你爱怎么纠缠怎么纠缠，是你的事，和我一点也不相干，我没有给你走漏风声。凤姐自己就溜了，还把平儿派出去玩，为什么呢？免得邢夫人忽然想起来，我叫平儿去做做工作去，那你就找不着平儿了。“这样一来，鸳鸯抗婚这个惊涛骇浪的情节就开始了。

鸳鸯的外貌

《红楼梦》写得特别有趣，贾赦和贾琏这对父子，都是色中饿鬼，老子贾赦似乎比儿子贾琏还的品味高点儿。贾琏犯了夜叉星，不能纳妾，只能花点儿小钱偷期密约、偷鸡摸狗，勾搭带着油烟味儿的厨娘；贾赦有个所谓贤良妻子，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是可以横着走的大螃蟹，他对美女是贪多嚼不烂。黛玉进府就看到大舅舅房里，有许多盛妆丽服的姬妾丫鬟，这就是贾赦靠权势金钱长期霸占的年轻女子。这个老色鬼还不满足，又瞅上鸳鸯。

听众朋友有没有发现，贾母身边的丫鬟，除了傻大姐之外，都是贾府丫鬟里的人尖，比如派给宝玉的晴雯，王夫人形容她是西施样子。贾母自己留着用的丫鬟当然看着更顺眼，也更聪明能干更漂亮。鸳鸯到底长什么样儿，叫胡子都白了的贾赦惦记上了？第二十四回曾经对她稍加描写。当时贾母派鸳鸯叫宝玉给生病的大老爷请安。贾宝玉等衣服靴子换的时候，“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她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这一段是写在贾母身边长大的皮小子贾宝玉，跟祖母侍女调皮捣蛋使赖，并不带色情意味，但写出鸳鸯皮肤细腻、人物秀丽、穿扮讲究。

贾赦看上鸳鸯，叫邢夫人说媒，我们又通过邢夫人这个应该算“情敌”的人观察到鸳鸯什么样儿：邢夫人“打鸳鸯的卧房门前过。只见鸳鸯正坐在那里做针线，见了邢夫人站起来。邢夫人笑道：“做什么呢？”一面说，一面便过来接她手内的针线，笑道：“我看看你扎的花儿。”看了一看，又道：‘越发好了。’遂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她穿着半新的藕色绫袄，青缎掐牙坎肩儿，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癍。”鸳鸯面容姣美，身材出众，青春靓丽。老色鬼看上她，很可以理解。没想到，鸳鸯却瞧不上荣国公的继承人贾赦，鸳鸯抗婚的大戏开幕了。

鸳鸯抗婚

鸳鸯抗婚这真是叫一波高过一波。第一波，是邢夫人说媒，平时邢夫人的嘴很笨，但是她到了鸳鸯跟前，她滔滔不绝，说得面面俱到。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你给贾赦做了姨娘，你又尊贵又体面，这是你人生最佳选择。鸳鸯是一脑门子不高兴，一肚子不以为然。但是她是丫鬟，她不能当面顶撞太太。这就叫邢夫人产生了错觉，以为她害羞了，所以邢夫人再去找鸳鸯的嫂子。

第二波，鸳鸯就跟袭人、平儿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别说大老爷叫我去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地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这是鸳鸯的人格宣言。鸳鸯是所谓的家生子，就是贾府的奴隶生的，一出生就注定要做一辈子奴隶的，她居然能够拒绝做姨娘。看来鸳鸯和晴雯一样，是心比天高，身微下贱。多么诱人的荣华富贵我也不贪，我宁死我也不做这个糟老头子的玩物。

第三波，鸳鸯听了她的嫂子说，老爷要把你弄去做姨娘，这是天大的喜事，嫂子还没有直接把这个话说出来的时候，鸳鸯就预计到她要说的是什么话了，马上就指着嫂子的鼻子骂：“你快夹着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大骂她的嫂子盼望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鸳鸯平时是温文尔雅的，这一次痛快淋漓地臭骂了她的嫂子一顿，口才真是出众。

第四波，是宝玉听到鸳鸯跟袭人、跟平儿讲她自己的心里话，又大骂她的嫂子，他就把鸳鸯请到怡红院。宝玉很郁闷，但是他没有话可说，他不能批评他自己的大爷。脂砚斋就评，“通部情案必从石兄挂号，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什么意思呢？“石兄”就是贾宝玉脖子上的那块通灵宝玉，它是代表曹雪芹来叙事的，所以跟宝玉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鸳鸯抗婚，贾宝玉也得比别人知道的早。也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贾宝玉更多的感受到了悲凉之雾。

第五波，贾赦通过鸳鸯的哥哥逼婚，酸溜溜地说出了一番简直叫人牙碜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她必定嫌我老了，大约她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哎呀，国公府的继承人，居然无耻到妒嫉起自己的儿子和侄儿来了，而且威胁鸳鸯，“逃不出我的手心”，一个一等将军，居然就说出这么欺男霸女，不伦不类，无耻无赖的话，看来国公府的末日也快到了。鸳鸯的哥嫂向她传达了这番话，鸳鸯就假装是无奈了。她的哥嫂就以为她回心转意了，嫂子就跟着她回到贾府，到贾母跟前。

然后是最重要的一波，第六波，鸳鸯当着大观园的众人，跪在贾母跟前，痛诉衷肠，就说老爷想叫我过去，“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凭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究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鸳鸯连老太太逼着她从命的假设都提出来了。老太太逼着我也不干，誓死反抗，这个身份低贱的女奴真是铁骨铮铮。

鸳鸯抗婚成功了，将来鸳鸯的命运怎么样？现在流行的百二十回，程高本的叙述，写的是“鸳鸯女殉主归太虚”，我看续书的作者没有好好的理解曹雪芹人物命名的用意，他这是出于封建的陈腐的观念，做出了鸳鸯殉主的安排。我们看看曹雪芹给人物命名，他是特别有深意的，他有的时候命名是喜欢反讽。鸳鸯的名字就含反讽的意思，也就是说，名字叫鸳鸯，但是永远不成双。鸳鸯的名字在前八十回出现过两次，第46回，“鸳鸯女誓绝鸳鸯偶”。第71回，“鸳鸯女无意遇鸳鸯”。在46回，鸳鸯拒绝自己和荣国府的一等将军贾赦成鸳鸯，在71回，鸳鸯撞散了司棋和她表哥这一对野鸳鸯。这说明什么？说明鸳鸯永远是一只孤鸟，永远不成双的。

鸳鸯侍候贾母，照顾贾母，依赖贾母，也忠实于贾母，但是她没有受过忠臣孝子殉主的教育，她有她自己的人生价值和追求，她早就下定决心，就是贾母死了，她也和贾赦斗争到底。她在跟平儿表白心思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就是老太太归西了，大老爷他也得守三年孝，没有刚死了娘就娶小老婆的道理。根据曹雪芹的构思，贾赦在贾母去世的守丧期间，就被抄家治罪了，很快就死了。鸳鸯逃过了这劫，她还要不要信守当日一辈子不嫁人的誓言。按说可以不遵守，但是从曹雪芹人物命名的反讽意义上来看，鸳鸯的结局是直到贾府败落也没嫁人，也没殉主。这个低贱的女奴，那真是说一不二的。

贾赦要鸳鸯，除了美色追求之外，有没有别的想法？早在清代就有红学家认为，贾赦和邢夫人想掌握贾母的财富。洪秋蕃点评：贾赦欲纳鸳鸯虽出不情，然必有所为，亦者思得贾母之藏物乎？贾母藏物，鸳鸯主之，鸳鸯来，而藏物可探囊而取矣。贾母说弄开了她，好摆弄我，未是非中竅之言。还有的红学家说，贾母一把总钥匙是鸳鸯，贾赦得到了鸳鸯，就得到了贾母财富的总钥匙。

 贾母震怒  

鸳鸯抗婚，惹起了贾母的雷霆大怒。鸳鸯跪在贾母跟前，痛诉衷肠，把贾母气的浑身乱颤，因为鸳鸯还拿出剪子剪头发了。贾母气得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这个时候邢夫人不在跟前，贾母就不加思索把王夫人臭骂了一顿，“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她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她，好摆弄我！”贾母错怪了王夫人，王夫人赶快站了起来，不敢还一言。王夫人为人老实，而且那个时代，贵族大家庭当中，儿媳妇，即便是婆婆错了，也不敢反驳她，这是规矩。薛姨妈看到连王夫人都怪上，反不好劝了。这也是为客之道，你的姐姐受了委屈，你也不能批评老太太。

李纨一听到鸳鸯说这些话，早带了姐妹们出去了。这也是封建大家庭的规矩，千金小姐们不可以听家族里面，哪怕就是家长们出现的一些龌龊的事，耳不闻为净。李纨就很懂事地把这些姐妹们都带出去了。那这些姐妹们就离开了贾母的房间了，应该就是，不要再听这些事了，但是探春是个有心的人，她还在听。她在窗外听到贾母教训王夫人，她就想，王夫人虽然有委屈，她怎么敢争辩。薛姨妈是亲姐妹，她也不好替王夫人争辩。宝钗是客人，她也不便于给她的姨妈去争辩。李纨、凤姐、宝玉，他们都越发地不敢和老太太争辩了。现在能够出来说话的就只有女孩了，而迎春老实，惜春小，那就我这个时候必须得站出来说话。

探春听了一会儿，就走进贾母的房间，陪笑向贾母说，“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就是在这个关键时刻，才看出来，贾府三艳当中，真正有见识、有胆量、有口才的就是这位庶出的三姑娘。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贾母就笑了，说：“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她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我委屈了她。”贾母见风转舵转得非常快，她先自己说她糊涂了，实际上她心里一点儿都不糊涂。她马上就肯定王夫人是很孝顺我的，那比大太太要强的多了。

薛姨妈是怎么表现的呢？薛姨妈只是答应“是。”是什么呀？不具体说。但是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这是什么意思呢？薛姨妈在这儿做客，她也不能得罪贾赦和邢夫人。她得说贾母说王夫人孝顺，那是您偏疼了您的小儿子了，实际上您的大儿子和您的大儿媳妇，也是孝顺的。贾母就说，“不偏心！”这一段贾母错怪了王夫人，而王夫人不敢反驳，薛姨妈也不敢反驳，只有贾探春挺身而出，给王夫人说话。这一段描写，就在鸳鸯抗婚这么一个大风波当中出现了这么一个小镜头，就把荣国府的这些人的为人，这些人的处事，他们的言谈，顺便也写出来了。

贾母很聪明，马上就坡下驴，对王夫人做了一番表扬，说王夫人是极孝顺的。但是我觉得她表扬王夫人极孝顺，未必是她的心里话。因为所谓孝顺，对父母首先是顺，然后才能孝。而王夫人在家庭事务上，一直和贾母貌合神离，她依恃自己的女儿是贵妃，她跟贾母对着干。比如贾母喜欢黛玉，说宝玉和黛玉“不是冤家不聚头”，而王夫人却和她妹妹薛姨妈联手推金玉良缘。贾母喜欢晴雯，王夫人却最后要借口晴雯是狐狸精，把晴雯赶走。贾母不喜欢没嘴的葫芦袭人，王夫人却不通知贾母，就把袭人内定为贾宝玉未来的侍妾。我想，贾母教训王夫人，实际是在她很不理智的情况下，说出了她藏在心底很长时间经过思考的话。

贾母心里很清楚，她两个儿子都不孝顺，两个儿媳妇更不孝顺。所以贾母早就对刚刚进府的林黛玉宣布，我的儿女当中唯疼你母。贾母为什么只疼女儿？看来只有女儿真正孝顺她。贾母训王夫人这是情急出真言，而贾母很有经验，她一眼就瞅出来，贾赦讨鸳鸯，主要还不是为了美色，是算计她，盘算她，损害她。这是贾赦、贾政夫妇不孝顺的大暴露。这样一来，贾母的话就撕破了贾府温情脉脉的所谓孝顺面纱了。

贾母震怒，连宝玉都有不是了：“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不提我，看着你娘委屈？”人们经常说贾宝玉是封建叛逆，其实呢，这个叛逆是严格遵守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的。贾宝玉的回答很妥当：“我偏着娘说大爷大娘不成？通共一个不是，我娘在这里不认，却推给谁去？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贾宝玉这个时候多么会说说话呀。但是贾宝玉没有凤姐说得好听，贾母说：“凤姐儿也不提我。”凤姐就来了一番别人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她要派老太太的不是，凤姐说：“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老太太在个事上怎么有不是呢？贾母就很好奇的要听我有什么不是。凤姐说：“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这真是叫妙语惊人，奇兵突出。

本来贾母叫凤姐对这个事发言，她是很难说的。她必须得批评贾赦，因为贾赦惹得贾母生气了，她不批评贾赦她就会得罪了贾母。但是凤姐又不能批评贾赦，因为贾赦是她公爹，她批评了自己的公爹，凤姐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凤姐居然说贾赦要鸳鸯是对的，表面上看好像凤姐在驳回贾母，实际上，凤姐的驳回比给贾母戴高帽都巧妙。她说贾母会调理人，所以贾赦才要。她也称赞鸳鸯有魅力，我如果是男的，我也要了。什么叫把死人说活?凤姐就是。

但是凤姐想不到，贾母也不简单，贾母接着就说：那你就把鸳鸯带回去，给琏儿放到屋里！这不是给凤姐出了个大难题吗，你接受，你本来是个醋缸；你不接受，那你又对抗了贾母的命令了。凤姐怎么回答？“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刚刚在凤姐泼醋的那个事件当中，贾母还对贾琏说，凤姐和平儿都是美人胎子，而现在凤姐不光把自己说成是烧糊了的卷子，连平儿都跟她一块烧糊了。这就使得贾母震怒的空气全部被驱散了，一下子又高高兴兴了。王熙凤这个人物，遇到什么困难的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这个人物太不简单了。

我们今天先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二、知识点补充

1、颟顸（mān hān）：指糊涂而马虎。出自《官场现形记》：“信上隐隐间责他办事颟顸,帮着上司,不替百姓伸冤。”

2、宋徽宗：赵佶，宋朝第八位皇帝。著名书法家，创瘦金体。

3、赵子昂：赵孟頫(fǔ)，字子昂，元初著名书法家、画家、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