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尺带珠丹弘佛的原因

通俗西藏史（一百二十四）——尺带珠丹弘佛的原因

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咱们上期讲了一大堆尺带珠丹时期佛教兴起的证据，里面有他派人取了经书、建了寺院、保护了僧人，但上期老布没讲他弘佛的原因。

说起来这事儿也挺奇怪的，从松赞干布把佛教引入吐蕃以后，恨不能都过去一百年了，可佛教在吐蕃没有任何影响力可言。

结果，到了尺带珠丹执政时期，佛教一下子就成了香饽饽了，出现了快速扩张的势头。甚至这种势头都引起了一些人的反感，等尺带珠丹去世以后，大臣们推动了一次灭佛运动，来打击佛教势力。

那尺带珠丹为什么要弘扬佛教呢？

他跟之前几代赞普一样，不弘扬佛教不行吗？

难道的是教法史料里写的那样，因为见到了松赞干布的预言，于是升起了弘佛之心吗？

首先得说，教法史料给出的原因，应该是站不住脚的。

这属于很典型的，用结果倒退原因。

尺带珠丹的弘佛举动，肯定不是来源于个人信仰。

因为信仰是需要环境加持的，也就是说，在一个佛教氛围浓郁的环境下，很多人会不自觉地产生信仰。

但尺带珠丹时期的吐蕃，恰恰不具备这种环境禀赋。

你甚至可以把尺带珠丹看作是一个高举佛教旗帜，孤身挑战巨龙的孤勇者。

那为什么要弘佛，这就是个值得琢磨琢磨的问题了。

咱们刚才说了，吐蕃内部没有佛教信仰的氛围，但从外部的大环境上说，恰恰有佛教信仰的氛围。

当时吐蕃所处亚洲东部地区，都属于佛教势力的范畴，东部的唐朝、南部的天竺、西部的中亚，都是佛教昌盛之地。

吐蕃其实是一块嵌入佛教势力内部的“飞地”。

更严重的情况是，当时的吐蕃在文化上是块洼地，周边国家的文教水平都高于吐蕃。

文化影响就像是水流，永远都在向低处流动。这些流向吐蕃的文化影响，不可能不带着佛教因素。

我们之前讲吐蕃和西域联系的时候曾说过，在龟兹的壁画上发现了题记，早在聂赤赞普时期，就有佛经送到了吐蕃，只不过被烧了。

之后松赞干布时期曾派大臣去天竺学习文字，尺带珠丹时期还接受过于阗的僧人。至于唐朝就更不用说了，大量的吐蕃贵族子弟在长安学习。

这些人在学习的过程中，必然会对佛教和本教产生比较。而实话实说，盛行于吐蕃的本教，在系统性、完备性方面，肯定逊于佛教系统。

这种落差其实就是佛教传播的基础。

从小环境的层面上看，吐蕃确实没有佛教氛围，但从大环境上看，佛教的氛围其实已经具备了。而且，这种大环境的影响，在以一种潜移默化，水滴石穿的方式在累积。

但这里面有个问题，积累不是必然会产生影响。或者说，就算是从量变能到质变，这种变化会在什么时间发生，也没法确定。

为什么会在尺带珠丹的执政时期，吐蕃爆发了一次弘佛运动，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关于这个问题我真是想了好久，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目前掌握的证据，很难拼接出一个完整的证据链。

但吐蕃出现佛教的兴起，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历史事件，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就过去了，总得有个相关的说法。

石硕老师在《吐蕃政教关系史》中，给出了一个很好的思路，让我顿开茅塞。石硕老师这本书，我向无数人推荐过，把这本书看明白了，吐蕃王朝的政教关系，就了然于胸了！

下面的分析，基本上是沿着石硕老师的思路，加上我自己的一些想法。

我们首先从尺带珠丹这个人下手，如果你对他的执政期比较熟悉的话，就会发现，他是个内心充满压力的赞普。

这种压力体现在政局上，就是他执政期间，吐蕃的顶层权力核心经常换人。

从我们现在掌握的证据上看，在尺带珠丹掌权的四十年里，被杀、被放逐、被撤职抄家的大臣有十几个之多。

这在吐蕃历任赞普中是较为罕见的，这说明他对大臣的猜忌和防范比较严重。

与此相应的，尺带珠丹时期前后换了十个大相。这在历任赞普中也很罕见，说明尺带珠丹在有意识地控制大相的权力，避免大相成为垄断权力的人。

除此以外，尺带珠丹时期的政治结构，还有几个变化：

首先，多位大相分享权力成了吐蕃的定制；

其次，外戚势力成了一种重要的政治力量。

如果我们把这些表象放在一起看，是不是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尺带珠丹坐在王位上的时候，非常忌惮代表世俗贵族势力的“论”，竭尽全力地制衡大相的权力。

这种忌惮从何而来，我们就得把视线向前拨，看看吐蕃王朝权力结构上的变化。

从吐蕃王朝孕育阶段到尺带珠丹继位，吐蕃王朝的权力结构发生过三次变化。

第一个阶段是松赞干布的父亲囊日伦赞时期：

囊日伦赞一生都在为建立吐蕃王朝奋斗，他确实做到了开疆拓土，但这种疾风暴雨式的扩张，却显得基础非常不牢固。

因为当时的吐蕃政权，本身就是一个部落联盟体制。这种体系在山南地区运行了几十代赞普，可以说是树大根深。

我们可以简单类比一下，山南地区的吐蕃王国有点像一个股份制公司，吐蕃王国是大股东，其他小国是参股股东。

这个时期吐蕃的扩张过程，有点像股份制公司扩充股东。来自于森波地区的娘氏、韦氏、蔡邦氏和来自于后藏的琼宝氏，都像是带着股份加入的股东。

他们带着自己的土地、奴隶和对当地的影响力，加入吐蕃王国，形成了一个新的贵族集团。

这个新贵集团与囊日伦赞之间，也是联盟结构，囊日伦赞需要借助他们的影响力来管理新征服的地区。这个被硬拼起来的国家，内部存在严重的不稳定因素。

从敦煌文献P. T. 1287《赞普传记》的记载上，我们能明显地看出来，当时的大臣在囊日伦赞面前说话非常随意，根本没有臣子与君主之间应该有的态度。

这恰恰说明了，当时吐蕃政治结构的特点。

也就是大臣与赞普之间是盟友关系，他们的地位确实比赞普稍低，但肯定没低到必须俯首帖耳的程度。

这种不稳定结构的最终结果，是山南部落集团与新贵集团的矛盾激化，直接导致身为盟主的囊日伦赞，被人下毒害死。

第二个阶段是松赞干布时期：

由于有了父亲的教训，松赞干布执政期间，开始着力解决这个松散结构带来的问题。

他严厉打击了几个贵族集团，收拾了尾大不掉的娘氏、琼保氏和属庐氏，扶持起了一批忠于自己的大臣，其中禄东赞所在的噶尔氏就是典型代表。

这个过程，就是我们之前讲的《松赞干布的致命节奏》。

在打击豪门的过程中，同样属于世家大族的韦氏，首先表示了臣服。在其家族与松赞干布之间的盟誓词，可以明确看出二者的地位差别，赞普对大臣拥有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威，甚至可以决定后代子孙的财产和地位。

到这个时候为止，吐蕃已经完成了权力结构的首次转型，赞普地位得到了加强，开始有了中央集权的形势。

但是我们也要清楚，吐蕃中央集权的道路没走完，等松赞干布去世以后，就再没有一个领袖有足够的威望，把这条路走下去了。

最后吐蕃的权力结构成了集权与联盟的混合体。

而随之而来的噶尔家族弄权时代，其实是对赞普权威的一种伤害。

这就是吐蕃权力结构的第三个阶段——权臣时代。

禄东赞父子连续把持朝政的时间，长达五十年，这种权臣当道的状态，给吐蕃王室造成严重的心理阴影。这种阴影甚至到了吐蕃王朝的末世，都没有完全消除。

于是我们就看到，在王室扳倒了噶尔家族之后，在六年时间里不再任命大相，也不再信任边将。而是选择由赤都松赞在外领兵，母后赤玛伦在内摄政。

同时，为了能够顺利扳倒噶尔父子，王室几乎一种倾其所有的方式，拉拢反对力量，形成倒噶尔联盟。

但这个目的性明确的联盟，在噶尔家族倒台后，迅速爆发权力分配危机。尤其在704年赤都松赞意外去世，更是直接引爆了吐蕃政坛的危机。

关于这场危机，我在听众群里专门做过一次讲座，就是《705年的吐蕃大变局》。没在听众群里的小伙伴，可以从文稿里找到我，我这里有音频文件。其实咱们节目也讲过，但节目里面比较散，不像讲座比较整体。

这场危机的最终结果，是赤玛伦废掉了王子啦拔步，把刚出生不久的尺带珠丹扶上了王座。另一个结果就是，干掉了代表王室父系的大相，重新启用了代表世俗贵族的韦氏。

也就是说，尺带珠丹上台的代价是王室母系（也就是外戚）和世俗豪门达成了妥协，联手打击了王室父系。

讲到这里大家就明白了，吐蕃王室其实是提防贵族势力的（也就是“论”这个集团）。但尺带珠丹的上台，又不得不依靠贵族势力的扶持。

于是在尺带珠丹执政的前期，韦氏拥有超越其他势力的权重。在从705年到728年的24年中，韦氏家族出现了三位大相。

分别是任职16年的韦·乞力徐(705-721年)、任职5年韦·绮力心儿藏热(721-725年)和任职1年的韦·达札恭路。

其中，这个任职仅仅一年的韦·达札恭路，还是个军事天才，曾经带兵突破祁连山防线，打得凉州都督不敢应战。

大家是不是感觉，这时候的韦氏家族，有噶尔家内味儿啦？！

估计尺带珠丹也是这么想的，于是这位韦氏家的青年才俊就没了。不但他没了，之后几十年韦氏家族都没再露过头。

紧接着就是一口气任命了三个大相，一起上台表演，互相牵制，谁都别唱独角戏。

再然后，就是一手扶起了外戚势力（也就是“尚”）。

没庐家族的大臣没庐·穷桑，从728年开始，到747年的近20年时间里，一直都是吐蕃政坛上最重要的辅政大臣。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基本打折的“论”的腰，之后的赞普也按照这个拳谱接着打。

于是吐蕃王朝的权利结构，就出现了前一百年“论”风光无限，“尚”不值一提，到了后一百年“尚”大红大紫，“论”籍籍无名的变化曲线。

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啊，老布咔咔得讲了半天，好像跟弘佛没啥关系啊！

表面上看确实没有多大关系，这也是我一直都没太想明白的原因。

但实际上是有关联的，只不过隐藏的比较深而已。

你们要注意一点，在当时的吐蕃社会环境里，所有的贵族都是本教信徒。因为这些贵族本身就代表一个地方势力，或者干脆就是部落酋长。他们和本教之间是一种长期深度绑定的关系。

而吐蕃王室对贵族集团的不信任，很有可能会延伸到本教势力的身上。因为代表神权的本教祭祀，本身对王权就是一种潜在的威胁。

别忘了，吐蕃王室可是曾经有过灭本失败的案例。

这个人就是咱们之前用了好几期仔细讲过的止贡赞普。

所以，引入了另一个宗教系统，来平衡本教势力，并不是一个多复杂的政治手段。

还有一点要注意，吐蕃刚刚经历了一个长达几十年的快速扩张期，整个社会取向发生了变化。

这个疆域版图的快速扩张期，最大的受益者当然是吐蕃赞普，但贵族大臣的威望也一样快速提升。很难想象，噶尔家族要是没有辉煌战绩的加持，能权倾朝野长达五十年。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吐蕃社会变得更物质化、更世俗化，也更崇尚武功。这种社会思潮对王室也一种潜在的威胁。如果这种思潮再和当时本教的价值取向吻合，那对王室的威胁就更大了。

在这种社会环境下，尺带珠丹是不是想要用弘扬佛教的方式，来平衡本教势力的影响。

当然了，我们也应该承认，尺带珠丹弘扬佛教的原因和社会背景是很复杂的，它不是个孤立行为，也不是某个单一因素造成的。所以，他弘佛的原因才会显得很隐晦。

不过，我们上面说了这么多，都是在尺带珠丹本人不是虔诚佛教徒的前提下。如果他本身就信教信得死去活来的，咱们前面说的这些，就都完全不成立。

好啦，这期有关尺带珠丹弘佛背景的内容就讲到这儿啦，下期咱们来讲金城公主入藏以后的唐蕃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