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一、课程原文

宝钗湘云拟定菊花诗

《红楼梦》第38回，回目叫“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林潇湘指的住在潇湘的林黛玉，她在这一次菊花诗会当中以她的《咏菊》、《问菊》、《菊梦》得了前三名，所以叫“魁夺菊花诗”。写完了菊花诗之后，贾宝玉又写了一首《螃蟹咏》，而薛宝钗和了一首，被大家认为是咏螃蟹之绝唱。第38回，主要就是写大观园的青年儿女在大观园美丽的藕香榭写诗的场景。这一次的诗的题目叫菊花诗，这个题目是上一回由薛宝钗和史湘云在蘅芜苑夜晚给拟定的。

薛宝钗很有学问，我们知道中国古代文人是把菊花作为一种象征的，《离骚》就写的“食秋菊之落英”，这是写性格高洁。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已经是世代传诵的。而《聊斋志异》当中，还写过一个菊花精的故事《黄英》。

薛宝钗就说我们这次咏菊花，我们要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这就很有创意了，这就不是单纯的咏菊花，而是写人和菊花的关系。她们就拟了12个题目，薛宝钗解释说，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就种。第三是《种菊》，种了就盛开了就要赏。第四个是《对菊》，对菊兴有余，折来供瓶。第五是《供菊》，供而不吟，那也不行，所以第六是《咏菊》，既然菊花进入了词章，那就得《画菊》，那是第七。菊花到底有什么妙处呢？那就得问问它了，第八《问菊》。第九便是《簪菊》，就是把菊花戴在头上。这个时候人和菊花的关系似乎已经写尽了，又加上《菊影》、《菊梦》，放在第十和第十一，最后就是以《残菊》来结束。薛宝钗说这样三秋的好景妙事都有了。那么，是不是要像海棠诗一样限韵呢？薛宝钗说，我生平最不喜欢限韵，因为有好诗，往往会因为你限了韵，把一些好的词句就限掉了，所以这一次不限韵。拟上这12个题，谁愿意写什么题目，自己就把这个题目勾下了。但是在青年男女大观园诗会开始之前，还要先请老人们，特别是贾母，来赏桂花，这也是薛宝钗提出来要安排的。

与众不同的王熙凤

史湘云一说要请贾母赏桂花，贾母她们都很高兴。到了第二天，贾母就带了王夫人、带着王熙凤，又请了薛姨妈进大观园。这样一来，大观园就出现了一个少有的欢乐和祥的场面。这个场面是从贾母到丫鬟都参加的一个宴会，也是贾府里面除了贾宝玉之外，没有任何别的男人参加的宴会。这个女儿国的聚会那真成了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之所以能有这么热闹、这么快乐，我觉得和王熙凤的关系很大。

我记得我1980年给外国留学生讲《红楼梦》的时候，讲到王熙凤，往黑板上写了四个字“蛇蝎美人”。分析她如何的迫害奴隶，如何的放高利贷，如何的阴险毒辣。当时我教的一个瑞典留学生傅瑞东，后来是做到瑞典王国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所谓副国级干部了。他就说，马老师，我不同意你的观点，王熙凤是非常能干的。留学生的观点对我后来理解王熙凤，真是起了很大的作用，所以我说是教学相长。

而且我还发现，王熙凤有柔美的一面，有着智慧的一面，她还是一个特别擅长制造欢乐气氛的外交家。甚至可以说王熙凤是一个很高明的节目主持人。王熙凤走到哪里，就把笑声播撒到哪里，走到哪里，就把幽默风趣带到哪里。这一点薛宝钗没法比，林黛玉也没法比。而王熙凤主要要照顾的一个人物，就是贾母。贾母有崇高的威信，她把管家的责任委托给王夫人，王夫人又委托凤姐。凤姐对于贾母这一位退居二线的最高领导，采用什么方针？采用时时刻刻地尊着她、敬着她、捧着她，要让她记住自己过去是很了不起的，要叫她感到我们这些当家人对您是望尘莫及的。

史湘云这不是请贾母赏桂花，贾母进了园子，就说到哪一处呢？王夫人就回答，老太太说哪就是哪儿。王夫人这个人正如她婆婆对她的评价，是块木头，她就只听老太太。但是王熙凤敢直接说，已经在藕香榭摆下了。而且她要解释，为什么要摆在藕香榭。她说“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得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我看到这几句话我就觉得，可惜王熙凤不是个诗人，王熙凤对大自然的美她是随时都能感受到的。她这个感受就和我们中国古代所说的“智者乐水”联系到一块了。贾母一听，这话很是，就领着大家往藕香榭来了。

藕香榭这个地方是盖在池子当中的，四面有窗户，到这个地方去，要走一个竹桥。大家上了竹桥，凤姐就赶快上来搀着贾母，嘴里还说，“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不相干的，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喳的。”她不仅搀扶贾母，还把贾母可能产生的畏惧心理巧妙地解除了。

我就在琢磨，曹雪芹为什么要不厌其烦的写凤姐搀扶贾母这么一个小的像头发丝一样的细节？贾母的随从很多，身边拿一两银子的大丫鬟就有八个，都不过来。为什么？贾母身边的最好的地理位置已经叫王熙凤抢占了。王夫人为什么不上来扶？还是那句话，这个人是块木头，反应迟钝。而凤姐，就估计到老太太一踏上竹桥，竹子桥咯吱咯喳响，老太太就要害怕。她就告诉她，只管大步走。曹雪芹的设计实在是太妙了。如果王夫人扶着，或者是鸳鸯扶着，她能讲出王熙凤说的这套竹子桥规矩这么有趣的话吗？王熙凤做再小的事，做起来也肯定与众不同。

王熙凤逗贾母开心

到了藕香榭，看到布置得很好，贾母就很高兴，这个地方东西干净、茶也想得很周到。湘云这个人她不肯掠人之美，她就赶快告诉贾母，这都是宝姐姐帮我准备的。宝钗又得到了贾母的赞赏：“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得妥当。”这个称赞是很对的，但是这个称赞也并不意味着，她又在那琢磨要叫宝钗做他宝贝孙子的媳妇。贾母一边说一边就看柱上挂着一幅黑漆嵌蚌的对子，就说你们念念，湘云就念了：“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什么意思呢？上句是说，水动影破，才知道船来了，下一句是说，竹桥是架在水面生长菱藕的幽深的地方。有的评论家就考证，说上一句从王维的“莲动下渔舟”改变而来的。也有的评论家就说，你看了吗，贾母不认字，贾母叫别人给她念。我就说，说贾母不认字的朋友就理解错了。

贾母是史侯家里面的大小姐，贾母在此后80回将近结束的地方，她特别欣赏一个慧绣，这个慧绣是要把唐诗绣在景色的旁边。贾母不认字怎么会欣赏慧绣呢？那么贾母既然认字，她为什么要叫别人念这个柱子上挂的，这个黑漆嵌蚌的对子？因为这个对子是用蚌壳组合起来的，老眼昏花的贾母当然就不大容易看出来，所以叫别人来念。这都是一些非常细微的细节，但是曹雪芹写的特别好。

贾母在藕香榭就想起，我小的时候，家里有一个枕霞阁，我不小心掉了下去，几乎没有淹死，好容易救上来，而木钉把我的头碰破了，现在我鬓角上还有指头顶大的一块窝。贾母说，众人都说经了水，冒了风，活不得了，谁知竟好了。贾母说这个话，这个话题很难接。为什么？贾母破相了，脑门上有个小瘢痕，而且是小的时候掉到水池子里磕的。一般人听了，肯定谁也不敢接茬，而王熙凤居然就能接上茬，而且是非常巧妙地接上。

不等得别人说话，王熙凤先笑了：“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哎哟哟，真叫随机应变，妙语如珠，真是神思妙想，巧舌如簧。王熙凤居然能把贾母幼年的时候一件倒霉事，提炼成了万福万寿，她这样的不分老少，互相取笑，王夫人是看不下去的。但是贾母认为，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只要礼体不错就行。贾母这是对王熙凤的行为做了高度评价和经典概括。确实王熙凤一切取笑都严格遵循为长者折枝的这个理，严格遵循叫长者开心、舒心、顺心的理。王熙凤在贾母跟前做任何事都是察言观色，投其所好。贾母难道不知道吗？贾母很知道，但是她就很乐意沉浸在体味自己的福寿的，所谓天伦之乐当中。

大家想一想，让封建家庭的老者、尊者，从闲聊当中感受到快乐，这样的年轻人算不算孝顺呀？当然了。这是多么富有功利心的孝顺啊。

大观园开螃蟹宴

开了螃蟹宴，王熙凤又叫这次宴会上名义上的东道主史湘云只管自己吃，而且叫鸳鸯、袭人，甚至婆子们，只管随意坐了吃喝，她在那里里外外的张罗。她在那里剥蟹肉，先剥出来，就要奉给薛姨妈，这是待客之道。薛姨妈说我自己掰着吃香甜。王熙凤就奉给贾母。第二个再掰了，奉给贾母的心肝儿宝贝儿肉贾宝玉。贾母这边吃得差不多了，王熙凤一直还没捞着吃一口，她就来到了廊上。

廊上不是丫头们在这吃吗，她就随意地开起玩笑来了。她到这里来，鸳鸯说，我们在这里清闲一会，你又来了，叫我们清闲不了。王熙凤信口就和鸳鸯开了一个玩笑，你琏二爷爱上你了。这样的玩笑就引起了丫鬟们的起哄。琥珀就说，鸳丫头去了，平丫头还饶她吗，平丫头没吃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平儿就拿蟹黄去抹琥珀，结果琥珀一躲，把这个蟹黄抹到了王熙凤的脸上了。众人就哈哈大笑，这边笑声传到贾母那儿，贾母就问，怎么回事，什么事那么乐？鸳鸯就来了一个，即兴歪曲式的创作，她回答“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她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就说，她可怜见的，那些脐、腿子叫她吃点吧。鸳鸯就说，这里有很多的螃蟹腿，二奶奶只管吃吧。

这个时候，大观园是欢声四起。贾府像这样平等祥和的场面，在整个的《红楼梦》里面很少见到。当贾母走了之后，还是丫鬟们也都上座去吃螃蟹了，似乎是一个众人同乐的场面。贾母不吃了，众人也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的，看鱼的。这个时候王夫人就劝贾母了，这里风大，又吃了螃蟹，老太太回去歇歇吧。王夫人还是很孝敬她的婆母的，她的建议也很好，贾母就同意了，然后就嘱咐湘云，“别叫你宝哥哥林姐姐多吃”。她的心里面还是想着她的二玉，宝玉和黛玉，也嘱咐湘云和宝钗，你们也别多吃，这个东西虽然好吃，吃多了肚子疼，贾母就走了。

菊花诗会林黛玉夺魁

贾母走了之后，又热了螃蟹来，把那些丫鬟们都叫过来一块坐，而且在桂树底下铺上花毡，叫老婆子们，小丫头们也都坐了吃。一个人都不漏，面面俱到，皆大欢喜。这个时候才把菊花诗的诗题取了出来，钉在墙上。大家就说，新奇，就是怕作不出来。这个时候就出现了大观园其乐融融的吟诗的场面。

听众朋友们你们肯定看过，《三国演义》曹植七步赋诗，这些诗歌和情节是联系到一块的，但是三国很多的诗歌它和情节联系不到一块，比如说它引用了又是杜甫，又是唐代哪个大诗人的诗放到每一个章回里面。这样的诗歌你读也行，你不读也行，基本上不影响故事和人物的理解。但是《红楼梦》你略过了诗歌，可能就漏掉人物交往特别有哲理的描写，漏掉了能够展示人物不同性格的描写。

贾母一走，大观园开始的菊花诗会，就形成了大观园的一幅美丽的仕女画。林黛玉拿着钓竿在钓鱼，薛宝钗掐了桂花蕊喂鱼，迎春用花枝穿茉莉花。探春、李纨、惜春在柳树下看池子里面的水鸟。贾宝玉一会儿看林黛玉钓鱼，一会儿跟薛宝钗说笑，一会儿陪袭人吃螃蟹。这个时候的大观女儿们，真是无忧无虑，心情舒畅。接着菊花诗会，就成了林黛玉大展雄才，独霸天下的舞台。

菊花诗会选了12个题目，从方方面面来写菊花，写人和菊花的关系。林黛玉选了三首，其他的人有选两首的，有选一首的。最后还是李纨评价，《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都是林黛玉写的。李纨的诗写得一般，但是她是一个很有见解的诗评家，她对林黛玉的诗歌的评价是“风流别致”。林黛玉的三首诗都有警句，而这个警句都和林黛玉的为人，和林黛玉的形象挂得上钩。比如说“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素怨和秋心，都是洁白高洁的意思，也都是写的菊花，都是借菊花的高洁来表达自己的胸怀。再比如，“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那么多花全都开了，为什么你开得这么晚？因为你孤标傲世，这就更把菊花的孤高的品格写出来了，也就暗喻了林黛玉的孤高自许的品格。还有，“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更是写出了这位天才女诗人林黛玉，写诗的那个迷人的地方。

红学家们经常注意到，唐伯虎的落花诗对林黛玉的《葬花吟》有作用。根据我的研究，我发现有一个很重要的女诗人，对林黛玉起很大的作用，她就是李清照。李清照特别关注菊花，她有一首《咏白菊》，是这样写的，“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李清照就借和大自然的白菊融为一体，抒发自己和古代既有文名、又有骨气、又都爱菊花的屈原和陶潜，气脉相通的情怀。她写白菊经历了萧萧无情的风雨，被打得花垂叶落，它不像牡丹花那样的艳丽，它不做妖媚的打扮，它没有迷人的香气，更不做奇态怪形，只有屈原笔下的风骨，陶潜笔下的风韵才能和菊花相符。

我们看完了李清照的《咏白菊》，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林黛玉的《咏白菊》，“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还有“喃喃负手叩东篱”，“忆旧还寻陶令盟”。从这些词句来看，林黛玉对李清照的承传关系，那真是一目了然。我们再往后看的话，林黛玉的《桃花行》，干脆就把李清照的词句稍微加以改动就变成了自己的诗句了：“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这就是李清照的词句“人似黄花瘦”的翻版。所以我经常给学生们说，林黛玉是中国诗史上一位地位非常重要的女诗人，但是这个女诗人是虚构的，是小说家创造的女诗人，而林黛玉是大观园里面的李清照。

大观园菊花诗会，林黛玉夺魁，但是林黛玉很谦虚，就在那儿表扬别人的诗句写得是多么的好。我就发现，林黛玉只要到了写诗的地方，她的脾气就特别好了。她就说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李纨就说，当然这些是不错的，但是你的“口齿噙香”也敌得过了。大家又评了一会儿，这一次很好玩，林黛玉夺魁了，谁垫底了呢？贾宝玉。贾宝玉只要和姐姐妹妹们凑在一块，他总得垫底。而且他很高兴，我又落榜了，我又落第了。

咏螃蟹诗宝钗压宝黛

大家又评了一会，又要了螃蟹来，又在这里吃。贾宝玉又要挑头了，我不是落榜了吗，我写个螃蟹诗：“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作呢？”贾宝玉很有自信心，我写的螃蟹诗这么好，谁还敢作，有点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贾宝玉提笔就写出来，我觉得贾宝玉这诗比薛蟠的肯定是要强，但是要和林黛玉他们的比，那真是没法比了。他无非就是写的怎样吃螃蟹，“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这不就是吃螃蟹吗，最后两句是“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这不还是笑螃蟹。

这样的诗，怎么能叫林黛玉看得上呢？林黛玉就说，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贾宝玉就说，你这会才力已经尽了，你不要说不能作了，你还贬我。林黛玉不听，不加思索，提起笔来，一挥而就，有了一首，比贾宝玉写得好，当然她还是写的怎么样吃螃蟹，她形容的这个螃蟹就很生动了，“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这完全就是写的螃蟹。大家一看，确实是写得好，贾宝玉也称赞了。林黛玉却说，我作的不及你，我烧了它。你这个好，你比刚才的菊花诗还好，一把撕了，叫人烧去。这是干嘛呢？这是林黛玉调侃贾宝玉，并没有真的对贾宝玉不满。

薛宝钗笑了，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吧。薛宝钗就是薛宝钗，薛宝钗自己不说我神思敏捷，我是勉强写了一首，还未必好。结果她的诗一出来，大家是不禁叫绝。贾宝玉不是对林黛玉的那个螃蟹诗还并没有表示你写的比我好吗，而薛宝钗的螃蟹诗一出来，贾宝玉就说，骂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这个螃蟹诗总共八句，但是我觉得整个的八句诗里面，只有两句是最好的，哪两句呢？“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这两句太棒了。为什么要说骂得痛快呢？就是说皮里春秋，人的外表看不出好坏来，但是心里面可以存着褒贬，心里面可以有很多的阴谋诡计，而螃蟹不是横行吗，你的道路是直的还是横的，它不管，它只管横着走。所以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字面的意思就是螃蟹走路不按照正常的方式走，它横着走，眼前的道路不管是经是纬，对它都没有意义。螃蟹的肚子里有黑的黄的两种不同的膏，但是不管黄的黑的，最后都叫人给吃了。成语叫“皮里阳秋”，而薛宝钗把它改成了皮里春秋，引申的意思就是，世人啊世人，不管你如何的搞阴谋诡计，不管你想出来多么高的招，都不会有好下场。

有的红学家就把这首诗上纲上线，说这首诗这两句对于那些政治掮客，官场赌棍，野心家，奸恶之徒，画出了他们的肖像。他们心怀叵测，横行一时，结果机关算尽，却逃脱不了可悲可耻的下场。就好像螃蟹你肚子里有黑有黄，但是终不免被别人吃了。也有的红学家说这个螃蟹诗，“眼前道路无经纬”，倒也罢了，“皮里春秋空黑黄”，是不是就在薛宝钗做自比吗？我觉得这可能有点引申得过了头。应该说，薛宝钗的咏螃蟹诗写得确实好，是在小题目上寄予了大意思，而且讽刺世人太狠了一点。而这样的深刻的讽世之作，只能出于薛宝钗之手，这是由薛宝钗那种老辣的性格和她的博学决定的。林黛玉能写这样的诗吗？不能。林黛玉只能感受落花之类的情感。贾宝玉能写这样的诗吗？也不能，他只能写《四时即事》。至于李纨、探春，都不可能。就只有既有丰富的社会经验，又很有心机的薛宝钗能写出这样的诗。

螃蟹咏这是大观园诗人吟诗场面的代表，也是大观园的青年男女热爱生活，坦坦荡荡的写意图画。当大观园在这聚合起男男女女，在这一起写菊花诗，写螃蟹咏的时候，似乎大观园里面的人，只要遇到了诗歌，就抛弃了原来的一切不合，丢弃了一切的你亲我疏。贾宝玉是林黛玉心上的宝哥哥，但是林黛玉一点儿也不因为此就称赞贾宝玉的诗写得好，因为贾宝玉的诗确实写得不怎么样。当贾宝玉还沉浸在得意之中的时候，还要说林黛玉已经才尽了，轮到他露脸了。如果贾宝玉在日常生活中敢这样对待林黛玉，林黛玉早就恼了，早就摔脸子了，早就哭了，早就走了，但是林黛玉没事。

薛宝钗的螃蟹咏一出来，马上压倒了贾宝玉，也压倒了林黛玉，两个人都心服口服。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诗是智慧的较量，是才情的较量。诗和现实生活当中的勾心斗角扯不上一毛钱的关系。诗是大观园的欢乐颂，大观园的人只要写起诗来，什么你跟他好，他跟你不好，所有的这个事，那个事，大事小事俗事都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诗题、诗韵、诗意。这样的场面就超出了日常生活当中的鸡争鹅斗，进入了和美的境界。

大观园的贾宝玉和姐姐妹妹也就是在诗会当中性情得到了充分的舒展，度过了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阶段。如果说大观园是曹雪芹心目当中的地面太虚幻境，那么大观园诗会就是太虚幻境的悠扬神曲。

大观园的故事还会继续下去，而且越来越热闹，为什么呢？因为刘姥姥来了。我们今天先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二、知识点补充

1、皮里阳秋：指藏在心里不说出来的言论。出自《晋书·褚裒传》:“谯国桓彝见而目之曰:‘季野有皮里春秋。’其言外无臧否，而内有所褒贬也。” 后因晋简文帝母名春，为讳“春”字，而改作“皮里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