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王宝钏挖野菜”“王宝钏恋爱脑”等相关话题引起一番热议。早在2012年,电视剧《薛平贵与王宝钏》播出之际,该剧便已获得了较高的收视率。
剧中的王宝钏身为相府三千金,为了一个穷小子薛平贵,不惜和父母决裂,苦守寒窑十八年,每年仅靠挖野菜过日子。而薛平贵却背叛了王宝钏,转头娶了西凉公主代战,并且当上了皇帝。一直到王宝钏鸿雁传书,薛平贵这才想起自己的结发妻子王宝钏。然而,当薛平贵册封王宝钏为皇后的仅仅十八天后,王宝钏便命丧黄泉。苦守寒窑十八年,仅仅换来了十八天的皇后,王宝钏的结局确实不禁令人唏嘘。
但如果追溯王宝钏的原型,我们可以看到,她其实并非一个“恋爱脑”,相反,她有自己的独立判断,是她的坚持让丈夫获得了更改命运的机会,更有情节说到她见丈夫的第一眼便判定对方“日后必富贵”,这才开启了两人的爱情之路。
那么,最真实的王宝钏究竟是怎样的呢?
王宝钏究竟是何人
谈起王宝钏,不得不先提薛平贵。历史上并不存在薛平贵本人,时至今日也没有发现薛平贵的相关史书记载,更没有王宝钏的相关描述,二者都是中国戏曲与民间故事的虚构人物。
关于薛平贵的原型,历来众说纷纭,一种说法认为薛平贵的原型是后晋开国皇帝石敬瑭。因为薛平贵成为敌国女婿,并且借助外族军力,回唐称帝的人生经历,和历史上石敬瑭背叛后唐、卖国求荣当皇帝的经历十分相似。
不过,更多人则认为薛平贵脱胎于与他名字有一字之差的大唐名将薛仁贵,而王宝钏则相对应的是薛仁贵的妻子柳氏。
薛仁贵出身一个没落的军事贵族家庭,祖上功勋显赫,但是,到薛仁贵这一代已经陷入了窘困的境地。据《新唐书》记载,薛仁贵欲为父亲改葬时,恰逢朝廷募兵,仁贵之妻柳氏曰:“夫有高世之材,要须遇时乃发。今天子自征辽东,求猛将,此难得之时,君盍图功名自显?富贵还乡,葬未晚。”在妻子柳氏的一番劝说下,薛仁贵投军从戎,人生也开始迎来转机。他东征高丽、救驾万年宫、铁勒平九姓,又出兵吐蕃、出击突厥,立下了赫赫战功。史书中有关柳氏的记载不过只言片语,而且多为衬托薛仁贵而出现,实在判断不出她是不是一位“恋爱脑”。不过,从有限的史料记载来看,柳氏确实是一位古人标准下难得的良妻。
作为在太宗、高宗两朝立过汗马功劳的武将,薛仁贵的英雄事迹不仅彪炳史册,而且在民间广为流传。元代时,有关薛仁贵的戏剧开始在舞台上流传,到了明清之际已经发展得更为庞大和成熟。后世关于薛仁贵的故事情节也越来越丰富,有些故事是在一定史实基础上进行演绎,而有些则是不同时代的艺术家们想象虚构而来。例如明刊版本的《薛仁贵荣归故里》中,开始为薛仁贵安排两女共事一夫的情节,这一改编也影响了薛平贵故事中薛平贵、代战公主和王宝钏三人的人物设定和感情纠葛。
无论是基于史实,还是虚构,有关“薛家将”的故事多以薛仁贵为中心展开叙述,或强调薛仁贵的发迹历程,或突出薛仁贵的个人英雄色彩。在众多的戏剧小说中,元杂剧《贤达妇龙门隐秀》有些例外。该剧以柳氏为主角,着力塑造薛仁贵妻柳迎春的贤惠和通达。据剧中记载,薛仁贵家贫,是龙门镇柳员外家佣工。柳家的女儿迎春,见草中卧一白额虎,仔细看,却是薛仁贵卧地上,于是以为其日后必富贵。柳迎春可怜他身穿单薄,于是将自己的红棉袄盖在薛仁贵身上。柳员外得知此事,大怒,于是将女儿逐出家门,配与薛仁贵。到高丽入寇中土之时,薛仁贵欲往投军,柳氏侍奉公婆,让薛仁贵安心在外。薛仁贵走后,柳氏含辛茹苦,无怨无悔地操持家务,终于等到仁贵衣锦还乡。《贤达妇龙门隐秀》的部分故事情节也多为虚构,不过却也被后世继承下来,尤其是柳氏贤惠的形象开始更加深入人心。
相比薛仁贵和柳迎春的故事,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故事出现较晚。不过二者之间具有很大的相似性,这也是后人推断薛仁贵和柳迎春分别是薛平贵和王宝钏原型的重要依据。关于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故事究竟起源于何时、何地,仍旧没有确切的答案。有学者曾提出,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故事起源于唐宋之间,是以《格林童话》中的《熊皮》故事为原型,后经西域古道从欧洲传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该观点被广泛征引,不过后来该观点遭到质疑,遂逐渐失势。也曾有观点认为直到明代,该戏已经具有雏形,但是依旧没有足够的史料支撑。可以肯定的是,薛王二人故事的盛行不晚于清咸丰年间。
另外,民间还流传有不同版本,来证明薛仁贵、柳迎春与薛平贵、王宝钏之间的渊源。据老辈艺人流传,某年山西一富户为母庆寿,邀人演出薛仁贵的经典大戏《汾河湾》等戏。等宾客散去后,其母询问班主薛仁贵与柳迎春最后结局,班主回称,薛仁贵和柳迎春寒窑相见后数日,薛仁贵因军务在身又回到军中,柳氏思夫心切,病逝寒窑。富母听后竟一病不起。富子虽请来名医为之诊治,但都不见效果。后来经过一再探问,名医发现原因所在,便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于是,富子重金征求薛仁贵夫妻团圆的剧本。某文人为不违反历史,杜撰了一位“薛平贵”,剧名《王宝钏》。为了迎合富母的心态,薛平贵登上了西凉国王位,王宝钏成了正宫皇后,夫荣妻贵,大团圆结局。演出后富母大喜,病也自愈。自此之后,京剧舞台上便出现了一个薛仁贵,一个薛平贵,“两薛并存”。
除了较为流行的“山西富户改戏说”之外,还有“乾隆改戏说”以及“慈禧改戏说”。以上这些传说看似各异,但基本内容是一致的。因对原本关于薛仁贵剧情中薛妻柳氏的人物命运不甚满意,故而要求戏班在原有基础上重新改造,戏班因不便随意改造古人事迹,所以另编新戏,另取姓名,这才有了“薛平贵与王宝钏”。无论是哪种传说,都印证了薛仁贵、柳迎春与薛平贵、王宝钏之间的密切关系。
除了以薛仁贵和柳迎春为原型外,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故事也不断融合了其他的民间艺术作品,例如清代同治年间的《龙凤金钗传》等。由此,薛平贵和王宝钏二人的故事是以薛仁贵与柳迎春二人故事为原型,再加上口耳相传的民间艺术作品不断融合而来。而如今观众熟知的王宝钏,亦是经过电视剧《薛平贵与王宝钏》编剧、导演等工作人员对传统戏剧《红鬃烈马》的改编,这种改编也是经过整合和挖掘后的较为现代的阐释。
王宝钏为何挖野菜而不去种地
电视剧中,王宝钏独守寒窑十八年,靠挖野菜过日子,显得十分凄凉。为何王宝钏宁愿挖十八年的野菜,也没想起自己种地,让自己吃得更丰富一些呢?有网友调侃“宝钏爱吃野菜”,真是这样的吗?
其实“王宝钏挖野菜”的故事设定,既有现实的考量,又有文艺家们的巧思。
首先,在农业社会,土地作为一种重要资产,并非可以随意耕种。我国古代封建王朝的土地占有方式,一般可大致分为公田(官田)与私田(民田)。自春秋战国以来,几乎历朝历代的朝廷都在关注土地的实际占有情况,有意加大对国土的实际控制权。《诗经·小雅·北山》曾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尽管当时周天子并没能建立起对周围封国的实际控制权,但也表达了希望天子能对“溥天之下”行使主权的美好愿景。到了秦朝时,“六合之内,皇帝之土”。不过,鉴于国土幅员辽阔,加上土地归属关系复杂,官僚、贵族地主土地兼并状况时有发生,要想真正实现对国土的控制,也面临着重重困难,这也是历朝历代经常进行土地制度、赋税及徭役制度改革的原因所在。然而,尽管改革时有推行,土地共有的理想与土地私有的现实矛盾也一直存在。
以王宝钏原型柳迎春所在的唐朝为例,唐朝前期继续推行均田制,由国家按照人口分配土地。然而到了后期,均田制逐渐崩溃。以贵族、官僚、地主、富商大贾、佛寺道观为代表的社会上层不断通过各种手段买卖和兼并土地,一边占有广大农户的小土地,一边侵吞大量国有的土地及山林川泽,逐渐成为大土地私有者。以上土地所有权的变化,都使得唐朝的国有土地不断私有化、大私有土地日益壮大,而小私有土地日益萎缩。一方面,就连王宝钏挖野菜的山可能归朝廷或某位贵族地主所有,王宝钏只能挖野菜,根本没有权力在他人土地上种地;另一方面,均田制的瓦解,也使得很多农民逐渐成为流民,根本无地可耕,更别提乞丐之妻王宝钏了。
除了现实因素的考量外,王宝钏挖野菜也是艺术家们有意设定的情节。根据《新唐书·薛仁贵传》记载,薛仁贵“少贫贱,以田为业”。可见薛平贵的原型薛仁贵纵然贫贱,但是依旧有田可耕。婚后,王宝钏的原型柳氏倒不至于沦落到以挖野菜为生。上文提到元杂剧《贤达妇龙门隐秀》中,薛仁贵又为柳员外家的佣工。在戏剧《红鬃烈马》中,薛平贵已经变成了一穷二白的乞丐。
人物身份的设定上,相府三千金和乞丐之间的爱情故事,无疑使得故事更具吸引力。在极为讲究门当户对的古代,身份悬殊的二人能心意相通,尤其是王宝钏冲破束缚、不事权贵,毅然自由追求爱情的选择,显然更具有张力。而且,薛平贵从“叫花子”成为一国之主这样的进阶“爽剧”更具戏剧性。由此,在创作时,王宝钏的身份设定——“乞丐之妻”本就应该无地可耕,同时,王宝钏能苦守寒窑十八年、挖十八年野菜的行为,也是艺术家们为了表明她的坚守和忠贞的精心设计。换言之,艺术家们根本没想让王宝钏过“好日子”,通过王宝钏凄惨的现实遭遇,进而衬托出王宝钏坚强和忠贞的节操。可以说,二人的身份设定和故事走向,一定程度上寄托了古代艺术家们的愿望、传递当时价值观的同时,也表明了古代艺术家已经懂得如何使故事更加曲折离奇、耐人寻味,进而掌握“流量密码”。
历史上到底有没有“恋爱脑”
虽说“王宝钏挖野菜”只存在于戏本里,不过,历史上这样的“恋爱脑”行为,不在少数。
秦始皇生母赵姬当属首屈一指。关于赵姬的身世,司马迁曾在《史记》中矛盾地记载道,她是吕不韦家养的歌姬,也是出身赵国的富家之女。不过,无论身世如何,早年的她被吕不韦有意送给秦异人,并且生下了后来的秦始皇嬴政。后改名为子楚的秦异人成为秦国太子,在老秦王死后,子楚继位,赵姬也跟着晋升为王后。嬴政13岁时,子楚暴病而亡,赵姬成为整个王国的实际统治者。只可惜,赵姬本人并没有远大的政治抱负,只任用、听信一些较为亲近之人。
吕不韦是其一。在她的安排下,吕不韦从丞相升级为“相邦”,封为侯爵,还成为当时最富庶的洛阳十万户封地的君主。赵姬完全没有意识到嬴政对二人的不满,十分精明的吕不韦倒是意识到危机。为了脱身,吕不韦给赵姬推荐了自己的门客嫪毐。
嫪毐便是其二。嫪毐以“太监”的身份被送进宫后,得到了赵姬的万般宠爱。司马迁曾用“绝爱之”形容赵姬对嫪毐的喜爱,她不仅封嫪毐“长信侯”,还封他太原十万户的封地,还让嫪毐手握大权、过问朝政。更为重要的是,她还为嫪毐生下两个孩子。日渐贪婪的嫪毐甚至动了念头想除去嬴政,立自己的孩子为新秦王。而赵姬竟然也为之说动,和嫪毐一同发动叛乱,打算杀死自己的儿子嬴政。最后叛乱以失败告终,而嫪毐也十分轻易地背叛了赵姬,他将二人的秘事和嬴政一一吐露。从此母子二人关系更加疏远,甚至决裂。赵姬也从整个王朝最为尊贵的女人成为“囚禁”在荒凉大郑宫的“阶下囚”。
另一个“恋爱脑”的代表便是卓文君。《西京杂记》曾记载,“文君娇好”“眉色如远山”。卓文君不仅有颜,而且有才情,其父亲卓王孙富可敌国。而司马相如本人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传闻称赞他为“雍容闲雅甚都”。在卓王孙设下的宴会上,司马相如以“琴心挑之”,卓文君对司马相如则是“心悦而好之”,甚至担心自己配不上司马相如。不久后,卓文君便做下一个当时的惊世骇俗之举——连夜私奔。据《司马相如列传》记载,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私奔到成都后,“家居徒四壁立”。卓文君的父亲恼羞成怒,“女至不材,不分一钱”。可见,当时二人处境十分艰难。
到了临邛之后,卓文君将车骑变卖,当垆卖酒。司马相如则是“杂作”。卓文君的父亲卓王孙听闻女儿的事迹后,不得已,只好分给卓文君大量钱财。二人这才买了田地房屋,成为当地富有的人家。
关于二人的晚年,据《西京杂记》介绍,卓文君并没有和司马相如过上心意相通的和美生活,她等来的是司马相如的变心。司马相如想聘茂陵一女子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竹竿何嫋嫋,鱼尾何蓰蓰。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恋爱脑”这一名词的出现,某种程度上是当下年轻人婚恋观念的反映,说明了当代年轻人多对恋爱秉持着一种较为审慎的态度。历史上有关王宝钏与薛平贵的故事,无论是古代观众对二人事迹的褒奖,还是如今网友们的调侃,都映射出不同时代的价值观。
爱是人类的本能,我们可以去爱,就像王宝钏的扮演者宣萱回应所说,只要别迷失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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