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我是个洋鬼子,我一定也得以为中国字有趣。
换个样儿说,一个中国人而不会写笔好字,必定觉得不是味儿;所以我常不得劲儿。
写字算不算一种艺术,和做官算不算革命,我都弄不清楚。
我只知道好字看着顺眼。顺眼当然不一定就是美,正如我老看自己的鼻子顺眼而不能自居姓艺名术字子美。
可是顺眼也不算坏事,还没有人因为鼻子长得顺眼而去投河。
再说,顺眼也颇不容易;无论你怎样自居为宝玉,你的鼻子没有我的这么顺眼,就干脆没办法;我的鼻子是天生带来的,不是在医院安上的。
说到写字,写一笔漂亮字儿,不容易。工夫,天才,都得有点。这两样,我都有,可就是没人求我写字,真叫人起急!
看着别人写,个儿是个儿,笔力是笔力,真馋得慌。
尤其堵得慌的是看着人家往张先生或李先生那里送纸,还得作揖,说好话,甚至于请吃饭。没人理我。
我给人家作揖,人家还把纸藏起来。写好了扇子,白送给人家,人家道完谢,去另换扇面。气死人不偿命,简直得是!
只有一个办法:遇上丧事必送挽联,遇上喜事必送红对,自己写。敢不挂,玩命!
人家也知道这个,哪敢不挂?可是挂在什么地方就大有分寸了。
我老得到不见阳光,或厕所附近,找我写的东西去。行一回人情总得头疼两天。
顶伤心的是我并不是不用心写呀。哼,越使劲越糟!
纸是好纸,墨是好墨,笔是好笔,工具满对得起人。
写的时候,焚上香,开开窗户,还先读读碑帖。一笔不苟,横平竖直;挂起来看吧,一串倭瓜,没劲!不是这个大那个小,就是歪着一个。
行列有时像歪脖树,有时像曲线美。
整齐自然不是美的要素;要命是个个字像傻蛋,怎么耍俏怎么不行。
纸算糟蹋远了去啦。要讲成绩的话,我就有一样好处,比别人糟蹋的纸多。
可是,“东风常向北,北风也有转南时”,我也出过两回风头。
一回是在英国一个乡村里。有位英国朋友死了,因为在中国住过几年,所以留下遗言,墓碣上要几个中国字。
我去吊丧,死鬼的太太就这么跟我一提。我晓得运气来了,登时包办下来;马上回伦敦取笔墨砚,紧跟着跑回去,当众开彩。
全村子的人横是差不多都来了吧,只有我会写;我还告诉他们:我不仅是会写,而且写得好。
写完了,我就给他们掰开揉碎地一讲,这笔有什么讲究,那笔有什么讲究。
他们的眼睛都睁得圆圆的,眼珠里满是惊叹号。
我一直痛快了半个多月。后来,我那几个字真刻在石头上了,一点也不瞎吹。
“光荣是中国的,艺术之神多着一位。天上落下白米饭,小鬼儿闷闷地哭;因为仓颉泄露了天机!”我还记得作了这样高伟的诗。
第二回是在中国,这就更不容易了。
前年我到远处去讲演。那里没有一个我的熟人。
讲演完了,大家以为我很有学问,我就棍打腿地声明自己的学问很大,他们提什么我总知道,不知道的假装一笑,作为不便于说,他们简直不晓得我吃几碗干饭了,我更不便于告诉他们。
提到写字,我又那么一笑。嗬,不大会儿,玉版宣来了一堆。我差点乐疯了。
平常老是自己买纸,这回我可捞着了!
我也相信这次必能写得好:平常总是拿着劲,放不开胆,所以写得不自然;这次我给他个信马由缰,随笔写来,必有佳作。
中堂,屏条,对联,写多了,直写了半天。写得确实不坏,大家也都说好。
就是在我辞别的时候,我看出点毛病来:好些人跟招待我的人嘀咕,我很听见了几句:
“别叫这小子走!”
“那怎好意思?”
“叫他赔纸!”
“算了吧,他从老远来的。”……
招待员总算懂眼,知道我确实卖了力气写的,所以大家没一定叫我赔纸;到如今我还以为这一次我的成绩顶好,从量上质上说都过得去。
无论怎么说,总算我过了瘾。
我知道自己的字不行,可有一层,谁的孩子谁不爱呢!是不是,二哥?
中国字是最美的文字
腹中有书气自华
读的好听
好幽默(✪▽✪)
读得好好,声音好听
老舍先生这么幽默的吗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