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学校得科名的唯一手段是作制义——八股文,此外的学问都非必要,不妨束之高阁。因此在这制度下所造成的学风是空疏浅薄,除八股外,于历史、政治、经济各方面一无所知,哲学、科学更是莫名其妙,这弊病明初学者宋濂即曾痛快地指出,他说:
治古之时,非惟道德纯一而政教修明,至于文学之彦,亦精瞻弘博,足以为经济之用。盖自童草之始,十四经之文,画以岁月,期于默记,又推之于迁、固、范晔之书,岂直览之,其默记亦如经,基本既出,而后偏观历代之史,察其得失,稽其异同,会其纲纪,知识益且至矣,而又参于秦汉以来之子书,古今潠定之集录,探幽索微,使无遁情。于是道德性命之奥,以至天文、地理、礼乐、兵刑、封建、郊祀、职官、选举、学校、财用、贡赋、户口、征役之属,无所不诣其极。或庙堂之上有所建议,必旁引曲证以白其疑,不翅指诸掌之易也。自贡举法行,学者知以摘经拟题为志,其所最切者,惟四子一经之笺,是钻是窥,余则漫不加省,与之交谈,两目瞪然视,舌木强不能对。呜呼!一物不知,儒者之耻,孰谓如是之学,其能有以济世哉!中叶时唐顺之也说:
经义策试之陋,稍有志者莫不深病之矣……至于以举业为教,则稍有志者亦知深病其陋矣。
谢肇淛亦大加攻击:
我国家始以制义为不刊之典,士童而习之,白而纷如。文字之变,日异月更,不可穷诘,即登上第取华朊者,其间醇疵相半,瑕瑜不掩,十年之外,便成刍狗,不足以训今,不可以传后,不足以裨身心,不足以经世务,不知国家何故以是为进贤之具也。
末年周顺昌至坦白自悔不多读书,为一不识时务进士:
漫以书生当局,其筹边治河大政无论,问以簿书钱谷之数天下几何,茫然不能对。始知书不可不多读。平日止为八股徒,做一不识时务进士,良可叹也。
清吴翌凤记一明巨公故事,虽未免刻薄,却是史实:
故明一巨公致政家居,偶过友人书塾,询其子弟所读何书,曰《史记》。问何人所作,曰司马迁。又问渠是何科进士,曰汉太史令,非进士也。巨公取其书略观之,即掩卷曰亦不见得。
在这制度下的这个时代,学术思想的贫乏,是必然的,也是应该原谅的,因为他们根本不许有思想。政治家、财政家的寥寥可数,也是有其社会背景的,有其特别的原因的,因为那个时代根本没有培养这类人才的专门教育。学校原来是育人才之所,明制乡里有社学,府州县有府学、州学、县学,卫所有卫学,南北两京则有国子监。《明史》说:
盖无地而不设之学,无人而不纳之教,庠声序音,重规叠矩,无间于下邑荒徼,山陬海涯,此明代学校之盛,唐宋以来所不及也。
表面看上似乎真是极一代之盛,“唐宋以来所不及”。然而事实上恰好相反,我们先看社学的情形,明太祖曾严斥官吏以社学扰民:二人,或农,或商,本无读书之暇,却乃逼令入学。有钱者又纵之,无钱者虽不暇读书亦不肯放,将此凑生员之数,欺诳朝廷。
此后便无声无息,名实都亡了。至于府州县学,以明制诸生入仕必由科举,学校失去独立培养人才的地位,在开国后即已不为社会所重视,宋濂曾说:
近代以来,急于簿书期会,而视教民为悠缓,司学计者以岁月序迁,豪右海商,行贿觅荐,往往来倚讲席,虽有一二君子获厕其中,孤薰而群莸,一鼓吻,一投足,辄与之枘凿。唯彼饮食是务,号称子游氏之贱儒者,日月与居,是故稍励廉隅者不愿入学,而学行彰彰有闻者,未必尽出于弟子员。
中叶以后,则学校竟如废寺,无复生徒肄业。陆容记:
作兴学校,本是善政,但今之所谓作兴,不过报选生员,起造屋宇之类而已。此皆末务,非知要者……况今学舍屡修,而生徒无复在学肄业,入其庭不见其人,如废寺然,深可叹息。
两京国子监也日渐废弛,学生品质不齐,人才日下,郭明龙任国子监祭酒,《条陈雍政疏》说:
臣初试士,举人仅五七人,其文理优长,考在前列者书选贡耳。向非选贡一途,大学几无文字矣。臣窃叹天下府州县学之士,尽皆属文,而太学之士,乃半居写仿。又府州县学之士,不无以文理被黜而来,与夫商贾之挟重糈者,游士之猎原藏者,皆得入焉。是古之太学,诸侯进其选士最优最上者贡之天子;而今之太学,郡邑以其被访被黜、无文无行者纳之辟雍,良可叹也。
郭去,刘幼安代之,朱国桢为司业。刘每叹曰:“成甚国学,朝廷设此骗局骗人几两银子,我为长,兄为副,亦可羞也。”这是明代的国立中央大学校长告诉他的教务长的老实话。
在这一套的教育组织下,自然谈不到培养人才。而且,国子监从景泰元年(1450)开纳粟之例以后,豪绅、地主、商人的子弟都可因纳粟纳马而入监,称为例监。末年地方学也因军费的需要逼切,可以用钱买取,有辽生、饷生、赞生种种名目,包汝楫记:
自军饷烦兴,开辽生之例,每名输银百两有奇,给授衣巾,愿考试者学臣一体黜陟,不与考者青衿终身,尚有限制也。楚中协济
社学一设,官吏以为营生,有愿读书者,无钱不许入学。有三丁四丁不愿读书者,受财卖放,纵其愚顽,不令读书。有父子二济黔饷,别有饷生之例,每名仅二十两,亦滥极矣。武陵、桃、沅间又有所谓赞生,纳银五六两,县给札付,专司行香拜贺赞礼,服色与诸生同,混见道府州邑,称谓、起居一如诸生礼节,昂步街市,人不敢呵,此亦学宫一玷也。
因之,一般商人和地主的子弟,虽目不识丁,亦相率掉臂而入学校,避赋役,列缙绅,俨然是社会上的上层人物了。
反之,家徒四壁的寒士只要一入学校,取得学校的制服——青衿以后,其地位便已超出庶民,作威乡里。等到一中了举,情形更是喧赫,通谱的、招婿的、投拜门生的、送钱的都争先恐后地来包围了。顾公燮记明人中举情形:
明季缙绅,威权赫奕。凡中式者,报录人多持短棍,从门打入,厅堂窗户尽毁,谓之改换门庭,工匠随行,立即修整,永为主顾。有通谱者、招婿者、投拜门生者,乘其急需,不惜千金之赠,以为长城焉……出则乘大轿,扇盖引导于前。生员则门斗张油伞前导。婚丧之家,绅衿不与齐民同坐,另构一堂名曰大宾堂,盖徒知尚爵而不知尚德尚齿矣。
清人吴敬梓所作《儒林外史》,穷秀才范进中举一段绝妙文字,正是顾公燮所记这情形的绝妙注脚。
而且,不但社会地位改变了,连经济地位也改变了。一中了举,中了进士,或做了官以后,一般困于徭役的小自耕农,自然会把田土投靠在一批新贵的门下,避免对国家的负担,因此,这一批新仕宦阶级,同时也就是大地主。反之,大商人、大地主的子弟可以拿金钱换取科第,甚至官位,以此,这两种剥削者同时也成为新仕宦阶级。新仕宦阶级有地位,有大量的土地和金钱,剩余的财货的投资目标是兼并土地和经营商业,因此,他们同时又是大商人。官僚、地主、商人三位一体的仕宦阶级,是有明一代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文化的重心,也是大明帝国政权所寄托的基础。
这段好像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