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盛世18

17.和平的答案：“广岛式的人”

摘要：成为有尊严地直面痛楚的人，成为“广岛式的人”。

1. 正视历史/谈论原子弹的危害是困难的

上一集，我们从《广岛札记》中看到，政治上禁止原子弹氢弹、寻求和平的道路困难重重。和平的最大阻碍在于，各个国家的利益诉求不一样，缩小到日本国内来看，也是如此，日本社会各阶层、党派的利益诉求也不一样。因此，和平最重要的方面，是不同的利益集团如何突破自身利益的限制，学会从其他人的角度来看问题，进而达到相互理解。这就需要有民间力量加入到这场斗争中，需要每一个人贡献自身的力量，共同推动世界的和平进程。大江健三郎在广岛人身上看到的就是这种希望。

首先，需要让世界明白原子弹的危害。这不仅仅是理论上去谈论，而且需要把受害者的真实状况公之于众，让大家了解原子弹的危害，甚至以某些艺术方式表现出来。

举个例子，比如一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民族苦难，大家都会想到犹太人，其实从死亡人数上看，犹太人死亡了600万左右，而中国人的死亡人数大概是1800万，仅仅南京大屠杀就死亡了30多万人。而且，在抗日战争时期，上海还接纳了3万人的犹太人避难，在纳粹对犹太人进行有组织地屠杀之后，上海几乎是世界唯一对犹太人敞开大门的城市。这一切在世界上并不为人所熟知，究其根源就是缺少艺术杰作去表现这些历史。反观犹太民族受难的历史，世界上就有很多艺术杰作去表现，比如电影中就有《辛德勒的名单》《美丽人生》《钢琴家》《穿条纹睡衣的男孩》等等。从这个角度来看，像大江健三郎这样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去做广岛原子弹爆炸后的调查，写作《广岛札记》也是对和平非常有价值的贡献。

大家不要觉得宣传原子弹的危害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其实也挺困难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人们并不真正了解原子弹的后遗症。我们上一集中提到过，原子弹爆炸后，美国的调查团很快就宣布说原子弹的放射能对人的生理没有影响，而日本的报纸，甚至广岛的报纸上也这样宣称。比如日本广岛医院1946年2月在《每日新闻》上发表消息称，“在30万6千名原子弹受害者之中，11月份接受治疗的人数为300人，而目前只有200人。而且其中大部分不是放射能的直接受害者，而是由于烧伤或其他原因引起并发症，又未得到应急处理而导致病情恶化的。所谓原子病患者可以说几乎不存在”。

广岛医院妇产科则在《每日新闻》上宣称，“最近仍有原子弹受害者前来就诊，但他们都是由于恐惧而导致的神经系统疾病。在距离爆炸中心一公里以上的地方，发现有许多妇女怀孕；月经也都正常。在距离3公里以上的郊区，由于受到轻度放射能照射，对于结核和胃溃疡等疾病反而起到良好作用”。原子病真正受到认真对待差不多花了10年的时间，与这些报刊的宣传和盲目乐观有很大关系。

宣传原子弹的危害，第二个方面的阻力来自于政治。政治不喜欢真相，尤其是对自身不利的真相。而且，无论是政治领袖还是普通人，都不喜欢那些惨痛的记忆，都倾向忘记或掩盖惨痛的记忆。大江在《广岛札记》中记述了一件事就说明了这一点。1964年，日本东京举办夏季奥运会，一名在原子弹爆炸当日出生的广岛青年，被选为传递奥运圣火最后一棒的运动员。当时有一个美国新闻记者就提意见说，这个安排会使美国人想起原子弹而感到不快。这位美国记者同时是一名日本文学的翻译者，按说是最理解日本，最能够和日本人拥有共同感情的人，他都说出这样的话，其他人更可想而知了。所以，大江写道：“目前，拥有核武器国家的所有领导人和所有国民，难道不是都想从他们的记忆中将广岛一笔勾销吗？”

大江引用法国作家塞利纳的话说道：“所谓彻底的失败，主要是忘却，尤其忘却那些将自己折磨得精疲力竭直至死亡的人和事。”因此，在经过10年的沉默后，一部分有良知的广岛人，搜集资料，整理成《原子弹受害者白皮书》，他们所做的事情就是让世界记住广岛人的悲剧。大江的《广岛札记》也可以看作是这样的努力，它和《原子弹受害白皮书》一样，它们所做的努力都是要人类正视历史、记住历史。

2 “坚韧的人道主义”

这些广岛人都是受人敬重的人，大江把他们称为“广岛式的人”或“真正的广岛人”。大江在书中写到了一些人，我们选择两位来看看他们的故事。

第一位是重藤文夫，他是广岛红十字医院的院长，后来还兼任广岛原子病医院的院长。他其实不是广岛人。他在广岛原子弹爆炸前一周刚刚到日本红十字会医院赴任，原子弹爆炸时他也受了伤，这使他将自己的一生和广岛联系起来，成了一位“真正的广岛人”。原子弹爆炸后，重藤医生在头部血流如注的情况下，“他爬起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过遭到彻底毁灭变成一片火海的城市，向位于爆炸中心附近的医院跑去”，参与到救护工作之中。

当时，医院前的广场上堆着好几千人的尸体，而医院的后院每天都在烧尸，恶臭气味弥漫。重藤院长一方面指挥着那些同样负伤的医护人员展开抢救工作，一方面在第一时间冒着危险去收集原子弹爆炸的证据。重藤医生是学放射科的，他发现炸弹爆炸后，医院地下室里密封的X光片已经曝光，凭借敏锐的直觉，他感到这是一颗非同寻常的炸弹。他抽空骑自行车到爆炸中心地点，去收集被灼烧过的石头和瓦片，他还拾到了“一片印有荠菜影子的瓦”。三个星期之后，东京的科学家才证实，这颗爆炸的炸弹是原子弹。此后，重藤院长就与原子病作战，最初他也以为“原子弹爆炸后遗症”在两三年内就能解决，没想到越来越多的人患上了白血病。重藤院长一谈起白血病人，“他悲哀的眼神里就深藏着无边的黑暗”，这场战斗不仅无休无止，而且注定要失败，但是他仍然顽强地斗争着。

第二位广岛人是一个原子病患者，他叫宫本定男。1963年，广岛召开第九届禁止原子弹、氢弹世界大会时，广岛原子病医院选派了三位病人，冒着炎炎烈日，在医院前迎接和平游行的人们。其中一位病人就是宫本定男。宫本定男是一位极度苍白的中年男子，看上去甚至比身边穿着蔷薇花图案睡衣的少女还要矮小。宫本定男做了一次演讲，然后连路都走不稳了。后来，从夏末到初秋，他就一直卧床不起，冬天来到时，他便因为极度衰弱而死。

毫无疑问，那次站在烈日之下的演讲，让宫本距离死亡又近了一步。但是，他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以生命为代价，倾吐了自己的心声，为和平运动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宫本定男还留下了一篇短文，文章是这样开头的：“我在广岛控诉。在遭受了人类第一颗原子弹轰炸的广岛，至今仍有无数日夜苦于白血病、贫血、肝脏疾病的人们，正在同悲惨的死亡进行着搏斗。”文章的最后，宫本定男写道：“最后，我恳请诸位齐心协力，好迎来一个没有战争的光明的世界。”这就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原子病患者为世界和平做出的微小却有价值的贡献。

大江健三郎在这些广岛人身上，看到了一种精神，大江把它称为“坚韧的人道主义”。因为这是一种在极度悲惨的状况萌发的人道主义。

3 “人的尊严”

是什么支撑了这种坚韧的人道主义呢？大江认为是“人的尊严”。大江说，“这正是我在广岛发现的最为本质的思想，而且也是我目前希望用来支撑自己的唯一信念”。什么是人的尊严呢？它不是靠权威获得的，而是通过人的内在力量表现出来的。我们前面提到过，大江从南京大屠杀幸存者身上也发现了“人的尊严”。

人的尊严经常与屈辱联系在一起，是在面对屈辱时表现出来的力量。大江在东京大学读书时，学习的是法国文学。他发现，与法国文学与相比，日本文学中缺少尊严、屈辱或耻辱这些概念。但是，大江在广岛看到了这些东西。他说，“我在广岛看到了同人类最严重的屈辱相关联的东西；在那里，我第一次遇到了可看作为最有尊严的日本人的许多人”。

比如，大江写到一位很普通的老人，大江甚至没有写出他的名字。这位老人也是一位原子病患者，他性格孤独、清高，在医院，连对同病室的其他患者也不爱搭话。这位普通的老人却做出了一个不寻常的举动。他跑到原子弹受害者的慰灵碑前剖腹自杀，没有死成，又尝试用小刀自刎。老人被救下来之后，一直念叨着“终于活着丢人现眼了”。老人为什么要尝试自杀呢？为什么觉得活着是丢人现眼呢？就是因为日本禁止原子弹氢弹协会没有勇气直接抗议赫鲁晓夫恢复核试验的声明。后来，这位老人就失去了音讯，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大江说，这位老人的“廉耻心本身就构成了尊严”。

还有一位青年，原子弹爆炸那年他只有4岁。有人把在原子弹爆炸中受伤的孩子称为“腐烂菩萨”，很少有人能够长大。这名青年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却患上了白血病，被告知只剩下两年的生命。怎么去度过这两年的时间呢？青年没有选择呆在原子病医院里等死，而是去印刷厂找了一份工作，在那里，“伙伴们都喜欢他，他是一名好职员”“是一名劳动能手”。他最后两年的时光过得很充实，而且，他还同一个女孩相爱并订婚，这个女孩年仅20岁，在乐器店工作。青年去世后一个星期，他的未婚妻来到医院，“向治疗和护理过青年的医生和护士们致谢”，还带去了礼物，这礼物是一对陶制的小鹿。女孩“平静而安详地道谢之后便离去了，而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她服安眠药自尽了”。

大江写到，这个女孩“和恋人携手并肩，共同向着以他们独自的尊严所装点的死亡之国走去。”“她以一个成为牺牲品的柔弱姿态，给予国家所进行的卑鄙的欺骗，而实际上是给予一切国家的欺骗和幸存者所进行的欺骗，以致命的打击”。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正当青年死去，他的未婚妻也自杀身亡时，东京却举行了一次不伦不类的授勋仪式，将一等旭日大绶章授予了美国空军参谋长卢默大将，而这是“一个曾在现场参与策划向广岛、长崎投下原子弹的人物”。大江写到，“这种麻木不仁，已经是道德的堕落。在广岛人眼里，它是一种最为厚颜无耻的背叛”。

的确，与很多庄严地生活着、庄严地死去的人相比，政治上的这种操作真是厚颜无耻。这让人想起鲁迅曾引用的前苏联作家爱伦堡的话，“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

今天，我们如果要问，原子弹的威胁过去了吗？我们需要问的是，我们现在的这个世界还是撕裂的吗？世界上不同的国家有没有超越自身利益的限制，达成相互理解呢？我们还要问，这个世界上真正祈求和平并为之做出不懈努力的人有多少？像大江健三郎这样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有多少？答案显然并不让人乐观，这个世界仍然充满了种种争端，除了战争，还有贸易战、外交战。

面对这样的世界局势，我们需要做的，正如大江写到的那些真正的广岛人一样，“既不过分地绝望，又不盲目地沉醉于毫无根据的希望之中”。大江说，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道主义者”，是大江所说的“正统的人”，或者具有“绝望的匹夫之勇”的人。

关于大江健三郎的《广岛札记》，我们就分析到这里。下一次我们将一起讨论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切尔诺贝利的悲鸣》，来看看和平利用原子能过程中发生的悲剧，以及人们如何应对，欢迎大家继续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