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读 Vol.39 乌鲁木齐的童年

单读 Vol.39 乌鲁木齐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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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音乐]

1.Moon River - Audrey Hepburn;Henry Mancini

2.Ennio Morricone Tema Fra“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 - Arve Tellefsen


[本期书目]

《英格力士》王刚


[知远口述]

       今天我们来读一本,真是非常迷人,写得非常好的小说,来自王刚的《英格力士》。先来听一首,赫本所唱的《Moon River》。

       啊,赫本唱的《Moon River》,跟那些真会唱歌的人不一样。我觉得她那种业余的声音反而形成一种特别的魅力。我想,赫本是一个可以把很多人从日常生活中拽出去的人,她的声音、她的样子,好像是那些特别美好的象征和期待。然后今天,我们读的这位作家王刚,是我一个朋友。我记得很多年前,大概是我们书店刚开张的时候,他就过来分享过他的新书,叫《福布斯魔咒》。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那本书啊,那本书描绘了中国那种巨变,巨大的金钱系列的过程,王刚有一种想成为现代巴尔扎克这种欲望,但他生活中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才华横溢。我最喜欢听他给我讲音乐,他对各种古典音乐都非常熟悉,而且他的经历非常的奇特。他其实很早就算出名了,八十年代末就开始写小说,但他从来没有获得像余华、苏童他们那代人,先锋作家的名声。然后到九十年代之后,他又突然变成了一个商人,好像赚了一大笔钱。后来成了一个编剧,冯小刚最早那些电影,《甲方乙方》、《天下无贼》,他都是编剧。结果到了二十世纪初,他好像玩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玩心很重,也很会玩的一个人。他又开始从新回去写小说。这本《英格力士》我觉得才是真正代表他才华所在,包括他内心一种非常的敏感悲伤的部分。他描绘了一个在乌鲁木齐成长的少年的心境,很多时候一些篇让我想起了我看的那个电影《马琳达》,或者是类似这样的电影,一个成长的故事、一个青春的故事。因为他写的真是太好了,我就不复述了,我想起我也很久没见这位老朋友了,希望再去找他喝喝酒。然后我在读的时候想起那个叫阿吉泰的女人,那个维族和汉族混血的姑娘,到底是多么性感的一个女人啊。

 


[阅读节选]

       那年春天,可能是五月份,乌鲁木齐被天山上的阳光照耀得欢天喜地,我像满天飘扬的雪片一样,从窗户里进了学校,然后坐在窗前的位子上,看着外边的大雪和太阳。乌鲁木齐就是这样,经常是太阳和雪花朝你一起冲过来,而且是在春天的五月里,在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口里人连田野和桃花看得都有些烦的时候。

       阿吉泰进教室的时候没有人喊起立,教室就像是河边的原野,我们是欢快的昆虫,没有注意到她进来。她朝前边走了几步,李垃圾叫了一声,我们的目光才集中在了阿吉泰身上。

    因为我们没有把握,我们没有想到阿吉泰还真的会来。

    我以为她多半不会来了。

    阿吉泰站在讲台上,她没有说话,眼泪就先流了出来。

    你们肯定已经猜出来了,为什么今天所有的男孩儿都会心情沉重,因为阿吉泰要走了,而且她长得漂亮,她皮肤很白,她是二转子,对不起,二转子是乌鲁木齐话,我得翻译: 那就是她妈妈是维族,她爸爸是汉族,或者相反,她爸爸是维族,她妈妈是汉族。

    我们从去年开始就不学俄语了,从今天开始就不学维语了。我们对任何语言都不感兴趣,我们只对阿吉泰这样的女人感兴趣,尽管她是女老师,可是她的脖子和她的眼泪都是我在黎明时比太阳还渴望的东西。

    阿吉泰要走了,你们知道我这句话的分量吗?

    她看着我们大家,那一刻所有的男生都屏住了呼吸,像要等着被宣判一样,关于阿吉泰的传说这些天就很多了,有人甚至说她昨天已经上了一辆大卡车,坐在前边的驾驶员旁边,去的地方是喀什噶尔,那是她妈妈的老家。谣言毕竟是谣言,现在她还站在台上,看来李垃圾是对的,她还要来上最后一课。

    阿吉泰转过身去,我看见了她的腰,还有腰下边的部分,它们在扭动,像是乌鲁木齐河边夏天的榆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晃。然后,她用手中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五个字:

    毛主席语录。

    她勉强写完这几个字,就再也写不下去了。她转过身来,用汉语说:

    我不想走,不想离开你们。

    男生噢的一声,开始像麻雀一样地飞来飞去,就好像那不是在教室里,而是在天空。

    阿吉泰看着我们这样,她笑了,她的笑像谁昵?有谁的嘴唇能跟她比?

    李垃圾突然大声喊起来:

    毛主席万岁。

    全班都笑了,这次也包括女生。

    然后,然后是大家和李垃圾一起喊:

    毛主席万万岁。

    阿吉泰等欢呼声停止之后,才说:

    你们真的那么想学维语?想让我留下?

    教室静默下来,阿吉泰想错了,男生们对任何语盲都不感兴趣,连汉语他们都不想学,更不要说维语,而女生们已经盼望了很久,她们等待的是英语课,ENGLISH 很快将会像第一场春雨一样荡漾在你们看来是那么遥远的天山,降临到乌鲁木齐的河滩里,以及在学校旁边十七湖的沼泽上。

    阿吉泰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了我的脸上,她看着我的眼睛,说:

刘爱,你一直在发愣,你在想什么?

    我的脸红了,全班都看着我,我站了起来。

    阿吉泰还是第一次这样问我,我变得口吃,我说: 什么也没想。

    她笑了,说坐下吧。

    我犹豫了一下,说: 阿老师,你……

    她说:我说了多少次,你们不要叫我阿老师,要叫阿吉泰老师,以后就叫我阿吉泰吧。反正我以后也不当老师了。

    我说: 你不会走吧?

    她说: 要走了,到商业上去。

    我坐下后,心想什么叫到商业上去?那就是说,她今后会在商店里?她会去哪个商店呢?

    阿吉泰说: 我也想跟你们一起学英语,昨天我见了你们的英语老师,是一个男老师。他叫王亚军。

    男生立即 “噢” 的一声,表示不屑。

    阿吉泰笑了,说: 好了,下课吧。

    阿吉泰在我们的注目下走了出去,我又一次地凝视着她金黄色的头发像湖里的水草一样地在飘荡。

    窗外的一切都像雪花一样地游手好闲,我朝高处望去,天空蓝得简直让我想哭,男孩儿的眼泪尽管不像女孩儿的眼泪,但是你们没有见过我童年时乌鲁木齐的天空有多么蓝,所以我就不好意思在你们面前流出泪水。

    其实,心情沉重的不光是我一个男生,而是全部,甚至包括李垃圾这样的人。

    女孩儿在看天空的时候,没有说她们想哭的,于是我怀疑回忆是不是经常出错,面对那些说不出道理的色彩百感交集的为什么总是我这样敏感的“儿娃子”?他长着球巴子,在五年级一一班的教室里,他已经有些变声,他对天空的迷恋程度远远超过他同班的女生,尽管她们身上的衣服连补丁都是有色彩的。

    儿娃子和球巴子都是我们乌鲁木齐话,如果你们口里人和外国人硬要让我又一次翻译的话,我得慎重一些,然后说: 就是长着鸡巴的男孩。

    很静很静的,没有人再说话:

    俄语走了,维语走了,英语就要来了。

    童年的忧郁经常远远胜过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们想的当然不是死亡,而是出生,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儿娃子,我发现自己内心的难过有时比黑夜还要漫长,我会忍不住地望着雪山和天空发愣,我们为什么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地昵?我为什么要生在新疆乌鲁木齐这样的地方,五月份,甚至是六月份都会突然下雪,然后就是满地泥泞。春天里,到处都是冰雪融化的积水,我走在泛着阳光的路上,感到四面八方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很远的地方,总有银亮的东西在朝我眨眼,在停课的那些日子,我不止一次地去天际边,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像水一样地闪光。我去过雅玛里克山,那儿除了泥土就是沙子,还有西山公墓,经常枪毙人的地方。

    我从小就感到乌鲁木齐是孤独的,或者说我是那儿孤独的孩子。

    四岁那年我随父母回过一趟南京,路途遥远得都让我绝望了,我以为永远到不了目的地了,当见到了这样一座巨大的城市时,我被许多高楼,还有那么多人冲击得头晕目眩。

    妈妈说:那是爸爸妈妈长大并且上学的地方,你看,这种树叫法国梧桐。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法国这个字眼。

    法国在哪儿?

    在哪儿?在欧洲。

    欧洲在哪儿?

    在海的那边。

    海在哪儿?

    很多地方都有海。

    那我为什么没见过?海在哪儿?

    新疆没有海。

    为什么新疆没有海?

    过去曾经是一片海,后来干了。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生在那个海都干了的地方'?

    爸爸看我这样问,就接过话题,说:

    没有海,可是有天山。

    妈妈说: 每年春天里,天山冰雪融化成水,流到乌鲁木齐河里……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生在乌鲁木齐?我不想生在那样的地方,我想生在这儿。

    其实,那天在南京的街头,我本是想说:

    我想被你们生在这儿,生在南京。

    父母不好意思地对望了一下,他们在微笑,那里边有爱意。

    妈妈说: 为什么要给你起名叫刘爱?

    我不想听了,妈妈原来说过。

    我说: 我头晕。

    我立即让我的脑子去想别的。从小我就有这样的本事,当我不想听什么了,我立即可以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井让它们走进天空,山里,或者我直到今天了还没有见过的大海。

    真的,没有什么事比被迫出生这件事那么悲壮了,就是说你一出来,一切都已经决定了,无法改变。

    你在一个荒蛮的地方,渐渐长大,你喝的不是长江和黄河的水,你喝的是天山融化的雪水,你会在长大以后发现,你长得都跟南京这个地方的人不一样,你的皮肤有些粗,你说话的腔调让内地人笑话,尽管你对他们说了,我们乌鲁木齐是一座城市,可是他们仍然会问:

    你们上学都是骑马去吧?

    被迫出生在乌鲁木齐,那是我,可是父母呢?他们是被迫去的吗?真的,他们为什么给我取了一个这样不男不女的名字:刘爱。

    爱是一种仁慈,是一种高贵。这样说是不是很做作?刘爱,刘爱。这真是一个做作的名字。

    那天的南京很热,空气像是被火烧着了一样,我吃完了最后一片鸭子之后,父亲带着我和妈妈去买了一台留声机,然后他提着留声机和妈妈走在前边,我跟在他们身后,沿着法国的梧桐走着,拐了一个弯之后,进了一座木头搭建的小楼里,父亲敲开了他同学的家门,他们对坐着,彼此看了一下,他对同学说:明天就要回新疆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同学的眼睛有些湿了,说: 我昨天又看了你寄给我的那张照片。

父亲谦虚地笑了。

我说: 我要看照片。

同学从抽屉里拿出来,递给我,说: 刘爱今后也跟爸爸一样。

照片是一座建筑,我一看就知道是民族剧场。我曾经在里边看过电影和维吾尔族演的歌舞,他们敲打的那叫手鼓,他们的嗓于比我们响亮,他们会不会跟我一样去想: 我们为什么要生在这片没有海的地方。

    灰色的照片:圆的穹顶,还有白色的石膏柱……爸爸是设计师,这是他的作品。

    爸爸接过照片,看着,显得有些骄做,说: 我今天又给你带来一张照片,是我们全家在这儿的合影。

    妈妈出照片,递到同学手里。

    我们一家三口在民族剧场门口,爸爸托着我,妈妈挽着他,我的头好像把爸爸的眼镜碰歪了。

    同学看着照片说;刘爱跟你长得真像。

    爸爸说: 主要看建筑,人其实无所谓。

    同学从柜子里拿出一张唱片,说送给你。

    然后,他们打开留声机,把唱片放在上边。

    音乐响起来。

    我问妈妈说: 为什么没有维族人手鼓的声音?

    妈妈说: 这是小提琴,还有钢琴。这里边没有手鼓和弹拨儿。

    我说: 我不喜欢这种声音。

    其实,我当时想说的是,我听不惯那种声音。乌鲁木齐没有这种声音,它给我最多的音乐就是维吾尔人的手鼓和热瓦甫。记得在小的时候,有一首曲子在流行: 我的热瓦甫。那是非常好听的东西,我敢向你保证,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音乐。它说尽了新疆的荒凉和博大。可是,现在母亲和父亲竟然要听这种东西。说它是小提琴。而且,父亲的同学反复对他说了作曲家的名字叫格拉祖诺夫。

    真是让人羞愧难当,我今天非要写出格拉祖诺夫这个名字。就好像我也是一个事儿妈,喜欢说说这些名字,实在是在这部小说里边,格拉祖诺夫和他的小提琴就是一个不谐和音,或者像是一个扎进手上的刺,始终萦绕在我的四周和我的身体里。

我不熟悉那种声音,我听了很短的时间,就睡着了。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梦,但梦里的东西有的是假的,比如南京和格拉祖诺夫,有的是真的,比如乌鲁木齐和我的热瓦甫。

    博格达峰就在我的前方,那儿是乌鲁木齐河的发源地。

   在清冷的五月,我走在泥泞里,阳光灿烂,我手里提着饭盒显得亮晶晶。我是去给父亲送饭的,他早晨说中午就不回来了,他要尽快把那幅画画完。

    剧场的对面搭起了一面墙,爸爸站在脚手架上,他刚画完了一个人的头像,现在正在画他的肩膀,在我们所有人都很瘦的时候,那个人却挺胖,他就是毛主席。

    我走到跟前,说:爸爸,吃饭了。

    爸爸没有理我,他仍在聚精会神地画着。

    我说: 爸爸吃饭。

    他没有回头,说:像吗?

    我看了看,说: 好像是少了一只耳朵。

    父亲说: 你懂什么,那叫透视规则。

    我说: 就是少了一只耳朵。

    父亲有些生气了,他停止了画画,把眼镜正了正,从脚手架上往下爬,他的姿态灵活,像是西公园里的猴子,攀伏在钢管和木板之间,晃悠了儿下之后,他跳了下来。

    我看他额头上都是汗,就说: 画画很累,是吗?

    他说: 那要看画什么了。

    我说: 你看,是不是少了一只耳朵?

    爸爸说: 以后要有可能你也要当建筑师,画画是基础,说着,他拿起了一块苞谷饼,吃了一大口,可是他不小心却咬了自己的手指,疼得他看自已的手,没有破,只是咬出了牙印,他笑了,说:馋了,又有好多天,春节过后,就没有再吃过肉,想想吃过的猪蹄,已经是很早的事了。

    我看着画像,听着爸爸嘴里的咀嚼声,他的牙齿在打磨着苞谷饼,就像是工地上的搅拌机在来回翻动着石子和水泥砂浆。我的眼睛始终盯在了那一只耳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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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麦兰达

    这几乎是第二期单读里最爱不释手的一期,谢谢许知远不知不觉影响我的这几年。此刻的十号线拥挤不堪,耳朵却带来安慰,一晃北京就是初冬,我却还是想起正午酒馆门口看见的那个穿拖鞋的许知远。初冬快乐呀…

    听友41664688 回复 @麦兰达: 此刻的十三号线也是拥挤不堪,地铁外的车灯星星闪闪😐

  • 低调迷人性感

    刚从喀什支教回来。很想孩子们。

  • ran_yn

    找来书看了一遍,真好看,好像让许老师用他那迷醉般的声音读完全书

  • 独自飞翔的阿穆尔隼

    音乐悠美 十分有感染力 令人身临其境 想象阿吉太的阿娜美丽 那个年代少男的纯情 美好的青葱年华

  • 李一蕾

    二转(zhuan四声)子@许知远

  • 卧剥莲蓬3

    连续听反复听许先生的朗读,真是好!不要说渊博的学识,只是声音就足够迷人了。

  • 吃草的鱼会飞

    我最好的朋友是一名可爱的新疆伊犁小伙子 这本书要买来送他

  • 独自飞翔的阿穆尔隼

    背景音乐🎵是西部往事的主题曲吗

  • 1370202gbyk

    沉醉其中

  • ECHOWANGH

    我从新疆来,从山字楼中走出,走不出的是童年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