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 跷跷板上的“尚”与“论”（上）

通俗西藏史（一百二十九）——跷跷板上的“尚”与“论”（上）

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一期咱们讲了韦·达札恭禄与王君㚟[chuò]之间的交手，这两位大将打得可谓是你来我往，精彩非常。

开元十五年（727年）9月，达札恭禄一举攻下了河西重镇瓜州。

敦煌文献P. T. 1288《大事纪年》里记载，“及至兔年（开元十五年，727年），攻陷唐之瓜州。”

唐史也承认了吐蕃的大胜，《资治通鉴》记载：“九月，丙子，吐蕃大将达札恭禄，及烛龙莽布支攻陷瓜州，执刺史田元献及河西节度使王君㚟之父，进攻玉门军。”

凭借这次大胜的战果，韦·达札恭禄在当年被任命为吐蕃大相。敦煌藏文文献记载，“冬，任命外甥吐谷浑小王、尚本登葱、韦·达札恭禄三人为大论。”

但奇怪的是，这位冉冉上升的政治新星，大相做了不到一年，就从史料记载中消失了。

敦煌文献的记载是“及至龙年(公元728年)冬，韦·达札恭禄获罪谴。任命没庐·穷桑楼儿芒为大论。”

那么为什么韦·达札恭禄的人生会出现如此巨大的转折，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快速陨落？

《旧唐书·吐蕃传》对此事件的记载为，“时达札恭禄威名甚振，萧嵩乃纵反间于吐蕃，云其与中国潜通，赞普遂召而诛之。”

也就说唐朝认为，这是一个反间计的成功案例。

但一位威名赫赫大相，被人说一句“与中国潜通”，就被赞普杀了。这事情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我觉得，就算反间计最多也就是达札恭禄被杀的催化剂，真正的原因，还要从吐蕃内部的政治斗争来找原因。

这个背景因素，就是吐蕃权力天平上的“尚”与“论”之争。

首先来简单说一下，“尚”与“论”的定义。

吐蕃的“尚”其实就是“外戚”，指的是吐蕃贵族之中，那些与王室联过姻的家族。

但有一点需要明确，不是所有联过姻的贵族，都是“尚”族。就像不是所有牛奶都叫特仑苏。

能够在命名前面冠以“尚”这个牛x字头的，是外戚家族里的顶流。只有那些长期与王室联姻，并拥有强大影响力的家族，才有权用“尚”的称谓。

有些家族虽然也和王室联过姻，但这种联姻关系没有持续，就不属于“尚”族，比如属庐氏。

另外，赞普与外族的联姻，其家族成员也属于“尚”族，比如吐谷浑与吐蕃有和亲关系，但吐谷浑王室就没有“尚”的头衔。

在吐蕃王朝时期，属于“尚”的家族，一共就只有四个，就是没庐氏、蔡邦氏、纳囊氏和琛氏，所以也称“四大尚族”。

至于“论”直指那些和王室没有联姻关系的贵族，比如我们之前经常提到的论钦陵和韦乞力徐，名字前面都可以加“论”的字头，但这些家族的成员要是没有入朝为官，那就没有权力用“论”。

所以，没有联姻关系和是不是做官，是能不能用“论”的前置条件。

另外，僧人为官和非吐蕃本土的官员，也不能用“论”。

再有一点，不管是“论”，还是 “尚”，都是一种称号，不是实职。或者说， “尚”、“论”只是代表贵族身份，不代表实际职务。[1]

“尚”与“论”很早就出现在吐蕃的权力结构里了，松赞干布在设置行政区划、完善吐蕃官吏制度的时候，就设立了“三尚一论”。其中“三尚”指的是上部之没卢氏、下部之探氏、中部之那囊氏，“一论”则是最早向赞普效忠的韦氏。

估计松赞干布的想法是用外戚和贵族来实施权力制衡。

只不过，谁都没想到松赞干布英年早逝，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权力空间。而后噶尔家族快速崛起，打破了松赞干布预想的构架。

之后“尚”与“论”之间的博弈，其实是一个从打破制衡，到恢复制衡，再到打破制衡的循环。

从整体上看，吐蕃王朝的前期，是“论”的天下，松赞干布寄予厚望的三尚，完全没有存在感，甚至连上台亮相的机会都没有，根本就是吃瓜群众。其实，不但尚没存在感，其他的贵族也没多少存在感，舞台全是禄东赞父子的天下，就连韦氏这种树大根深的豪门，都只能在一边看热闹。

这段岁月就是噶尔家族弄权时期，时间是公元650年到699年，对应的吐蕃赞普是芒松芒赞、赤都松赞。

等到噶尔家族垮了，韦氏又支楞起来了。好在韦氏没有禄东赞父子那么强势，这段二十多年的岁月，算是尚与论少见的合作时期。

这段岁月的时间是公元699年到728年，对应的赞普是赤都松赞的晚期和尺带珠丹的早期。

再往后，就是“尚”的天下了。在各位赞普的持续扶持下，尚族大红大紫，把论族按在地上饱以老拳，打得口歪眼斜。

这段时间里没庐氏、琛氏、纳囊氏相继掌权，时间是公元728年到798年，对应的赞普是尺带珠丹的晚期和赤松德赞时期。

但之后吐蕃的另一支政治力量崛起了，这就是佛教势力。

随着僧人被任命为吐蕃大相，感觉被动了奶酪的尚族，又开始了一次燃烧的远征。他们联合论族一起对佛教势力下了手，首位僧相不知所终，第二位僧相惨遭谋杀。

再往下，就是末代赞普的灭佛事件了。

与其说是末代赞普朗达玛推动了灭佛，不如说是吐蕃国内的政治力量，联手绞杀了佛教势力。

咱们刚才用白描的方式，宏观叙述了吐蕃政治斗争的脉络，以后老布会在节目里把具体细节一一讲述，所以不要着急。

我们现在要讲的部分是尺带珠丹执政前期，也就是从公元705年到728年的部分。

这是一个相对比较平和的阶段，这算是尚与论之间，比较少见的共享权力时期。但在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却依旧是暗流涌动。

在讲这段之前，我们先来简单讲讲“四大尚族”。

先来说最猛的没庐氏：

没庐氏是四大尚族里面，最早和吐蕃王室联姻的家族，早在部落联盟时期没庐氏就和吐蕃王室悉勃野家族有姻亲关系。

吐蕃文献编号P. T. 1286的《赞普世系表》里记载，第28代赞普赤聂松赞就娶了一位没庐氏王妃，生的儿子就是第29代赞普仲念德如。

这位赞普咱们以前也讲过一嘴，就是那位娶了塔波美女，得了麻风病被封闭在活死人墓了的赞普。

之后，没庐氏又和芒松芒赞、赤松德赞、赤德松赞联过姻。

您想啊，赤德松赞去世的时候，都已经815年了。

这说明没庐氏在整个吐蕃王朝都荣宠不断。更何况王妃里还出了赤玛伦这种级别的大神。

当然了，没庐家也不是光靠裙带关系，人家的老爷们也不善。

尚赞多热拉金是首位获得盟会主持权的外戚大臣，代表吐蕃去长安迎金城公主的也是他。没庐·穷桑楼儿芒干了二十年大相，没庐·绮心儿贝拉更猛干了二十二年。等到吐蕃王朝都快崩了，没庐家族还有一位大臣干着封疆大吏，他就是没庐·赞心牙，也就是唐史里的尚婢婢。

在《新唐书·吐蕃传》里对尚婢婢写道:“脾脾，姓没卢，名赞心牙，羊同国人，世为吐蕃贵相。”

这个地方说到了没庐家族的出处，认为是源自象雄，也就是今天的阿里地区和藏北羌塘。

但根据藏学泰斗王尧先生考证，小邦时代里后藏地区的“努布域”、拉萨地区的“吉日”，也有没庐家族的记载。

所以，没庐家族可能有三支，分别生活三个地区。或者是象雄曾经征服过另外两个地方，没庐氏的大臣被派去做官，繁衍开来。[2]

反正不管是哪种情况，没庐氏很早就和位于山南的吐蕃王室发生联系。

松赞干布在划分卫藏四茹的时候，没庐氏担任了上如拉的如本，你可以简单理解为，做了省部级的高官。

除此之外，没庐氏大臣还管着四个东岱，也就是做了四个千户的千户长。正是因为担任如此重要的职务，没庐氏才能位列松赞干布时期的“三尚”之一。

接下来咱们说说琛氏：

琛氏家族也是一个很古老的豪门，在《十二小邦及家臣名录》里有就琛氏的名字。这个家族可能发源于今天山南隆子县境内，或桑耶青浦附近雅鲁藏布江北岸。

在囊日伦赞时期，塔波地方发生了叛乱，平叛有功的琛氏家族，获得了“达布”地区作为封地，史料里的“达布”地区大概就在今天林芝市和山南市交界处的雅鲁藏布江流域。

另外，琛氏家族也是松赞干布时期的“三尚”之一，可见这个家族起点很高。

金城公主的夫婿尺带珠丹就是琛氏妃子所生，但当时主持朝政的是没庐氏的大神——赤玛伦。本应母以子贵的琛氏，居然被赤玛伦摁住了。直到赤玛伦去世以后，琛氏才正式崛起。

在《贤者喜宴》里记载，赤松德赞朝中有位大臣名叫尚·结息，“拥有千万匹绸缎及九万奴隶，故身为大尚论”。这位尚·结息就出身于琛氏，全名应该叫尚琛·结息秀亭。[3]

大家想一下，琛氏拥有九万奴隶，这是什么概念，说琛氏富可敌国，不算过分吧！

有意思的是这位尚·结息还是个带兵打仗的主儿，长期坐镇河陇与唐军反复交手，打进长安的那次军事行动，就有他一份。[4]

那么这个家里财产爆棚，和长期带兵打仗之间，有没有点啥联系呢？

大家自己考虑吧！

再来说说那囊氏家族：

那囊氏家族有可能一直都是吐蕃王室的班底，很早就是吐蕃的家臣了。

咱们之前在讲止贡赞普被杀、茹拉杰复仇的那一集里，曾经说过茹拉杰用了一条抹了毒药的藏獒，毒死了篡位者罗昂。

但在敦煌文献《赞普传记》里，用了这条妙计的是那囊氏的赞雄甲。

由此可见，早在吐蕃第八代赞普时期，纳囊家族就已经跟着赞普混了。

咱们刚才说了，吐蕃第28代赞普娶了没庐家的闺女，这比纳囊氏可晚了不是一点半点。

到了松赞干布时期，纳囊氏不但位列“三尚”之一，家族成员还做了伍如（拉萨）地区的军事长官。这可是吐蕃最核心的地区，可见纳囊氏的重要程度。

但有意思的是，在四大尚族里，纳囊是最晚和王室联姻的家族。

直到尺带珠丹的那囊妃子生下了赤松德赞，纳囊氏才快马加鞭地赶了上来。凭借赞普母族的关系，那囊氏在赤松德赞一朝崛起，家族里的尚·结赞权倾朝野，成了尚族把持朝政的代表人物。

另外，这位尚·结赞大相，打仗也很有几把刷子，给唐德宗挖坑的平凉劫盟，就是他一手导演的。

最后来说说蔡邦氏：

蔡邦氏与吐蕃王室联姻的关系也比较早，当时囊日伦赞还在雅鲁藏布江南岸的时候，拉萨地区的娘氏、韦氏就准备投奔吐蕃了。但问题是隔着一条大江，想去投奔也有个介绍人不是，要不谁知道你是来投奔的，还是来做卧底的？！

于是，他们就找到了蔡邦氏，当时这个家族就和吐蕃有了姻亲关系。[5]

就这样，囊日伦赞借助这几个卧底家族的帮助，一举击败了森波王，将雅鲁藏布以北的广大区域，纳入了吐蕃的领土。

蔡邦氏凭借这次从龙之功，获得了“温”地的堡寨及三百户奴隶的赏赐。根据《卫藏方志》的记载，“温”地就在今天西藏山南市的乃东区。

蔡邦氏在政坛上崭露头角的时间比较晚，但可以说是出道即巅峰。

赤松德赞执政的晚期，那囊氏变得炙手可热，尚·结赞都快成禄东赞的复刻版了。

但跟禄东赞不一样的是，尚·结赞身边有竞争者，这个敢站出来发起挑战的，就是蔡邦氏。

当时赤松德赞的长妃是蔡邦家的闺女，据藏文史书记载，王子牟尼、牟迪、赤德松赞都是蔡邦妃所生。

这三个王子里，有两个后来做了赞普，就是牟尼赞和赤德松赞，另一王子牟迪也疑似做过。手里握着这么多好牌，蔡邦氏自然感觉有权上牌桌比划比划。

于是，在赤松德赞的晚年，纳囊氏和蔡邦氏之间的大戏，比宫心计还精彩，直接导致赤松德赞退位、牟尼、牟迪被杀。

最终，纳囊氏和蔡邦氏的鹏蚌相争，导致第三方的没庐氏得利。没庐家的大臣做了大相，并且和赞普再次联姻，而且没庐妃肚子很争气，连续生了两个儿子，就是吐蕃最后两代赞普——赤祖德赞和朗达玛。

到了朗达玛死后，纳囊妃和蔡邦妃再次斗得昏天黑地。

这时候，他们已经不满足于口舌之争了，而是各自立了一个赞普，拉起人马开始了物理攻击。最终的结果是卫藏地区被分裂成了两派，等到大规模的庶民暴动袭来的时候，谁都无力镇压。

那个一度辉煌无匹，令敌人瑟瑟发抖的吐蕃王朝，崩裂成了无数的碎片。

老布刚才简单讲了四大尚族的脉络，你们有没有发现其中隐含的规律？

首先，“母以子贵”基本是个硬指标。

家里的闺女肚子争气，儿子做了下一代赞普，家族里的老爷们最次也能混个“论”，要是能混上“大论”（也就是大相），那就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了。

所以在任何时候，裙带关系都好使！

其次，尚族在政坛上的大红大紫，是一种轮流坐庄的状态。

这说明，赞普在娶媳妇的时候是留了心眼的，上一代赞普娶了谁家的闺女，下代赞普就尽量避开。也就是说，吐蕃王室是在有意识的避免一个外戚长期掌权。

当然了，制度是人定的，执行的咋样，就得另说了。

松赞干布也制定了一个不错的制衡结构，不一样被禄东赞父子掀翻了。

好啦，这一期讲“尚”、“论”结构的内容，就到这儿啦。

下一期，咱们开始讲尺带珠丹执政早期的细节。

参考书目：

[1]、《吐蕃“尚”、“论”与“尚论”考释──吐蕃的社会身份分类与官僚集团的衔称》_林冠群；

[2]、《吐蕃四大尚族研究》_张莉；

[3]、《有关吐蕃“九大尚论”的若干问题》_杨铭；

[4]、《尚族与吐蕃政治关系研究》_金鹏飞；

[5]、《外戚势力对吐蕃王朝中后期产生的影响—吐蕃“尚”势力的发展与利益斗争》_周挂东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