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卖书

宗璞:卖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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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总有一种情意,会像山的雄伟,会像水的温柔,静守年月,却从不古老;弥留清香,却挥洒万千气象……


几年前写过一篇短文《恨书》,恨了若干年,结果是卖掉。


这话说说容易,真到做出也颇费周折。


卖书的主要目的是扩大空间。


因为侍奉老父,多年随居燕园,房子总算不小,但大部为书所占。


四壁图书固然可爱,到了四壁容不下,横七竖八向房中伸出,书墙层叠,挡住去路,则不免闷气。


而且新书源源不绝,往往信手一塞,混入历史之中,再难寻觅。


有一天忽然悟出,要有搁新书的地方,先得处理旧书。


其实处理零散的旧书,早在不断进行。现在的目标,是成套的大书。


以为若卖了,既可腾出地盘,又可贴补家用,何乐而不为?


依外子仲的意见,要请出的首先是“丛书集成”,而我认为这部书包罗万象,很有用;且因他曾险些错卖了几本,受我责备,不免有衔恨的嫌疑,不能卖。


又讨论了百衲本的“二十四史”,因为放那书柜之处正好放饭桌。


但这书恰是父亲心爱之物,虽然他现在视力极弱,不能再读,却愿留着。


我们笑说这书有大后台,更不能卖。


仲屡次败北后,目光转向《全唐文》。


《全唐文》有一千卷,占据了全家最大书柜的最上一层。


若要取阅,须得搬椅子,上椅子,开柜门,翻动叠压着的卷册,好不费事。


作为惟一读者的仲屡次呼吁卖掉它,说是北大图书馆对许多书实行开架,查阅方便多了。


又不知交何运道,经过“文革”洗礼,这书无损污,无缺册,心中暗自盘算一定卖得好价钱,够贴补几个月。


经过讨论协商,顺利取得一致意见。书店很快来人估看,出价一千元。


这部书究竟价值几何,实在心中无数。可这也太少了!


因向北京图书馆馆长请教。过几天馆长先生打电话来说,《全唐文》已有新版,这种线装书查阅不便,经过调查,价钱也就是这样了。


书店来取书的这天,一千卷《全唐文》堆放在客厅地下等待捆扎,这时我才拿起一本翻阅,只见纸色洁白,字大悦目。




随手翻到一篇讲音乐的文章:“烈与悲者角之声,欢与壮者鼓之声;烈与悲似火,欢与壮似勇。”作者李。


心想这形容很好,只是久不见悲壮的艺术了。


又想知道这书的由来,特地找出第一卷,读到嘉庆皇帝的序文:


“天地大文日月山川万古昭著者也。人受天地之中以生,经世载道,立言牖民。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之时义大矣哉!”


又知嘉庆十二年,皇帝得内府旧藏唐文缮本一百六十册,认为体例未协,选择不精,命儒臣重加厘定,于十九年编成。


古代开国皇帝大都从马上得天下,以后知道不能从马上治之,都要演习斯文,不敢轻渎知识的作用,似比某些现代人还多几分见识。


我极厌烦近来流行的宫廷热,这时却对皇帝生出几分敬意,虽然他还说不出科学技术是生产力这样的话。


书店的人见我把玩不舍,安慰道,这价钱也就差不多。


以前官宦人家讲究排场,都得有几部老书装门面,价钱自然上去。


现在不讲这门面了,过几年说不定只能当废纸卖了。


为了避免一部大书变为废纸,遂请他们立刻拿走。还附带消灭了两套最惹人厌的《皇清经解》。


《皇清经解》中夹有父亲当年写的纸签,倒是珍贵之物,我小心地把纸签依次序取下,放在一个信封内。


可是一转眼,信封又不知放到何处去了。


虽然得了一大块地盘,许多旧英文书得以舒展,心中仍觉不安,似乎卖书总不是读书人的本分事。


及至读到《书太多了》(《 读书 》杂志1988年7月号 ) 这篇文章,不觉精神大振。


吕叔湘先生在文中介绍一篇英国散文《毁书》,那作者因书太多无法处理,用麻袋装了大批初版诗集,午夜沉之于泰晤士河,书既然可毁,卖又何妨!


比起毁书,卖书要强多了。若是得半夜里鬼鬼祟祟跑到昆明湖去摆脱这些书,我们这些庸人怕只能老老实实缩在墙角,永世也不得出来了。


最近在一次会上得见吕先生,因说及受到的启发。


吕先生笑说:“那文章有点讽刺意味,不是说毁去的是初版诗集么!”


可不是!初版诗集的意思是说那些不必再版,经不起时间考验的无病呻吟,也许它们本不应得到出版的机会。


对大家无用的书可毁,对一家无用的书可卖,自是天经地义。至于卖不出好价钱,也不是我管得了的。


如此想过,心安理得。整理了两天书,自觉辛苦,等疲劳去后,大概又要打新主意。


那时可能真是迫于生计,不只为图地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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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张清风琼明月

    可惜了,那些线装书!

  • 短信啊短信

    我最近也要整理卖一批书,虽有不舍,但也无奈,还是漂泊居无定所。

    246811880_尤悠 回复 @短信啊短信: 卖给我吧

  • 襄阳布衣

    名家,

  • GloriaAnnie

    买书

  • 18932526ddx

    品人生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