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高林：第三帝国的到来（下）

本期介绍 

随堂讨论

在你看来，为什么纳粹党能够顺利上台执政？

节目文稿

上次我说埃文斯的这本《第三帝国》最大的意义就在于让我们全面而且深入的了解纳粹德国的历史，来矫正我们对这段历史的错误印象，而且举了第三帝国这个名号做例子。但这本《第三帝国的到来》的真正主题，其实是为什么德国会落入纳粹之手。埃文斯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其实才是第一卷的精华所在。

为什么签订《凡尔赛合约》为纳粹执政铺了路？

那说到为什么纳粹会在德国上台执政，其实也有很多我们熟悉的解释。比如说《凡尔塞和约》所带给德国人民的深重灾难啊、比如经济危机啊、比如魏玛共和国的议会制民主的无能啊这些。这几种解释对我们来说其实都是耳熟能详的了。那埃文斯还能写出什么新奇的东西呢？具体的内容我当然还是建议大家自己去读书里的内容。不过我在这里可以简单的说一点，那就是我在读这本书的时候发现，其实这些看起来各不相干的因素之间是有一个内在的因果关系的。

首先是《凡尔赛和约》本身对德国的条件到底是不是很苛刻。这个问题我觉得取决于你怎么看待德国。如果你只认国旗、只认宪法，连国名都忽略不计，（因为我上次说了魏玛共和国的正式国号其实只在中文里才跟德意志帝国不一样），那魏玛共和国确实是一个新国家。可是假如你站在协约国的立场上看呢？德意志帝国发动了战争，跟协约国在西线打了四年多的仗。在这段时间里它不但把法国、比利时的大片领土变成战场，用它的大炮、毒气、轰炸机把战场炸得像月球表面，而且还在占领区肆意屠杀平民、强迫占领区的工厂矿山为德国工作，甚至把这些地方的法国和比利时平民绑架到德国充当劳动力。而且随着战况逐渐变得对德国不利，当他们开始撤退的时候，他们还非常认真细致地炸毁了这些被他们强制征用的工厂、矿山、甚至道路。

【《凡尔赛合约》于1920年1月10日正式生效 标志着一战正式结束】

当你们终于集结起足够的兵力准备在1919年春天打进德国本土的时候，德国人突然发电报来说“我们革命了！我们不打了！”“我们推翻了皇帝，建立了共和国，我们是一个新国家了，我们愿意出于道义承担一部分法国和比利时的重建工作，但你们最好别找我们要大笔的赔款”，你心里会怎么想？

你肯定会说“你们别革命、也别投降了，咱们继续打吧！”实际上作为联军司令的福煦元帅之所以命令德国停战代表团必须穿越火线来到联军司令部，其实就是为了让他们亲眼看一看在过去的四年多时间里德国军队在法国和比利时造成的破坏。意思就是告诉德国人，我不管你们革不革命，反正这些罪恶都是你们制造的，你们必须弥补。

德国代表团也确实对战争的破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随着谈判的展开，德国人估计赔款的总额绝对不会少，他们估计的金额是500亿金马克。这笔钱德国是赔得起的，也是弥补欧洲各国的战争创伤所必不可少的。但问题在于战争在整个协约国里造成了惊人的损失，所有国家的人民都是秉承着“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的信念才坚持到1918年的。等到战争结束了你跟这些几年来忍饥挨饿、目睹亲人在前线战死、致残的选民说“德国人的赔偿能力非常有限”、“要多了对我们也没有好处”，这基本上就等于政治自杀。

所以在巴黎和会上，协约国根本就没讨论出一个具体的赔款数字，《凡尔赛和约》的赔款一项其实是说“德国有义务赔偿”、“但具体金额要等待设在伦敦的赔款委员会最后确定”。那么我们都知道战争结束之后，欧洲马上就进入到了一个经济上非常困难的阶段。因为英法的内忧外患不断，战争虽然结束了，但政府的支出却居高不下。而且就像《滔天洪水》里说的，英法还欠着美国一笔巨大的外债。这笔钱随着战争的结束也需要开始偿还。于是当协约国的人民陷入越来越困苦的处境的时候，政客最好的取悦于选民的方式其实就是在德国赔款问题上放卫星。

无法为一战赔款的德国怎么办？

当协约国的政治家没有办法节省开支的时候，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告诉选民，“你们的处境确实还是很苦，但是别担心，我们会去掏空德国人的口袋，让他们把最后一分钱都掏出来！”所以从1919年到1921年伦敦的这个赔款委员会提出的金额屡创新高。德国人估计自己得赔500亿，当他们听说赔款委员会提出的最高金额是2600多亿的时候，整个德国都疯了。

但事实上协约国也很清楚德国根本没有能力赔这么多钱。但是之前自己对选民夸下的海口又不能收回来。所以他们一方面给德国定了一个高达1320亿的赔款，另一方面又把这笔赔款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520亿金马克的必须尽快支付，而且在付清之前要记利息的短期赔款。另一部分是800亿的留待将来支付的长期赔款。这笔长期赔款其实就是写在纸面上用来满足本国选民的。因为协约国的官员公开说所谓“留待将来支付的赔款”就是“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支付的赔款”。

但你想想看，如果这个赔款方案可以安抚协约国的民众，那它对德国的民众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肯定就是群情激愤啊。不管协约国怎么看待1918年的11月革命，对德国人来说他们真的是在四年多的时间里忍饥挨饿、在前线流血牺牲。最后他们忍无可忍地发动了革命，推翻了自己的政府。这就跟很多破产的人走投无路选择跳楼是一样的。但协约国眼看着德国人从楼上跳下来，却走过来拍拍摔扁了的德国人问“还有气儿么？”然后掏出一张账单“有气儿就把赔款付一下啊！”

而且协约国在《凡尔赛和约》这件事上其实还犯了一个自相矛盾的错误。那就是一方面他们为了安抚自己的民众而制定了一个自己原本就没打算拿到的高额赔款，另一方面它们又削弱了德国的军事能力。我们知道1870年的普法战争里俾斯麦也找战败的法国要了一笔高额的赔款。但俾斯麦却没有削弱答应偿付赔款的法兰西共和国。不但没有削弱它，当巴黎爆发革命，建立巴黎公社的时候，俾斯麦还释放了投降的法国俘虏，让他们去帮助共和国镇压巴黎公社。

可是1919年的《凡尔赛和约》一方面让德国民众群情激愤，另一方面又宣布魏玛共和国只能保留十万人的防卫军，而且不能装备重武器。这意味着什么呢？我们必须考虑到德国在战争期间把整个国家的工业生产大幅度地转向军火生产。后方所有的生产能力几乎都用来制造武器弹药。虽然战争在1918年11月11日终止了，但这些军火工厂的生产并没有马上停止。相反随着革命带来的混乱，这些军火工厂生产出来的武器大量地流向民间。

而且德国军队为了在短期内快速提高军火工业的产量，其实在战争后期并没有采取过分粗暴的态度对待后方的工人。相反因为他们没有强制工人劳动的能力，所以他们转而跟工会合作，默许甚至鼓励了很多工会的活动，提高了工人的待遇和工资。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当德国战败的时候，德国的工会拥有强大的组织，还拥有大量武器。德国国内各种民间武装力量的实力如果加在一起比防卫军强大多了。所以魏玛共和国一方面必须支付一笔天文数字的赔款，另一方面却又没有任何能力强迫德国人民勒紧裤腰带去过苦日子。

为什么经济危机成为纳粹党上台的导火索？

这种矛盾就造成了我们所熟悉的导致纳粹上台的第二个原因也就是经济危机。但说到经济危机，一个常见的误解就是我们总是觉得德国人在二十年代挣不到钱、找不到工作。可同时德国在这个时期又遭到了严重的通货膨胀。那些表现德国孩子用钞票糊风筝、用一捆一捆的钞票当积木、德国人用钞票点炉子的照片可能是我们印象当中最能代表二十年代德国人民的困苦处境的形象了。

但事实上导致魏玛共和国走向崩溃的其实是两场经济危机。一场是1923年的恶性通货膨胀，也就是前边说的这些钱变成废纸的阶段。另一次则是1931年的金融危机，它的结果是恶性通货紧缩。对这两次危机的影响学者的观点也不尽一致，但一个简单的事实是，虽然1923年的通货膨胀看起来已经不是疯狂、而是魔幻了。比如埃文斯在书里就说当时的德国人如果在咖啡馆点一杯咖啡，他一定得快点喝完。否则点单的时候这杯咖啡要5000马克，等一个多小时之后，他聊完天、说完事结账的时候就是8000马克了。再比如三月份买电影票是一万马克一张，五月份就是三万马克一张了。等到通货膨胀最疯狂的时候，火车的车票可能都要花好几亿。也正是在这个阶段，纳粹第一次真正进入普通德国人的视野。因为在1923年通胀最疯狂的时候，希特勒在慕尼黑发动了啤酒馆政变。在这次政变里，他的美国粉丝因为手里拿的是美元所以财大气粗，一个人就掏了几十亿马克给聚集在啤酒馆里的冲锋队员们买啤酒。

但魏玛共和国终究挺过了这次通胀。希特勒在慕尼黑的冒险以闹剧收场。1923年距离他推翻魏玛共和国还有将近十年。原因其实也不难理解。之所以会有恶性通货膨胀，其实就是因为魏玛共和国太软弱，工会的力量又太强。所以政府虽然要支付巨额赔款，却没有任何能力压缩人民的福利。既然既不能开源也不能节流，赔款却非给不可，那政府唯一的办法就是印钱。通过印钱，政府可以通过让人们手中的货币继续贬值的方式来掠夺社会。还可以通过疯狂贬值的方法来压缩普通人的福利。因为纸币以分钟为单位贬值，工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拿多少工资，早晨七点你上班的时候觉得“今天应该挣五亿”可下班的时候你拿到的是“二十亿”，在确定这笔钱的购买力之前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挣到了更多的钱还是更少的钱。最后当一张报纸都要几十上百亿的时候，钱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结果就是工人的工资被压得非常低。很多企业都用实物付工资，换句话说只要给口饭吃，人们就愿意工作。但这个事实也说明至少在这个阶段，德国人并没有严重的挨饿。因为所有人都在跟货币贬值赛跑，每个人都急切地要把钱花出去，所以企业就愿意尽可能多地招募工人，而既然招了工人，他们就至少得让这些工人活下去。

希特勒如何绝地反击登上权力巅峰？

相比之下对魏玛共和国来说真正毁灭性的打击其实来自1931年的恶性通缩。之所以会有这次恶性通缩，其实原因还在于魏玛共和国的软弱上。它既没有能力对外拒绝赔款，也没有能力削减人民的福利。搞了一次流氓财政，还弄得整个德国金融崩溃。于是从1924年开始魏玛共和国只能另辟蹊径。这次他们不敢再滥发钞票了。这次他们决定对外贷款。因为德国在1923年陷入金融崩溃，所以协约国提出给德国提供一笔贷款来重建货币体系。但协约国自己也没有钱，要贷款就只能让美国的银行给德国贷款。而要让美国人愿意贷款，就必须保证德国有能力偿还。于是在1924年协约国制定了《道威斯计划》，把德国偿还民间贷款的优先级放在支付赔款前边。协约国原本是希望用这个方法让德国喘口气，但德国却发现这个其实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因为既然贷款的优先级比赔款高，那德国只要拼命贷款，让需要偿还的贷款占用了德国所有的外汇支付能力，那就可以不还赔款。于是德国政府立刻决定最大限度地从美国贷款。从1924年开始德国的政府、银行、企业都千方百计地从美国和欧洲的银行贷款。依靠这些贷款，德国政府在没有增税、也没有削减福利的情况下，居然还有能力更新德国铁路的设备、机车，修建全新的公共服务设置、给德国工人提供领先全欧洲的公租房。这种靠借债维持的疯狂消费，支撑了魏玛共和国的黄金时代。但1930年贷款这条路被英法联合起来给掐掉了。

《道威斯计划》并不是一个永久性计划，它的有效期只有五年。到1929年人们就开始谈判制定一个永久性的解决方案。但是这一年我们都知道发生了1929年大萧条。所有的国家这时候首先考虑的都是本国的利益。于是我们就能看到1930年的《杨格计划》取消了《道维斯计划》给德国对外支付设置的总限额。一旦这个对外支付的总限额没有了，那贷款的高优先级也就没有意义了。因为只有总支付额有限的情况下，德国才可以利用贷款的优先偿还来摆脱赔款。现在《杨格计划》不但取消了总限额，还给德国规定了一笔绝对年金。所谓绝对年金就是不管你的经济状况怎么样都必须支付的赔款。过去是优先还贷、还贷之后有余力就付赔款，没有就算了。现在则是不管你欠多少贷款，每年赔款的“绝对年金”都非给不可。德国的处境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这时候魏玛共和国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暴露出来了。那就是议会制民主的失灵。

魏玛共和国的滥发纸币也好、疯狂贷款也好，其实都是它没有能力削减福利、增加税收的结果。现在贷款的渠道没了，纸币也没法滥发了。那德国就只剩下削减福利和增税这一条路可走了。如果是正常的民主国家，当大多数的党派都认识到只有这一个办法的时候，他们的选择就会是共同承担责任。因为没有议会多数票的支持，任何政策都是无法实行的。这就会倒逼各个政党去说服自己的选民接受事实。

可是《魏玛宪法》在这个问题上却留了一个后门。那就是《宪法》四十八条授予总统的，在非常时期采取“紧急措置”的权力。在其他议会制国家，没有过半数的议会票数就寸步难行。但在魏玛德国，只要没有过半数的议会票数出来推翻总统根据“非常措置”权签署的法案，法案就可以被执行。这种“只要没有过半数的反对”就可以执政的特殊制度，就让魏玛共和国的政党选择了一个非常自欺欺人的立场。

到1930年，魏玛共和国的主要政党决定自己不去承担责任，而让一个不怕损失选票的政客海因里希-布吕宁组织内阁，来推行那些不得人心的政策。自己则靠嘴上强烈反对来讨好选民，但实际行动上却尽可能地不让内阁遭到议会过半数的反对。这样就可以既让那些不得人心的政策被推行，自己又不会失去选民。

结果就是布吕宁依靠总统签署的法令连续当了两年多的总理，这两年里德国金融崩溃，人民水深火热。跟1923年的恶性通胀相比，这一次德国人民遭受的是灾难性的通货紧缩。1923年是有工作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挣了多少钱，1931年则是根本找不到工作也挣不到钱，唯一赖以维持生存的救济金还被政府一再削减。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德国人民开始普遍的挨饿。

也就是说其实是《凡尔赛和约》、赔款的双重压力，让魏玛共和国被置于一个几乎无力扭转的险恶局面里，然后魏玛共和国为了摆脱这种困难局面有采取了一系列的错误手段，结果导致了经济危机，把人民之于水深火热的处境。当人民落入水深火热的困境的时候，魏玛共和国的政党又不愿意去解决问题和承担责任，这才导致了魏玛共和国的议会民主制的失灵。但这些问题叠加到一起，是不是就一定会导致纳粹上台呢？这个问题我们下次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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