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来直播的女孩：不必可怜我，我们都在用力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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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约有8500万残疾人，他们各有各的命运，也各有各的缺憾。大部分时间，他们的形象模糊，几乎成为一种符号。

他们常常被冠以“身残志坚”的高帽，但同时他们作为一个普通人的需求也被忽视。

作为残疾人双创（创新创业）园的园长，贾茹说：“这么多年，我没把我们当成健全人，没把他们当成残疾人，同样，他们也没把自己当成残疾人，也没把我们当成健全人。”

采访中，她并不想突出残疾人的特殊，反而不停强调他们的普通。她讲歧视，更讲忽视；她讲“看不见是一种局限”，也讲“看得见同样是一种局限”；她讲残疾人的困局，也讲一种崭新的可能。

01

中午时分，收尾一个短视频剧本后，小净（化名）长长舒了口气，搭在桌上的双手落到身子两侧，轻巧地扭动了一下轮椅，她准备到外面“走走”。轮椅划过地砖，发出有规律的摩擦声。 在这座园区里，这样的场景不会引起注意。拄拐的人遇见聋哑人，点头打招呼。“吱嘎”一声一扇门被推开，总有轮椅驶出来。这大概是国内无障碍设施最通畅的地方之一，在河北省石家庄行唐县的东北角，周围都是耕地，几座建筑物容纳着100多名残疾人生活、工作，4层宿舍楼是附近最高的楼宇，大门外写着“残疾人双创园”。 园内地面平整，没有一点杂物。据说这里没有专门的保洁员，都是残疾人自己拾掇的，宿舍里也从来没有异味传出。 一个酒红色头发，永远风风火火的中年女人常年穿行在园区里，手机总是连着充电宝，没有人见过她疲倦的样子，她是这里的“大家长”，年轻一点的叫她“贾妈妈”，岁数大的喊她“贾姐”。她常常跟来访者介绍，“贾茹”这个名字是长大后自己起的，她说：“假如我有更多的爱，假如我有更多的力气，我要让更多残疾人在精神上站起来！”因为如此，她在4年前创建了这座园区，而她与残疾人更深的渊源则要从40多年前说起。 贾茹上小学时，校门口有一对40多岁的残疾夫妇，丈夫老严少一条腿，妻子聋哑，两人以修鞋为生。虽然两人穿得破破烂烂，但贾茹上下学都能看到两人手牵着手上工。 在不谙世事的年纪，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她会把自己的午饭分给老严夫妇一点，又缠着母亲买一双皮鞋，她要等鞋坏了，拿去让老严修。“他话很少。给他东西，也没什么反应，就是对我笑，淳朴地笑。”贾茹说。很多年后，她想起老严修鞋的手艺并不好，但心中念念不忘。 那些年，贾茹常常把自家小卖部的泡面送给过路的残疾人，后来她开菜店给残疾人留一把菜；卖服装给残疾人留一个职位；做食堂，要给残疾人多打点饭。 有一天，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坐着轮椅到贾茹的菜店买菜。她照例想要减免菜钱，但小伙子说：“不，不用这样，我能挣钱，能靠自己养活自己。” 贾茹心中一怔，突然意识到，对于残疾人来说，“特殊对待”有时意味着负担，而自己这些年的善意，或许没有切中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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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不是建一个福利院。”从残疾人双创园还在建设时，贾茹便想明白这一点。 “虽然这里是免费吃住，但是我们要求入住园区的残疾人必须靠自己的双手赚得收入”，她说道。残疾人的就业板块都是通过精心挑选而来，“能解决大部分残疾人就业的工种优先，比如加工拉花、灯笼，肢体残疾的人能做、聋哑人也能做”。 新媒体运营中心也是贾茹精心筛选的园区内9大板块之一。走进这里的走廊，首先是视觉冲击，从天花板到地面是大面积的3D墙绘，脚下的“悬崖峭壁”和火海代表残疾人的曾经，左右两边的行唐县农村风貌代表家乡，而抬头可见的“蓝天白云”则代表努力的结果。26岁的小净在这里工作了近4年，如愿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2018年，双创园建成，100多位建档立卡的贫困残疾人闻讯而来，小净也是其中之一。 贾茹至今记得初见小净时的场景：“她是爬到我跟前的，腿上有些地方还有黄色的脓水。”由于先天性脊椎裂，导致双足内翻，在见到贾茹之前，她爬了21年，母亲为了照顾她，只能在家从事农活，哥哥的婚事也因为她一拖再拖。 那是她懂事后第一次“走”出家门，“我记得5岁左右去过一次学校，但是大家看我的那种眼神让我感到很恐怖，感觉我是个‘怪物’”，此后，小净就常年呆在家里，那时，她觉得“一天时间怎么那么长”。 那天，贾茹一边弯下腰跟她说话，一边找人推来轮椅，把她抱到轮椅上，从此结束爬行的人生。 小净告诉贾茹，自己最大的梦想是能够穿上鞋和裙子。贾茹凭直觉认为，小净不是人们传统印象中的那种残障人士，既不沉默，也不愁苦，就像其他20多岁的女孩一样，想要漂漂亮亮的。两次矫正手术后，小净的腿被掰直，第一次穿上了鞋子，贾茹看到好看的衣服就买给她穿。身体恢复后，小净尝试过图文标注、快手主播、短视频编剧等几个互联网新职业，这是贾茹的意思，“一是为了让他们找到适合自己的职业，二是希望他们全面掌握技术后，可以帮助其他残疾人。”小净最终成为一名编剧，在她的剧本中，阿泽（化名）总是男主角。 阿泽是父亲领到双创园的，在父亲与贾茹交谈的过程中，他一言不发地蹲在角落里，拒绝坐上沙发。父亲解释，他一般都是蹲着的，因为身高只有1米3左右，他认为蹲着别人就看不见他的身高了。在村里，阿泽常年昼伏夜出，避免与村民接触。 贾茹安排他在快手直播带货，常用语练了无数次，但一面对镜头就满头大汗，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后来，贾茹用3个月时间，让阿泽跟在老主播身边，从短视频开始，循序渐进，到如今阿泽已经习惯了在镜头前插科打诨。 阿泽习惯全身出镜，身高在镜头前一览无余，贾茹说：“当他能够面对镜头时，哪怕他的直播间里只有2个人，也证明了他的精神站起来了。”在直播间镜头的周围，往往有不止一个残疾人助播。轮椅主播够不到商品，高个子的听障者就会把东西递过来。“他们都是相互配合，把事情完成。” 按照贾茹的话说，挣不挣钱在其次，他们更多是在证明，普通人能做的事，残疾人也能做。普通人可以上班，残疾人也能上；用手是工具，用脚也是工具；相机是工具，轮椅也是工具。

03

“我觉得皮影戏能带给他们最多的，就是自信。”这是龙在天皮影艺术团团长王熙常说的一句话。 这里的团员清一色的都是袖珍人，平均身高1米3，小小的手中关于皮影人的一个个故事正在娓娓道来，而他们本身也有自己的一番经历。

皮影剧团招收袖珍人作为演员，起初是无奈之举。

2006年，王熙和丈夫林中华出于家学渊源和热爱，注册龙在天皮影艺术团，彼时除了国家支持的几个国有皮影团队外，还没有人专门成立公司做皮影。 位于大栅栏深处的皮影馆开业后，二人请来老艺人坐镇，但没过多久老人家便熬不住朝九晚五的坐班制，但在离开前倒是愿意把手艺留下。 起初招的是大学生，但大学生至多学3个月便没了热情。而后林中华又从老家找来一些辍学青年，想着说不定他们吃得下这份苦，但大千世界，他们终究是有选择余地的，皮影再次被放下。 眼看着最好的一批皮影艺术家已经年逾古稀，夫妻二人感到，如果不培育年轻人，这门古老的艺术可能真的就消逝了。 彼时，林中华偶然瞥见电视上的节目，嘉宾是自己之前做记者时，采访过的全国第一袖珍女歌手吴小莉，于是辗转找到她，说了自己想用袖珍人做皮影戏的想法。没想到吴小莉很高兴，满口答应。 那是王熙第一次与这个群体产生联系，她回忆，当初面试时，袖珍人一般都是家人带着来，问起“你多大了”“什么学历”等问题，几乎都是由家长代替回答，他们自己则一个个低着头，不敢说话。袖珍人大多是初中学历。“初中是他们身高的分水岭，也是人生的分水岭。” 多数袖珍人都是在初中阶段，同龄人开始青春期发育后停止长高。有团员曾告诉王熙，自己最喜欢的是上课铃，王熙以为自己听错了，原来，当袖珍人的身高颓势再也不能遮掩时，“小矮人”的传闻便在校园里兴起，每到下课，就有同学前来围观，只有上课铃响，袖珍人的周围和内心才勉强恢复秩序。 身高的残疾意味着袖珍人身处的世界也在改变。巨大的压力下，他们往往难以维系学业，早早步入社会。然而对于他们来说，找到一份工作背后付出的努力可能是常人的许多倍。 “过去袖珍人缺乏专长，没有合适的职业很难立足，一些夜总会、KTV会有他们的身影，卖酒水，低声下气赚取一些小费维持生存”，局促的生存空间里，王熙和丈夫向这个群体伸出了援手，相比较而言，做皮影无疑是更有尊严的工作。在皮影团，择业重新回归互相选择的平等。袖珍人初到时，王熙便与之约定3个月为期，免费吃住学习，确认自己是否适合皮影戏。3个月之后，大部分袖珍人都选择留下来，皮影的雕刻、染色、念白……也传了下来。 谢幕，是皮影戏的正常流程之一，意义在于向观众展示皮影道具，介绍背后的皮影演员。但让袖珍人走上台前，王熙却着实费了一番口舌。彼时，大戏唱罢，袖珍人躲在后台不肯上前，他们对王熙说；“王姐，我们不想再被人评头论足了。” 幕布隔出两个世界，在幕布背后，王熙说：“以前路人看你们，是因为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你能做什么，现在你们大小算个“皮影艺术家”，掌声是给皮影演员的。” 那天，袖珍人将信将疑地上台，王熙带头鼓掌，下台后，有人对她说，“我第一次找到了我们这种人做人的尊严”。 从那以后，台前幕后，偶尔也会有孩子童言无忌问，“你为什么长这么矮”“你什么时候发现长这么矮的”，但袖珍人已经不再纠结于答案。 疫情以来，龙在天皮影团由于无法正常演出，受到不小的冲击。有人劝王熙裁员、降薪，但她一扛就是三年。这3年里，她把皮影戏，用拍电影的手法，制作成快手短视频，受到大量关注。 锣鼓点一声声录进视频中，电话铃跟着作响，自从皮影戏在快手出圈后，她常常能接到陌生电话，有小县城的饭店老板，也有村里的支部书记，还有文化单位，邀请龙在天皮影剧团到当地演出，或者帮忙写皮影剧本。 也有袖珍人的电话，“没想到我们还可以工作挣钱”，像传统的盲人按摩一样，远方的袖珍人们似乎看到抱团取暖的希望。 林中华经常给团员们开会，会说一句话来鼓励他们，“如果注定你这辈子不正常，那么你现在这种状况就是最好的。”随着“龙在天”袖珍人皮影艺术团被越来越多人了解，袖珍人们的人生也回到正轨。 戏幕起，戏幕落，锣鼓默了又响，袖珍人操纵着皮影人，演绎悲欢离合，也找回了自己的主动权。 尽管身体有残疾，但从职场所需的技能来说，很多残疾人并没有明显的缺陷，甚至在某些领域超过健全人。 王熙喜欢网上看到的一句话：“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她和贾茹都是与残疾人朝夕相处的人，在她们眼中，残疾和健全之间并没有鸿沟。 今年端午节，行唐县残疾人双创园的缝纫车间，紧锣密鼓地加工出快手端午礼盒的帆布袋，图案上的花有一条“皮影刀口”，那是王熙的设计，代表光照进来的缝隙。 生活总有意外，但花依旧会开。正如端午虽然五毒横生，却同时也是万物生长的繁花时节。

残疾人双创园的小月月直播介绍工友加工的快手端午礼盒轮椅女孩@小四轮上的花仙子、巴西残奥会冠军@飞牌达人阿牛、千手观音@邰丽华、独腿独臂的行者@郭少宇a、无臂女孩@芯痧、@山西蒲县盲童甄浩宇和爷爷……

越来越多的残疾人在快手等短视频平台上找到自己的一屏天地，他们可以不是悲惨的，可以不那么励志，可以不被照顾，可以做一份正常的工作。最近，贾茹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忙活即将建成的“残健融合电商直播孵化基地”，与快手公益联手，以点带面，通过短视频互动关注、联动达人直播、直播带货等多元形式，将残疾人和健全人两个群体一节一节扭成绳子，把不幸的命运拽向另一边。

从未缺席的善意和新技术照看暂时掉队的他们，他们因此获得追赶上人群的机会，他们正在被看见，也正在看见世界，在小小手机的两端，他们终于成为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