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盛世10

9 .爱的魔方，只有一种对齐的方式

摘要：在终于见面的那一刻，他们的爱情终止了。

1. “爱情有一夜之间就消失的恶习”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张勇，欢迎收听我主讲的《诺奖文学课》。

上一集我们讲到，马尔克斯说一个作家一辈子实际上只是在写一本书，因此，《霍乱时期的爱情》也可以和马尔克斯的其他作品比如《百年孤独》，对照着来阅读。马尔克斯在这两部作品中花费了同样的心血，他说《霍乱时期的爱情》“是本大部头的书，前后持续了不少时间，搞得我筋疲力尽。书写完了，脑子也空了。有两本书使我写完有这种空空如也的感觉，一是《百年孤独》，再就是《霍乱时期的爱情》”。

《霍乱时期的爱情》写尽了爱情百态，其中的爱情如同一个魔方，颜色全部对齐的方式只有一种，而且很难，但对不齐的方式却有无数种。让 我们从男女主角弗洛伦蒂诺和费尔明娜的初次相识谈起。弗洛伦蒂诺18岁那年认识了费尔明娜，那时他是一个邮递员，去给费尔明娜的父亲送电报，从他家中出来时，看见了正在读书的费尔明娜。恰巧费尔明娜这时也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正是这偶然的一瞥，成为这场半世纪后仍未结束的惊天动地的爱情的源头”。

但是，这“偶然的一瞥”与我们在爱情中经常说的一见钟情可不同。两人的地位相差很大，弗洛伦蒂诺只是一名邮递员，而费尔明娜家中很有钱，当时她正在一所昂贵的学校里读书。弗洛伦蒂诺给费尔明娜写了封情书，在信中，“他对最为本质的东西做出了承诺，即他可以经受住任何考验的忠诚和至死不渝的爱”。

马尔克斯写弗洛伦蒂诺的初恋时，带着轻微的讽刺，这从两个细节可以看出。一个是弗洛伦蒂诺情书的灵感来源于他反复阅读的诗集，这是一些不入流的诗歌，他表达的不是自己的爱情，而是按照这些诗歌中所塑造的爱情去想象自己的爱情。另一个细节是，弗洛伦蒂诺送出情书时，费尔明娜拿绣花绷子去接，恰巧“一摊鸟粪不偏不倚正掉在绣花布上”。两人的秘密通信维持了两年，弗洛伦蒂诺的信激情燃烧，像一座小火山，而费尔明娜的信“从不触及感情问题”，“只是像工工整整的航海日志一样讲讲日常琐事”。两人的感情投入程度不同，是“剃头担子——一头热”。通信满两年时，弗洛伦蒂诺向费尔明娜求婚，费尔明娜答应了。不过，费尔明娜的父亲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他竭力阻止女儿的爱情，因为他一直想要女儿“成为一位高贵的夫人”。为了阻隔两人，也是为了让女儿散散心，父亲带费尔明娜去旅行。

这次旅行持续了一年多时间，回来时费尔明娜已经年满17岁，父亲把管理家务的大权交到了她手里。有一次，费尔明娜去市场，弗洛伦蒂诺悄悄跟在后面并突然现身，想给她一个惊喜。但是，没想到费尔明娜在看到弗洛伦蒂诺的那一刻，她的第一反应是，“我的上帝啊，这个可怜的人！”当天下午，费尔明娜就让女仆送去了绝交信，信中只有两行字，“今天，见到您时，我发现我们之间不过是一场幻觉”。

他们通过几年通信维持的爱情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讽刺的是，费尔明娜在市场里采购的物品中还包括台布、床单这些共筑爱巢的东西，但是在终于见面的那一刻，他们的爱情终止了。就像披头士乐队的一首歌（《我看穿你了》I'm Looking Through You）中所唱到的那样，“爱情有一夜之间就消失的恶习”（Love has a nasty habit of disappearing overnight），“你看上去并没有不同，但是你变了；我看穿你了，你跟之前不一样了”（You don't look different But you have changed. I'm looking through you You're not the same）。

爱情是不是像费尔明娜所说的那样，只不过是一场幻觉吗？弗洛伦蒂诺和费尔明娜的这段爱情，让我想起了中国现代作家徐訏的一篇短篇小说《笔名》。《笔名》讲述的是，一个妻子不满于丈夫，开始移情别恋。她爱上了一位从未谋面的作家，并以笔名秘密地和这位作家开始通信交往。她与这位作家心灵契合，互诉衷肠。最终，她发现自己的秘密恋爱对象，那个以笔名出现的作家就是自己的丈夫。命运非常残酷，把爱情的幻觉全部戳破了。

马尔克斯要告诉我们的也是，维持一份纸上的、虚幻的爱情是容易的，那是爱上了自己，爱上了自己恋爱时的样子，爱上了自己的幻觉，不是真正的爱情。费尔明娜因为成长和阅历，发现了所爱的只是一场幻觉。

2. 婚姻围城

费尔明娜后来嫁给了乌尔比诺医生。从各方面看，乌尔比诺医生都是一个理想的丈夫。他留学法国，“知识渊博”“仪表堂堂，文质彬彬”，既会跳舞，也会弹钢琴，“他的翩翩风度和殷实家境迷倒了周围很多姑娘”。但是，“他不可救药地被费尔明娜那种质朴的魅力迷住了”。

乌尔比诺与费尔明娜的爱情源于一次误诊。乌尔比诺医生的一位医生朋友说，他在一个18岁的女病人身上看到了霍乱的先兆症状，请乌尔比诺过去看看。这位18岁的女病人就是费尔明娜。乌尔比诺医生诊断的结果是，费尔明娜只是由食物引起了肠道感染。但是，第二周，乌尔比诺医生不请自来，他又上门给费尔明娜做了一次检查。检查完毕，医生夸赞费尔明娜“像一朵初开的玫瑰”。医生开始追求费尔明娜，费尔明娜的父亲认准了这个金龟婿，极力劝说女儿，连费尔明娜中学时的校长也过来当说客。

真正让费尔明娜迅速做出决定的是她的表姐。她的表姐并不知道医生正在追求费尔明娜，表姐对乌尔比诺医生的兴趣和热情，激发费尔明娜答应了医生的求婚。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就像一切都在一瞬间结束一样。由于乌尔比诺医生的显赫地位，他和费尔明娜的婚礼是当时的一场空前盛事。这场婚姻外表看起来很完美，但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医生心里明白，自己并不爱费尔明娜，“同她结婚是因为喜欢她的高傲，她的严肃，她的力量，也因为自己的一点儿虚荣心”。费尔明娜答应医生的求婚，同样也有虚荣心作祟。

当然，他们的婚姻也没有多么的不幸，但很像是一个围城：婚姻出现问题了，两个人想回到平常状态，可是一回到平常状态，又觉得不满。没有爱情，费尔明娜就把自己的爱都给了孩子们，她在这个家中变成了“一个华贵雍容的女仆”“她一直觉得她的生活是从丈夫那里租借来的”。在家庭生活中，丈夫并不像他在公众眼里那样完美，比如一日三餐“不仅仅必须按时，而且必须完美无瑕，必须符合他的喜好，但同时却又不能去问他”。如果问丈夫想要吃什么的话，他会说“随便什么都行”。可是吃饭的时候他就会挑剔，他吃饭要求非常高，“肉不能有肉味儿，鱼不能有鱼味儿，猪肉不能吃出疥疮的腥味，鸡肉不能吃出鸡毛的味道”。

不过，费尔明娜自己也有怪癖。她喜欢闻家人和自己脱下来的衣服，以判断要不要送去清洗。有一次，她从丈夫的衣服上闻到了“他们共同生活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气味”。是的，乌尔比诺医生有了外遇。这次外遇是乌尔比诺医生和费尔明娜共同生活30年以来所遇到的最大挑战，费尔明娜去了表姐家居住，不久丈夫过来接她回家，费尔明娜答应回家，不过，费尔明娜那时候就下定决心，“要在余生默默地向丈夫讨还自己所受的痛苦折磨”。

马尔克斯写到，“比起婚姻中的巨大灾难，日常的琐碎烦恼更加难以躲避”。作品里写到了一次香皂风波，乌尔比诺医生和费尔明娜为浴室里到底有没有放香皂发生了争执，这次吵架“竟是他们半个世纪的共同生活中最为严重的一次，也是他们唯一一次萌生了放弃的念头，希望开始过另一种人生”。日常生活中的这些夫妻争斗，尽管都是很琐碎的事，但是却“培养了仇恨”。而仇恨却如病菌一样繁殖，一个不满会勾起另一个不满，直至爆发为山崩海嘨。

3.曾经沧海难为水

接下来我们看看，男主角弗洛伦蒂诺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都做了些什么。我们可以把他的人生分为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守身如玉阶段。在追求费尔明娜期间，遇到挫折时，弗洛伦蒂诺会被邮局的一个同事带到一家小旅馆里。他的同事是一个德国移民，每周都要到小旅馆找“夜鸟”过上一晚。“夜鸟”指的是“那些在小旅馆里向水手出卖应急爱情的姑娘们”。尽管同事帮忙买单，但是弗洛伦蒂诺“决心除非因为爱情，否则绝不失掉童贞”。同事后来买下了那个小旅馆，并给弗洛伦蒂诺提供了一个长期的房间。在这个阶段，弗洛伦蒂诺小旅馆里认识了“没有爱情的爱的秘密”，他自己则始终守身如玉。

第二个阶段是寻宝阶段。弗洛伦蒂诺在小旅馆里偶然听到，在不远的海底有一艘18世纪的西班牙沉船，“上面载有五千多亿纯金比索还有宝石”。然后他就起了打捞沉船上宝藏的欲望，“为的是能让费尔明娜在金子池里打滚”。弗洛伦蒂诺雇用了一个水性极好的少年，一起去打捞水底宝藏，结果反被少年欺骗。所谓的沉船宝藏的传说，据历史研究者说，“不过是某个穷凶极恶的总督为了侵吞王室的财富而编造出来的故事”。

第三个阶段是世俗激情阶段。弗洛伦蒂诺在与费尔明娜断绝关系后，为了忘却伤痛，离开城市，选择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当电报员。在航程中，一天晚上，一个女人把弗洛伦蒂诺拉进一间舱室，发生了性关系。在黑暗中，弗洛伦蒂诺甚至没看清对方的样子。他急于想搞清那个女人是谁，以至于这个念头胜过了他对费尔明娜的想念。弗洛伦蒂诺通过这次经历有了一个发现，就是“他对费尔明娜的虚无缥缈的爱可以用世俗的激情来替代”。从此，弗洛伦蒂诺开始了自己的风流史。他把这些恋情记录下来，一共用了25个本子，“里面有622条较长恋情的记录，这还不包括那无数次的短暂艳遇”。

第四个阶段是赢得名誉和财富阶段。弗洛伦蒂诺再次看到费尔明娜，费尔明娜已从欧洲结婚回国、怀有了6个月的身孕。弗洛伦蒂诺下定狠心，“要赢得名誉和财富以配得上她”。他在叔叔的加勒比河运公司里谋了份差事，空闲时间则去“代笔人门廊”帮人免费写情书，写信时心里一直想着费尔明娜。有一次，一个女孩请他写回信，因为自己收到了一封无法拒绝的求爱信，而那封求爱信恰恰是弗洛伦蒂诺前一天下午帮人写的。这样一来一往，弗洛伦蒂诺“最终陷入了自己给自己写信的狂热之中”。这段时期弗洛伦蒂诺仍然不断地更换女朋友或性伴侣，事业上也一帆风顺，最终在他叔叔退休后当上河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

弗洛伦蒂诺的爱情经历，印证了中国的一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们不妨把费尔明娜看成是弗洛伦蒂诺的爱情理想，他循着这个理想进发，最终却发现这个理想不那么重要了，初恋时的一切都很难复现，一路走过的风景才是他最终拥有的财富。当他试图通过积累财富、地位来获得爱情时，他其实已经远离了爱情。如果他能迅速成功获得财富、地位，他至多不过是乌尔比诺医生的翻版，也不能保证他与费尔明娜就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好了，这集就先讲到这里了。下一集，我们就来谈一谈到底有哪些因素阻碍了幸福的爱情。

本集提及的其他作品：

《笔名》徐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