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一、课程原文

《红楼梦》第27回，回目叫“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中国古代的美人，主要分成两个类型，综合起来叫做环肥燕瘦，唐代的杨贵妃体型丰满，是环肥，汉代的赵飞燕，体态轻盈，是燕瘦。曹雪芹用杨贵妃代指薛宝钗，用赵飞燕代指林黛玉。宝钗扑蝶和黛玉葬花同时发生在第27回。我们把宝钗扑蝶叫做《红楼梦》最有心机的行为艺术，把黛玉葬花叫做《红楼梦》最富有诗情画意的行为艺术。宝钗扑蝶是理性少女随机应变，黛玉葬花是诗性少女心灵独白。两个情节放在同一个回目当中，对比鲜明，意味深长。

26回结尾，林黛玉站在花阴下面悲泣，听到怡红院的院门开了，宝钗出来，宝玉、袭人他们送出来，林黛玉想要上去问贾宝玉，但是又怕当着众人问，羞了他，不便，林黛玉是非常体贴贾宝玉的，她维护他的外面的形象。自己受了委屈并不去责问贾宝玉，而是等着他们送走了薛宝钗，关了门，她还要对着那个门又掉了几滴眼泪。她回到潇湘馆之后，她怎么样呢，她倚着栏杆，两手抱膝，眼里含泪，木雕泥塑一般，直坐到三更多天。

我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最喜欢这个章节，就是林黛玉回到潇湘馆的表现。她就把这个很有自尊心，又受到伤害的少女的内心用这个行动表现出来了。她的丫鬟都知道她，平时好端端的，不知道怎么样就会哭，劝过很多次，现在习惯了，也就不管她，自己去睡觉了。林黛玉睡得很晚第二天当然就起得晚了。

第二天是4月26日，芒种节。那个时候的风俗，芒种节要饯别花神，所以大观园里面现在是花红柳绿，香风飘拂，很多人都在这，穿得花枝招展，花园里面绣带飘飘，在饯别花神。我看到这个地方我就想，这么多的人在这展览自己的烂漫的青春，而为这个园子付出代价的贾元春呢？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待在宫廷里面，为了自己家庭的荣耀，付出了终生寂寞的代价。这些人就都在大观园里面了。迎春说，林妹妹怎么没来，还睡懒觉吗？宝钗就说，我去把她闹了来。宝钗就到潇湘馆去，她看到宝玉先进去了，她就想宝玉和黛玉从小一处长大，他两人之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黛玉素喜猜忌好弄小性。如果这个时候我也跟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还是回来的。

前一天我们曾经谈到，林黛玉看到薛宝钗进了怡红院，她并没有考虑别的事，她就跟进去了，这说明林黛玉是襟怀坦荡的。薛宝钗心里却藏一个小九九，她就琢磨，不伤害别人，但是特别是不要伤害自己，似乎薛宝钗是很懂事，不找事，尽量的躲事。但是她是不是对宝黛这样的不避嫌疑，有点不以为然呢，是不是有点妒嫉呢？我觉得是有的。

薛宝钗扑蝴蝶

薛宝钗忽然看到前面一双玉色蝴蝶，迎风蹁跹，很有趣，她就要扑了来玩耍。薛宝钗毕竟只是一个15岁的少女，她也有少女的情怀，看到这么好的蝴蝶，她就想扑来玩。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把扇子。听众朋友们，你们可能看过很多的宝钗扑蝶的画，因为有很多的画家画。我觉得有的画家他就没有看懂《红楼梦》里面的描写，有的画家，而且是很有名的大画家，他画的宝钗扑蝶，拿的扇子是一个圆圆的团扇。

《红楼梦》写的这个扇子是折扇折在一块，放到袖子里面。她去扑蝶，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多么精彩的语言，几句话就写的蝴蝶在花园里面飞舞，那么美丽的一个场景。这就引得薛宝钗一直跟着这一双蝴蝶到了滴翠亭，因为她胖，她追蝴蝶追得是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她也不想扑了，她这时候就想擦擦汗，休息休息。在这么美丽的大自然面前，宝钗已经摘下了她的道学的面具，显示了这个妙龄少女的心性，很难得的，薛宝钗在《红楼梦》整个书里面，这是她最活泼可爱的一个瞬间。但是只要一和人接触，薛宝钗就要动心机了。

薛宝钗追到滴翠亭，就听到里面有人说话。是谁在这说话呢？小红和坠儿在说话。这个滴翠亭，四面是游廊曲桥，这个亭子盖在池子当中，周围是一些糊着纸的窗格子，所以里面看不到外面，外面也看不到里面，只能从外面听里面的声音。薛宝钗在亭外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我看到个描写我就想笑，我说大家闺秀，人前必须端庄，人后不妨偷听。她就听到里面说，“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这里面出现了人名了，芸二爷，贾芸。又一个人说，“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第一个人说：“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寻了来不成。”

第二个人又回答：“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那个拿了手帕来的又说：“我寻了来给你，自然是谢我，但只是捡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吗？”这个丢手帕的人就说：“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拣了我们的东西，自然该还的。叫我拿什么给他呢？”那个捡手帕的又说，“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停了半晌，就听着那个丢手帕的丫鬟说：“也罢，拿我这个给他，就算谢他的罢。”曹雪芹很巧妙，这个地方拿了一个什么东西给贾芸，没写。很多红学家就推测，她是给了他一个珠花，她是给了他一个挽头发的簪子，还是又给了他一方手帕。

我想既然曹雪芹不写，我们就不要猜测了，因为再给一个手帕就没什么意思了，因为已经给了一个手帕了，至于要给其他的东西，那就更没意思了。这个拿了谢礼的丫头，还得赶快嘱咐，“你要告诉别人，你得说个誓来。”这个捡到手帕的就说，：“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这个丢手帕的又说：“哎呀！咱们只顾说话，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我们把这窗槅子都推开吧，有人看见我们在这里，只当我们说玩话呢。他走到跟前，咱们也看得见，我们就不说了。”

这个说话的丫鬟知道自己说的这番话见不得人，这是一个很聪明的丫鬟。当然听众朋友们肯定知道，这就是小红。而给她拿来手帕的，自然就是跟贾芸谈过话的那个小丫头坠儿了。薛宝钗在外面一听，她马上就心里吃惊了，她就想，“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薛宝钗怎么能够判断在滴翠亭里面发生了按照封建道德来说是奸淫狗盗的事呢？因为她听得很明白，丢了手帕，还回来就行了。但是这个丢手帕的丫鬟还又送回去了一个礼物，这不是私相传递吗？当然薛宝钗这个时候还不会判断，实际上在手帕丢掉和还回来之间已经经过了私相传递了。就是贾芸还回来的手帕，是他自己的，而不是小红的。

薛宝钗嫁祸林黛玉

薛宝钗听完了这段话，她就想，她如果推开这个窗子，看到我在这，她们不害臊吗？而且听刚才说话的这个声音，很像宝玉房里面红儿。“她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今儿我听了她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我赶着躲了，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看到这个地方，大家想一想，贾宝玉不认识自己这个做粗活的小丫头，而薛宝钗仅仅从说话的声音就能判断出是宝玉的哪个丫头，而且知道她的为人。这说明什么？说明薛宝钗对怡红院非常关注，她不仅是处心积虑的和袭人交朋友，她还认真的观察怡红院的其他的丫头，包括那些做粗活的小丫头。听众朋友们你们想一想，如果薛宝钗对贾宝玉没有什么想法，那么你表弟的做粗活的小丫头有什么脾性，管着你表姐的哪一根筋疼。她就要金蝉脱壳了，这说明薛宝钗善于保护自己。怎么样金蝉脱壳呢？薛宝钗本能的选择了林黛玉做替罪羊。

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

在这么尴尬的情况下，薛宝钗如果想找一个替罪羊洗清自己，她完全可以喊宝玉、二丫头、探丫头、四丫头，但是她连想都没想，她就下意识的选择喊“颦儿”，这是林黛玉的爱称。这说明薛宝钗对大观园里面，她和谁亲和谁疏，分得很清楚。贾宝玉是自己心爱的表弟，迎春、探春、惜春是两姨姐妹，而林黛玉任何亲戚关系没有，而且是争夺贾宝玉的强有力的对手。薛宝钗不管平时对林黛玉多么的亲热，多么的友好，她在骨子里面是有对立情绪的。这个对立情绪就来源于争夺贾宝玉。当她需要伤害什么人的时候，林黛玉就成了她的首选。

早期的红学家点评，薛宝钗卸罪于林黛玉，“虽有急解实有成心。”就是虽然是急中生智，但是她心里面早就对林黛玉有不满了。我觉得，这个美丽的宝姑娘，她真是一个天才的演员，她不仅是要卸罪林黛玉，把罪过卸到林黛玉那里，她还要把怎么样嫁祸林黛玉演得天衣无缝，她把林黛玉在这偷听一步一步的坐实。第一步她是放重脚步，叫里面的人听到，有人来了，而且我是从远处赶过来的，当然我就对里面说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到。

而且她是故意的笑着喊，就是叫里面的人知道，我在外面多么开心，我喊林黛玉，她也不喊林姑娘，她叫颦儿，因为姑娘们之前喊颦儿是爱称，如果喊林姑娘反而是露馅了，因为林姑娘是丫鬟的喊法。特别是她故意要创造出我看到林黛玉蹲在亭子旁边弄水儿呢，这是什么意思？就是你们在里面说话，她蹲在这个亭子旁边弄水，她听得一清二楚。她看到我，往东一绕就不见了，是不是藏在你们这里面了？而且薛宝钗还故意进滴翠亭里面搜了一遍，我得看看林黛玉藏到这里没有，搜了一遍说，“一定又是在哪个山子洞里去，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

我读这一段，我真是觉得这个宝姑娘太不简单了，你为了洗清自己，你有必要把林黛玉亭前弄水偷听编得这么有鼻子有眼吗？这是很明显的带有诬陷性质的，我为什么说带有诬陷性质呢？我们听听小红听了这番话之后的反应我们就知道了。小红相信了这番话了，她认为如果我们在这说话，宝姑娘听了倒没什么，林姑娘听了反而有问题。因为林姑娘喜欢刻薄人，这样一来，和林黛玉毫不相干的小红，就和林黛玉结怨了，这就是薛宝钗造成的，薛宝钗为了自己金蝉脱壳的同时，毫无过错，毫不知情的林黛玉就掉进了薛宝钗为她设计的陷阱。

前辈红学家点评的时候，有一位叫张新之的，点评到这里就说，薛宝钗说林黛玉给蛇咬一口也罢了，点评，“卿卿即蛇，终必被咬。”那就是薛宝钗就是蛇，你早晚会被她咬了。当然对宝钗扑蝶，如何解读，红学家众说纷纭。有一些红学家，而且是相当多的红学家，认为不必要做很深的解读，薛宝钗并没有嫁祸林黛玉。但是我是写小说的，一个小说的细节，怎么来体现人物，他就是从那些极为琐细的地方才能看出来。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一番，我认为，当需要损人利己的时候，薛宝钗是做得非常到位，非常可怕，而且相当老辣。这不是薛宝钗做的一个例子，后面的例子，我们还会讲到，金钏之死。

小红“攀高枝”

宝钗扑蝶这个非常有名的《红楼梦》的行为艺术，就写完了。从宝钗扑蝶过渡到黛玉葬花，在这一回里面，还顺带交代了两个日常琐事，但是也都是比较重要的日常琐事，一个日常琐事是小红所谓调整了岗位，一个日常琐事就是探春和宝玉兄妹友好。我们先看看小红是怎么样调了岗位。

凤姐那是大权在握的管家婆，但是她今天也到大观园里来玩了。我不是曾经给朋友们说过，在会芳园王熙凤看会芳园的美色，看秋景，那是她唯一一次亲近大自然，为什么我把它叫唯一一次呢？因为她在大观园这次的活动，没有写她怎么看大观园的花红柳绿，我觉得曹雪芹这次叫王熙凤进大观园主要就是为了小红进来的。凤姐儿这次进大观园，她身边还没有人，她平时总是前呼后拥的一帮人跟着，为什么就偏偏这时候没有人呢？那也是给小红创造机会。

凤姐站在山坡上，招手叫小红，小红不是从滴翠亭出来了吗？出来了就假装没有事，就若无其事的到大观园里面和香菱、司棋等等这些人玩笑了。而王熙凤就招手叫她，小红就赶快跑到凤姐跟前，就问奶奶使唤做什么。凤姐打量了一下，看她生的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就说“我的丫头今儿没跟进来，（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我要使唤个人出去，不知道你能干不能干，说的周全不周全。”小红就说，“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分咐我说去。说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奶奶责罚就是了。”她回答的是那样的自信，那样的简便。凤姐就说，你是谁房里的，我使唤你出去，如果他问起来，我替你答应。

小红就说，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凤姐就说，“哎呦！你原来是宝玉房里的，怪道呢。”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贾宝玉房里的丫头都是经过王熙凤亲自下令要挑选聪明的、可爱的、模样也要周正的，因为这是贾母最喜爱的孙子。所以她觉得怪道呢，她就告诉小红去办一件什么事。小红就去给她传话，给她拿荷包了。回来的时候，凤姐不在了，小红就过去问，姑娘们看见二奶奶没有？探春就告诉她，你到大奶奶院里找。

小红能不能直接进入稻香村呢？她没有，她又遇到晴雯、碧痕等等这一帮人了。曹雪芹也是故意的叫她遇到，为什么呢？她在怡红院不就是受到这些大丫鬟的所谓压迫吗？倒一杯茶都叫碧痕狠狠地臭骂了一顿。现在晴雯一见，“你就疯吧！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爖，在外边逛吧。”小红就说，“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再浇。我喂雀儿的时侯，姐姐还睡觉呢。”碧痕就问：“茶炉子呢？”小红说，“今儿不该我当班儿！”她的嘴也是巴巴的。大丫鬟责备她的种种的不是，她是一一的据理反驳。

这个小红虽然是一个最小的丫鬟，粗使丫鬟，那也不是一个你随便可以欺负的。贾宝玉的另一个丫鬟绮霰说，“你听听她嘴！你们别说了，让她逛去罢。”小红就说了，“你们问问，我逛了吗。是二奶奶使唤我说话取东西去了。”把自己取的王熙凤的荷包举给她们看，这帮大丫鬟才不吭气了。为什么不吭气了？怡红院那些再能的丫鬟，哪怕那个嘴尖舌快的晴雯，她敢得罪王熙凤吗？得罪了琏二奶奶，谁担当得起？但是晴雯还是得说一句，“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没有，就把她兴成这个样！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晴雯就挖苦她，你不过就是替琏二奶奶拿了一次荷包，你以为你就站了高枝了，晴雯当然没有想到，小红的智力、情商，特别是情商，一点儿都不比晴雯差。她终于就要移高枝了。

小红听了这个，不分辩，为什么不分辩呢？因为没法分辩，她自己会不会站高枝，她还不知道。她如果反驳呢，那又得要晴雯他们一顿臭骂，所以赶快去给琏二奶奶送荷包，找到李纨那，把荷包送下，又汇报平儿叫捎的话。平儿捎的这段话，她先是说，“平姐姐叫回奶奶：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的。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这不是简单汇报吗，但是凤姐很好奇，你倒是给我说说，“他怎么按着我的主意打发去了？”听众朋友们，你们听听小红下面回答的这段话，她回答的这段话，当年我给留学生讲《红楼梦》的时候，留学生是怎么看他也看不明白。我就想，曹雪芹故意编出来这个像绕口令一样的话，中国学生往往还看不明白，你们留学生怎么会看得明白呢？他编出这段话，就是为了说明小红口才是如何的伶俐，心机是如何的缜密。

这番话是这样说的，小红回答，“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听众朋友们听听，我们奶奶，这里奶奶，五奶奶，舅奶奶，姑奶奶，四五门子，一口气就说完了。而且连那药名都一点不错，延年神验万全丹。这个小丫头果然如此了得吗？这是曹雪芹给她设计的。曹雪芹非常有文字才能，他才能够编出这段绕口令，他就是为了创造这个聪明的、机敏的、口才超众的小红，到同样聪明机敏口才过人的王熙凤跟前，大显身手。这个时候首先反应过来的还不是王熙凤，是李纨，“嗳哟哟！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就说了：“也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然后就表扬小红，说话齐全，不像别人扭扭捏捏像蚊子一样，她就说她自己原来的身边的人，像平儿这样，平时都要拿腔作调，哼哼唧唧的，急得她冒火。这丫头说话不多，口气就很简断，这很符合王熙凤说话，针针见血，以一当十的特点。所以她欣赏上这个丫头了。

她就对小红说，“你明儿服侍我去吧。我认你作女儿，我再调理调理，你就出息了。”这里又出来一段很有趣的，小红能被王熙凤认做女儿，这不是一步登天了，有这么一个干妈，但是她拒绝了。噗嗤一笑，凤姐说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年轻，比你大不了几岁就做你妈，你别做梦，你打听打听，这些人比你大的多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呢。小红就说，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辈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

凤姐说谁是你妈？凤姐也有一点官僚主义了，这个时候李纨告诉她，她是林之孝的女儿。这个时候小红是林之孝的女儿，才交代出来了。林之孝那是大管家，凤姐就很诧异，他的丫头，“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我成天说他们两个配就了的夫妻，一个天聋，一个地哑，哪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形容的太好了，这两口子一个天聋，一个地哑，这个丫头嘴是巴巴的，这么伶俐。王熙凤就问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给她送了一阵子荷包，她还不知道名字，小红就回答，我17了，原来叫红玉，因为重了宝二爷，所以现在叫红儿了。

王熙凤就说，明天我和宝玉说，叫他再找人，你跟着我去吧，也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小红就特别会说话，她怎么说呢？“愿意不愿意，我们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多么会措词，简直可以叫语言学教授当一个语言学的善于辞令的范例去讲一讲了。不敢说，为什么呢？我没有权力决定我自己的命运，但是她内心是愿意跟着王熙凤的，因为跟着王熙凤必定有出头的机会，她必须得说出来我要跟着奶奶学，这不就愿意了吗。这一下子，小红跳槽成功了。

贾宝玉“偶遇”贾探春

王熙凤要走了小红，而这个时候，薛宝钗不知道哪去了，因为薛宝钗已经完成了她的扑蝶这个非常有名的行为艺术了，又轮到写贾宝玉和林黛玉了。林黛玉晚上失眠了，早上起晚了，怕大家说她懒，赶快梳洗了出来，到了院子里面，贾宝玉来了，贾宝玉进门就赔不是，“好妹妹，你昨儿可告我了不曾？教我悬了一夜心。”林黛玉不理他，回头叫紫鹃，“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听众朋友们听听，我们这位千金小姐我们这位潇湘馆的活在竹子旁边，自己像一个绿竹一样正直飘逸的姑娘，她的日常生活是干嘛呢？她还关心自己屋檐下的燕子，把房间里面要烧香，保持房间的清洁，但是绝对不理贾宝玉。一边往外面走，一边说，贾宝玉还认为是昨天“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得罪了她，哪想到晚间的这段公案，还是打恭作揖。

林黛玉就不理他，他想看看黛玉到什么地方去，我就当个跟屁虫我跟着她去，继续赔不是。但是没想到他妹妹叫住他了，探春就把他叫住，就问宝哥哥好，两个人长篇大套的就说了一段话，一个是，探春托贾宝玉替自己去买点市面上的好玩意儿，一个是两个人谈到，探春给贾宝玉做了一双鞋，而赵姨娘不高兴。这两件事都牵扯到那个总是要挑事，总是要找茬的赵姨娘。而贾探春她是一个庶出的小姐，她的为人处事的标准就是我认定了王夫人，我只认得老爷和太太，兄弟姐妹之间，我愿意和谁好我就和谁好。赵姨娘在那里埋怨，认为她拿钱给了贾宝玉，赵姨娘不知道是托贾宝玉买东西，她认为你应该把你的钱给你同胞弟弟贾环才对。

你给贾宝玉做鞋，你为什么不给贾环做鞋？探春就说，我愿意和哪个兄弟姐妹好，我就和哪个兄弟姐妹好，难道做鞋是我应该做的吗？你又是有丫鬟，你又有份例，你应该找这些人给你做鞋，我不是有责任给你做鞋的。她就说她是昏聩得不像。为什么她要说自己的母亲昏聩得不像呢？因为她认为，赵姨娘那些见识都是阴微卑贱的见识。为什么她要说赵姨娘的见识是阴微卑贱的见识呢？因为赵姨娘总是要强调，你是我养的，你和贾环是亲姐弟，你应该多向着贾环。而探春认为，我只认老爷和太太，别人我不管。探春这种宗法等级观念是特别的深厚、特别的牢固，她这么轻视自己的生身母亲，叫我们现代人看来，她不是很不善良吗？她这不是有点势利眼吗？但是在那个社会，作为一个小姐，她必须得这样做，她必须要维护她作为主子的尊严，她要远离那些身份低贱的人，包括自己的生身母亲。所以，曹雪芹才说她“才自精明”。那就是很精明。

而贾宝玉是赵姨娘和贾环总是想置于死地的对头，探春和他这么好，赵姨娘心里面能平衡吗？她总是要在探春的跟前嘟嘟囔囔，所以插上这一段，这也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日常琐事，这也是进一步的描写在大家庭当中，嫡庶之间的矛盾，以及一个处于庶出地位的一个有见识的女孩她是怎么样为人处事的。

黛玉葬花

贾宝玉就赶快和自己的妹妹告别了，还是去找林黛玉，看到地上有很多的落花，林妹妹生气了，连落花都不管了，我兜了去，我送了去，明天再问她吧。他就把这些花兜了起来，过柳穿花，登山渡水，到了他和林黛玉那天葬桃花的地方。刚刚转过山坡，就听到山坡那里有呜咽之声，哭得很伤心。宝玉想，这是哪一房的丫头，受了委屈，跑这儿来哭了？煞住脚，听到一边哭一边念的是，“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这就是著名的《红楼梦》里面的诗歌，作者是林黛玉，题目是《葬花吟》。《葬花吟》写的是什么呢？表面上写的是在风霜的摧残下，花憔悴了，花枯萎了，实际上写的是，林黛玉这个才华卓绝的孤苦的少女，对社会、对环境、对自己命运的感受。这个诗很长，有必要一句一句的分析，但是因为如果一句一句的分析，我们恐怕得讲一个小时了，我们就捡最重要的跟听众朋友们聊一聊。

解读《葬花吟》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花飞了，花谢了，美丽的生命消失了，谁怜惜。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柳丝在那里得意，榆荚在那得意，因为它们都在旺盛的生长。柳丝从鹅黄初染，到在风里面飘拂，是越长越大，榆树都结荚了，他们都是在生长，但是花落了，李花落了，桃花落了。这是对世态炎凉，人与人之间关系冷漠的叹息。

“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风刀霜剑，逼的是鲜花吗，它更逼的是这位像鲜花一样美丽又像鲜花一样脆弱的林黛玉。

林黛玉最后说，“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林黛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格的表现。她就和屈原一样，我宁可投江，我也不和你们同流合污。林黛玉是渴望自由，但是我绝不低头，她渴望自己的婚姻自由，但是她绝不低头向那些掌握命运的人谄媚，比如说向王夫人，我们说过，林黛玉也从来没有阿谀过自己最亲的外祖母。她从落花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自己像花一样的纯洁、美丽，但是自己所处的环境，像污泥一样的肮脏，花掉下来就掉到污泥里面，葬花那就是葬自己。写葬花这就是写林黛玉的性格特点。

《葬花吟》预示林黛玉命运

听众朋友们，你们想一想，林黛玉葬花之前，有没有发生对她谈得上算是迫害的事？没有。她只不过是和贾宝玉吵架了。但是林黛玉对于环境非常敏感，她似乎有先见之明，远的咱们就不用说了，就在黛玉葬花的前没有多长时间前就出现了宝钗扑蝶。这是林黛玉根本不知道，也永远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但是它的本质就是对林黛玉的陷害，就是对林黛玉的诬陷，扑蝶的巧妙的陷害了葬花的。所以我们说，风刀霜剑的表现之一，宝钗扑蝶也应该能算得上。但是我想告诉听众朋友们的是，《葬花吟》是林黛玉的人格象征，但是《葬花吟》同时还是林黛玉的诗谶。

我们早就说过，所谓诗谶就是用一首诗来预示一个人的命运。那么《葬花吟》预示了林黛玉的什么命运呢？预示了林黛玉之死。因为，我不是研究红学研究了半个多世纪，我曾经仔细的考察过曹雪芹同时代的宗室诗人明义写的一组诗，叫做《题红楼梦》二十首。明义，他写这个《题红楼梦》二十首，给我们最大的启示就是，明义是通过朋友借到了曹雪芹的《红楼梦》的全本，但是我觉得这个全本并不是后来丢了的那个后几十回，而是我在我的论文当中提出来，曹雪芹写过早期的作品叫《风月宝鉴》，他又写过一个小本的《红楼梦》，这个小本的《红楼梦》就是整个写的是大观园的故事。这个大观园的故事就预示了贾府的败落和林黛玉之死，而曹雪芹是把这两本书合起来，最后写成了《石头记》拿去叫脂砚斋评。《石头记》脂砚斋看到了，但是这个早期的小本的《红楼梦》，他没有看到。当然这是我在红学界提出来的一个观点，这也是大家可以争论的。

明义在《题红楼梦》二十首的第十八首他写的是《葬花吟》，他是这样写的，“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如。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他的意思就是林黛玉的葬花词，其实就是预言，成了她自己生命终结的预告，那是林黛玉没有想到的。我们能不能得到一缕还魂之香，把林黛玉起死回生，那样她和贾宝玉因为死亡而断了的红丝就可以接上，终成眷属了。

这首诗就成了我们，特别是我，了解曹雪芹如何安排木石姻缘的重 要的证据。明义想叫林黛玉起死回生，以便和贾宝玉续上红丝，而不是系上，或者是接上红丝，那就说明林黛玉生前和贾宝玉已经订婚了，系了红丝了。但是林黛玉死了，宝黛婚姻才终止，薛宝钗才能够嫁给贾宝玉。黛玉之死绝对不像现在后四十回写的那么富有戏剧性，贾宝玉失玉疯傻，王熙凤搞调包记，薛宝钗鸠占鹊巢，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而且是在对贾宝玉的怨恨当中死去。林黛玉是绛珠仙子到人世还泪，黛玉之死是泪尽而亡，林黛玉的眼泪永远为贾宝玉而流，万苦不怨。林黛玉是因为牵挂外出逃亡的贾宝玉，不顾自己的病体，日夜哭泣，最后流尽最后一滴眼泪。

如果我们参考明义的题红诗，再分析《葬花吟》，我们就知道，《葬花吟》它有的诗句是有暗示意义的，哪个诗句呢？“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表面的意思是，三月时双栖的爱巢已经建成了，但是梁间的那只雄燕子飞走了，明年鲜花重开的时候，雌燕子已经死了，香巢倾了，梁也空了，雄燕子飞回来，也没了爱巢，没了伴侣了。这里面暗藏的意思就是，三月的时候，宝黛婚姻经过贾母认可，已经定了，也就是说香巢筑成了。到了秋天发生变故，贾宝玉外出逃亡，像雄燕子一样飞走了。这个变故可能就是因为，贾宝玉因为和蒋玉菡来往，招来了丑祸，得罪了那些王爷了，不得不离家避祸。音讯全无。林黛玉就日夜悲哭，最后贾宝玉回来的时候，人去梁空巢也倾，花落人亡两不知，花魂鸟魂总难留。林黛玉的《葬花吟》就预示着林黛玉未来的命运。

早在20世纪七十年代，著名红学家蔡义江教授就研究过曹雪芹笔下黛玉之死。他认为黛玉之死和贾宝玉另娶宝钗无关，他把前八十回的暗示和明义的《题红楼梦》二十首互相印证，把宝黛爱情悲剧的大致轮廓推测出来：宝黛爱情快要结出果实，不料好事多磨，贾府遭变，贾宝玉因为和戏子来往的“不才之事”惹出“丑祸”，离家避祸音讯全无。林黛玉急痛忧忿，日夜悲啼，泪尽而亡。我是完全同意蔡义江老师的观点的。

在21世纪初，我对明义诗再次做了认真考察，2004年写了三篇论述《红楼梦》成书的论文，总共七万字。冯其庸先生建议我把论文送给蔡义江老师把关，蔡义江老师非常认真读了我的这三篇论文，他亲笔写了三页纸的评述。根据蔡义江先生的意见，我把这三篇论文修改以后，在《红楼梦学刊》发表，后来收进了我的《从聊斋志异到红楼梦》一书。《红楼梦》的研究，很多的前辈红学家是做出了很大贡献的。像蔡义江先生，他的《红楼梦诗词评论》这本书已经印了上百万册了。

二、知识点补充

1、杨贵妃：杨玉环。号太真。姿质丰艳，善歌舞，通音律，为唐代宫廷音乐家、舞蹈家。其音乐才华在历代后妃中鲜见，被后世誉为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

2、赵飞燕：赵氏，号飞燕，《飞燕外传》称其名为赵宜主。史书并未记载其是哪里人，仅称其为长安宫人，出身平民之家，家境贫穷，选入宫中为家人子（即宫女），后在阳阿公主处学舞，为汉成帝刘骜第二任皇后。

3、怪道（guài dào）：〈方〉指怪不得。

4、明义：富察·明义，满洲镶黄旗人，喜欢饮酒赋诗，是曹雪芹的好友之一。著作有诗集《绿烟琐窗集》等。明义的《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作为较早的正面提到《红楼梦》的资料，一直备受红学界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