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时代,见面变得曲折困难。在何大草老师新作《刀子和刀子》面世之际,邦妮和何大草老师约了一场直播。何老师在成都,邦妮则在三亚,直播当天,状况频出,各种意外让邦妮手忙脚乱。好在天公作美,化险为夷,最终,两人带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对话。
虽然两人隔山隔水隔着屏幕,但当对话发生,当灵魂的碰撞发生,当情感的共振发生,这微小却又掷地有声的交流,让所有围观者在场。邦妮与何老师,沿着何老师的旧作《刀子和刀子》、《贡米巷27号的回忆》、《春山》、《拳》一路探讨深入,他们聊到了李劼人先生对何老师的影响,聊到了古典文学对何老师的滋养,聊到了写作者应当如何清醒自处,又应该如何与读者相处。
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人偶有会心一笑,偶有开怀大笑。有笨拙思忖的时刻,也有剑光一闪的时刻。将对话整理成万字文稿,希望能对大家有所助益。
01、“愿意和我一起分享王维的朋友,比我想象中的多。”
邦妮:从《春山》这本书聊起,是什么契机,或是被什么触动,开始准备创作《春山》这本书?
何老师:王维,我是很早就读他的诗。五十岁的时候,想去看一看王维隐居的地方。之前一直觉得那里是一个不可抵达之地,特别神秘。2014年秋天,约了两个朋友,开了一辆老捷达,去了辋川。从辋川回来之后,我觉得有很多东西想要表达。起初写了一个3000字的散文,后来觉得还有很多想法,就把散文写到了一万字。可是,这一万字,我觉得还没有看到王维本人,我希望他能转过身来。我希望用很多细节,把他人生最后的岁月刻画出来,变成可知可感的一个个场景,可以和别人分享。
我一直觉得这是一本不可能完成的小说。一来是这本书很难出版,二来是又有多少人愿意和我一起阅读王维的故事?但最终,从散文到小说,我还是花了几年时间将它完成。我想着到时候把它印上100本,送给朋友。后来有一个契机,乐府文化出版了这本书。我前两天买了一本,是最新出版的,这已经是第七次印刷。看来,愿意和我一起分享王维的朋友,比我想象中得多。可能是我沾了王维的光。
邦妮:我觉得王维应该是您内心深处,一个很重要的文人。您是怎么想到用他跟裴迪的最后一年,作为您这本书的起点?
何老师:知道王维,是几十年以前了,大概十岁左右,偶然读了他一首诗。后来有一段时间,读了一套范文澜写的《中国通史简编》。这套书对我的人生,有非常大的影响。里面有写到王维和陶渊明,写得很有趣。
里面提到了王维学陶渊明,可他永远都学不像。为什么呢?因为陶渊明,他最后变成了一个平民,而王维始终是个地主啊。这个例子特别好玩,我就一直想去看看这个既是地主又是居士的人,怎么住的啊?怎么吃的?我试图去了解他的兴趣和好奇心,而且变得越来越强烈。
所以在50岁以后,我就去了辋川。回来了以后,我发现我心里有几个王维同时存在。一个是从诗歌里读到的王维;一个是我想象的王维;一个是和别的人物融合在一起,比如说关于他和杜甫的关系,他和李白的关系。其实我们中西方历史上,同时代大师之间都有一种很微妙的关系———看对方的眼光,揣度内心分量。我觉得挺有趣的。我现在很难去把他们分离开来。怎么去写他?我觉得诗歌里的王维,可能就是作为一个素材而存在的原型。里边可能有一些是我的想象虚构,还有些是写实。
到了辋川,我觉得它是一个非常日常化,非常适合隐居的一个地方,和桃花源是截然不相同的。如果不是王维在那里隐居过,可能那个地方早就被遗忘了。于是,一个日常化的王维,我想一点一点把他还原。如果早十年写王维,可能会描摹得更仙风道骨一点。可看了很多仙风道骨之后,我觉着把一个仙风道骨的人请到地上来,他人间的烟火气息可能更有价值,更有层次,更有纵深。
邦妮:这让我想起您之前写得契诃夫的文章。您说:阿赫马托娃说泥浆色的契诃夫,剑光从未闪烁。可她恰恰不知道,契诃夫写得人间,远胜过所谓的剑光一闪。《春山》也是这样,别人眼中的王维,是仙风道骨;但您心目中的王维,是回到人间的,是接地气的,是衣服上带泥的。您这个《春山》写了多长时间?
何老师:从散文开始的话,2015年到2017年,可能三年多。
邦妮:虽然篇幅不长,但却觉得分量很重,神完气足。我还特别喜欢您书里面夹杂的那些书论、诗论、画论。无形中让作品的维度,又拉宽了很多,变得更丰厚了。您自己也画画儿写字呀,是吧?
何老师:王维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也是个一流的画家。我觉得对我来讲,绘画是一种喜好,我还可能还站在门外。中国的书法就更玄妙了。写字,就是学习去掌握毛笔;画画,就是把自己在文学中没有彻底宣泄出来的情感,用颜料泼洒到纸上去。我的画,是作为文学的一个补充。
02、“明亮的颓废”
邦妮:《拳》我也很喜欢。它和《春山》一样,没有强情节,像散文一样,漫不经心,却又引人入胜。后续我也喜欢,您写了对成都的印象,既家常市井,又有豪侠之气。那些纯良的普通人,偶有剑气一闪,出一记拳,又回归生活的洪流。《拳》写得是八十年代的一群大学生,没有名利金钱的诱惑,他们非常松散地生活。研究历史,追溯武学,走街串巷,吃茶喝酒,给人一种“明亮的颓废”的感觉。八十年代的人文精神,再也不能重返,但是在《拳》里面又出现了。一个20岁的年轻人,一种八十年代兴致盎然、不紧不慢的气质,在您的书里又重现了,我非常喜欢。
何老师:你刚用一个词,我特别喜欢——明亮的颓废。那个时候,就我个人而言,除了上课以外,很多时间。我们学校有一个小门,是通向望江公园的。每天到望江公园去,可以在那喝茶、看书、聊天。考试前,就去那复习功课。一碗茶,大概八分钱,可以喝半瓶。
还有好多时候,会去电影院。那时候不断有新电影推出,我在那里看了中国的第一部武侠电影——《神秘的大佛》。当时非常轰动,现在完全看不下去。但那个时候确实带来很大一个效益,去峨眉山、乐山的人特别多。过两年又上映了《少林寺》,我觉得很过瘾。
我那个时候的回忆,和这些都是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我就产生了一种想法——就是让自己的文字,让自己写得故事,回到1983年春天和夏天之交,回到那个“明亮的颓废”的季节,一个叙述人“我”,去寻找一个武林的高人。因为那个时代,尤其看过《神秘的大佛》和《少林寺》之后,有很多讨论。比如中国的武术和西方的拳击之间会有什么样的较量?李小龙到底能不能打得过泰森或者阿里?这个讨论背后,其实是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碰撞。那个时候,我就想写这么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其实在心里已经想了很久。这本小说是唯一一本,一边写一边讲给朋友听的。过去,我的小说都是不告诉朋友的。就像酿酒一样啊,好像一下子被揭开那个盖子,气就跑掉了。所以,连书的名字都不讲与旁人听。可《拳》是我那一边写,一边和他们分享。
因为在这个之前,我觉得我的心里已经完成了这个小说了,就等着我把它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后来我发现电影导演有两种,一种就是剧本永远都写不完,边拍边写边改,像王家卫;还有一种导演,希区柯克,他的片子没拍出来,但心里边已经完成了。那《拳》对我来讲,就是唯一的一个小说没有写完,可在心里已经就每一处细节,每一个情节,每一段重要的对话,好像已经全都有了。
大概是积蓄的时间特别长,可能积蓄了30年以上,就等着我把它写出来,果然就把它写出来了。我觉得这是我小说中的一个例外,好像是时间的果实,我把它接住了。
邦妮:我是写东西的人,我很好奇,何老师您每天写多少字儿?
何老师:正常的状态下,能够写1000字,我就觉得挺满足的;有时候可能就是500字;那特别好的时候,可能是1500字;最好的时候,比如说那天写了3000字,可能第二天你把3000字全都推翻了。
比如说我今年要出版的最新的长篇小说叫《隐武者》。我非常辛苦地写了三万字,花了好几个月。可是我发现这三万字,不是我想要的,我就全把它拿掉了,从头再写。现在的版本,和这三万字,完全不一样。我又写了一个春天,一个夏天,一直写到秋天,把它写完。
03、“一个作家,要不断成长、变化、超越”
邦妮:《拳》,我觉得它是一个很神妙的作品。套用影视观念,一般的故事最起码要形成人物关系,要有一些冲突。但是这本书中,虽然有冲突,有悬念,但其实没什么情感关系,人物关系也是没有的。只有淡淡的好感,松散的吸引。这些人,就像浮萍一样,有着若有若无的连接,浪潮一来,浮萍就飘散了。
我最近在读《贡米巷27号的回忆》(以下简写成《贡米巷》),这本书是2017年出版的,在《春山》和《拳》之前。如果说《春山》和《拳》是神作阶段,那《贡米巷》我觉得是杰作阶段。这个阶段也非常精彩,故事非常好看,感情很浓烈,冲突很饱满。但到了50岁,您放弃掉这些外家拳,变成了内家拳——《拳》和《春山》。如果做一个比喻的话,《贡米巷》就是一个兼具文艺气质和商业性的电影,但《拳》和《春山》则一定是文艺片,一定需要一个有人文关怀和艺术审美的导演去拍。我特别好奇,从杰作到神作,您是怎么进行了这样的跨越,怎么舍得放弃掉这些兵器?
何老师:我觉得一个作家,一个艺术家,他要不断地去变化。毕加索那么伟大,他也是千变万化,有蓝色时期,红色时期,粉色时期。我特别崇拜的齐白石老人,他一生有两次“变化”:一个是中年时候,到远方旅行,五出五归,拓宽了他的视野;一个是六十岁,衰年变法。如果说他沿着他从前的路走,可能就是个优秀的画家。可是因为他的衰年变法,到70岁以后,我们见到了那个伟大的画家。我觉得要敢于去变化。
我觉得中国文学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比如说小的时候,我喜欢听别人讲故事,也喜欢给我的小伙伴讲故事。我喜欢读《三国演义》、《水浒传》一些故事,我几乎都可以从头到尾地背下来。之后,我会去读《红楼梦》,《红楼梦》可能会读一辈子。《红楼梦》里边就没有太多的故事,当然也有情节,但是没有像《水浒传》那样的故事。因为《水浒传》是在茶馆里面,通过评书演说出来的,环环相扣。可是到了《红楼梦》,他纯粹是一个文人的创作,个人的创作。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把它印出来,什么时候可以把它卖掉。所以我觉得他舍弃了像《水浒传》、《三国演义》那样的故事,这就是一个小说家的成长。
我在《春山》里边,舍弃了通常意义上的故事,但也保留了必要的情节。比如刚开始要去找友人,没有找到,回到辋川,裴迪就走掉了。为了让你回来,我写了三封信,三封信又有不一样的回复。还有一个故事,就是关于“月初惊山鸟”,那到底是鸟为什么会叫啊?是不是像杨贵妃所说,那个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有那种拔地而出的声音,把鸟给惊动了?
这样松散的情节串在一起,我觉得这是中国文学特别高妙的地方。像《红楼梦》一样,好像我们感觉它是没有故事,没有太多强烈的冲突,可这冲突一直是存在的,人物和人物的关系一直有张力。它可能不像西方建筑,从低到高,比如哥特式建筑。中国小说就是园林结构,它有一个结构,让你不知不觉沿着设计师规划的路线,流连忘返。我在写《春山》和《拳》的时候,我觉得我还是在享受中国古典文学给我的滋养,或者向他们致敬。
对,我就是这样,在慢慢地默默地成长。
04、“不仅在讲一个事,同时在讲诉一切”
邦妮:我看《春山》的时候就说,人物之间的张力,就像您说的一样,闲笔很多,我形容这就是液体。很多小说它是干巴巴的,它没有生命的汁液,您的那个小说,液体很充沛,是一直含着的很饱满的那个感觉。《春山》像是挽弓,引而不发。它没有很大的外部情节,但内心的张力和两人之间的对抗,是始终存在的,笔断意连。《拳》的时候更厉害。松散的日常,看不到它那个情节线是什么,但就是非常的吸引人。
因为疫情,大家这段时间内心备受煎熬。我在微博上向大家推荐了两位凛冬作家,希望大家在阅读中寻找一丝安慰。一位是王小波,他的少年时期和青年时期,都在凛冬度过;另一位是汪曾祺,他的中年和老年,也是在凛冬。这两个作家我推崇他们,是因为我觉得他们度过了凛冬,并没有丧失自己的精神能量和创作能力,在可以拿起笔的时候,他们写得东西是没有被摧折过的。我今天读到《贡米巷》的时候,我就想向大家推荐第三个人——何大草老师,他写了这样一本凛冬的书。
我在读《贡米巷》的时候,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您跟李劼人的勾连。我知道您非常非常喜欢李劼人,正因为您对他的推崇,我特意去拜读了他的《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和《天魔舞》。他是成都人,他的写作手法,以及这方热土对他性格的滋养,他笔下既有闲散日常,又有热忱豪侠;既有寻常之味,又有呛辣之气。人间的深沉庞杂,不为世俗认同的悲欢离合,在他笔下都非常洒脱恣意。
《贡米巷》里面有一篇《鹤》,给我最美好的感受就是,它既是非常入世的,又有超脱的出世,浑然一体。在入世中,寻找人在精神缝隙中的超拔能量。这本《贡米巷》是一个群像,写尽了人生百态,悲欢离合,在市井之间升腾出豪侠之气。这些,都会让我想起李劼人先生。
何老师:我特别喜欢李劼人先生。我觉得李先生可能是四川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一个小说家。他的文学成就和文学价值,将被世代阅读的可能性,是远远高于别的四川作家。
比如说巴金先生,很多时候他可能是一个斗士。文学对他来讲是一个工具,是一个武器。可是对于李先生来讲,我不知道他总结过没有,我觉得他的文学价值,就是要创造一个世界。即便是还原一个世界,同时他也创造一个世界。就像你刚才说的,他把川渝活生生的灵魂、市井气、风土人情,都写进了小说。
像杜拉斯说过的一句话:我特别喜欢的写作,不仅是讲一个事情,是同时讲述一切。李先生不仅是讲了邓幺姑的故事,在《死水微蓝》那本不厚的书里,他写了那个时代的很多氛围。包括一碗饭、一杯酒、一个赌徒、一条街巷的人、互相争斗的心机、婚丧嫁娶等等,他都写出来了。我觉得特别伟大。
我对李劼人先生的喜欢,源自于我喜欢看连环画的爱好。很小的时候,我喜欢去读那个连环画。《三国演义》、《水浒传》,包括高尔基的三部曲,都有连环画。我特别喜欢看故事发生的那个生活场景,画出来街巷是什么样?卖锅盔的、酒馆一匹马、一条毛驴,那小孩子是怎么去吃饭呢?老头子是怎么去要饭的?这些对我来讲,我都特别喜欢。正是这些,构成了故事发生的舞台,对我来讲,特别有吸引力。
李劼人先生的小说和巴金先生的小说,他们的区别,我觉得就是李劼人的故事只会发生在成都,而巴金先生的《家》,可以发生在任何地方。我觉得要写出一方水土的唯一性,就要把它日常生活的细节写好、写活。
李劼人先生,我觉得他非常了不起,但是另一方面,我觉得特别可惜,因为他没有坚持作为一个小说家而存在这个世界上。后来的二十几年里,他当了一个亏损企业的老板,他真正埋头写小说的时间,只有两年。我觉得他本来是可能成为中国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超过鲁迅,超过沈从文。我觉得鲁迅先生,是一个非常杰出的短篇小说家。沈从文先生,是一个特别优秀的中篇小说家。他们都没写长篇,但李劼人先生的长篇,气势恢宏,有很多小人物构建起来的细节。但他只在这件事情上,用了两年时间。像托尔斯泰,他用他最黄金的十年,写了《安娜卡列尼娜》和《战争与和平》,但李劼人先生在这件事情上,用的时间确实太少了。
这是我的一个感慨,也是一个提醒——当我们确定去做一件事情,并且你热爱这件事情,你愿意钻到里面去,就应该保持成长,把你所有的全部的力量,都埋进里面。
邦妮:对,就像我看《王小波》所说:天才除了具备天分,还有对自己天才的珍视和保护。我从您的《反辽阔》中,也能感受到您的那种清醒自省。
何老师:成都有一种氛围,比较市井生活化。平民老百姓——包括我与李劼人先生,喜欢会朋友,喜欢喝茶喝酒,喜欢热热闹闹。但当你作为一个作家存在的时候,你是非常孤独的。它不像拍电影或者做话剧,你有工作人员,有团队,大家会在一起排练,一起喝小酒。我之前当文化记者,采访过一些剧组,还是蛮热闹。但是小说家,你永远是孤独的。就像海明威所说:每天面对永恒,或每天面对永恒的缺失。想要创造世界的理由或者契机,稍纵即逝。
我觉得可能李劼人先生,让我们失去了一个20世纪最伟大的长篇小说家。但是我提醒自己,虽然我可能终其一生,都写不出一个特别了不起的长篇小说,但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够不断地超越自己,希望我的作品能帮大家回忆起一些被遗忘的世界。写《拳》的时候,我就特别想通过这个故事,把那个时代唤醒。
邦妮:《拳》最神奇的是,您是在60岁写一个20岁的青春。那种青春,那种生命力,那种兴致盎然,人没有在笑,但带点笑意的那种,充满了好奇心。青春的心境,和20岁的气息,就是里边流动。但又因为是一个成年人写的,一点也不浮躁,不狂不慌,特别自在,神完气足。我觉得作家是神奇的。像您在60岁的时候,召唤出了20岁的自己,还把80年代的成都也召唤回来了。就像您说的,写了一个很小的东西,但它其实就是一整个世界。
何老师:是的。我经常会打一个比方——玛德琳小点心。普鲁斯特会通过这个小点心,回到那个逝去的时代。我也希望通过一个拳头,把我们曾经经历过的那个时代,和没有经过那个时代的人,都能够在文字里面重遇。通过那些细节,那些地方,我觉得我们的世界会被拓宽,那个消失的世界,会再现。
邦妮:所以我觉得李劼人先生非常厉害,他是真正的百科全书式书写。《死水微澜》就是一个中下层社会的横切面,他可以把三教九流写得那么精彩。而且他特别会写大场面,我觉得这个是传统小说家的优长。现当代作家,很擅长剪裁一点小小的东西,不会使大劲儿写大场面。但是传统作家,像托尔斯泰,像李劼人先生,他们不回避,这其实对作家笔力很是考究。
李劼人先生下一本《暴风雨前》,又开始写另外一个阶层——中产。我觉得以前所有中国现当代小说,作家都是在上海、北京,他们的故事也发生在上海或者北京。所谓大时代的中心,暴风雨的旋涡,大家都站在中间写这个时代。但是李劼人先生笔下的成都,它偏安一隅,时代的暴风雨,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把涟漪荡到这里。荡到这里的时候,这个小社会也会跟着变动一下。我记得他书里写皇帝没了,那户人家还在打麻将,边打边说:皇帝没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觉得这种事情,只有在天府之国——成都,才可能发生。它离上海北京那么远,涟漪荡到这里,还需要很久。
何老师:嗯嗯,所以说这很独特,很有价值。其实,我们看文学史上已经被确认为经典的那些小说,可能都在回避主流和中心。比如《呼兰河传》,她写得是一个非常边缘的故乡;沈从文先生的《边城》,写得是一个非常小的县城——茶峒;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他以拉美一个小城为原型,写出了马孔多。有时候小说家可能生活在中心位置,但他故事的发生地是遥远的故乡。
同时代的作家,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呢?比如鲁迅先生,他写他的故乡,是在都市里写的,北京或者上海;沈从文先生也在北京;萧红是在重庆或者香港写的;巴金写的《家》、《春》、《秋》,写得是成都,但也是在远离成都地方写的;但是李劼人先生和他们不一样,他写成都就是在成都写的。在故乡写故乡,而且写出了这个故乡特别本真的质感,这也可能是李劼人先生取得那么高成就的原因吧。
邦妮:老师,我知道您非常喜欢萧红,还把《呼兰河》作为一个课来讲。我有一个私心,希望您能做一个线上课程,时间尽可能长,用半年或者一年的时间,在线上来讲《呼兰河传》。我不能去您课堂上听,但希望通过线上,能听您讲萧红。
何老师:我不知道能不能讲好。我其实是非常愿意的,我一直有一种想法,就是和学生们、朋友们一起交流,比如《死水微澜》或者《呼兰河传》,用一年的时间慢慢阅读。这个需要做特别多的准备。我觉得通过一本书,能讲出很多本书。之前我看过一个纳博科夫的传记,他发表了四卷《叶普盖尼·奥涅金》的译作和论述,他的注释占其中百分之八十,这百分之八十就构成了普希金那个时代,或者关于俄罗斯文学的百科全书。这本书因为没有在中国出版,但我相信它一定是一本伟大的书。如果说他有两本书可以青史留名,一本就是《洛丽塔》,另一本就是他翻译的《叶普盖尼·奥涅金》,当然是因为它里面的注释。
我就在想,有没有一本书,我愿意通过讲分享这本书,可以讲到很多很多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的一些背景知识。我觉得这是特别过瘾的一件事,希望我有充足的时间,充沛的精力,来做这件事情。
05、“跳出个人经验,去创造一个角色”
邦妮:《刀子和刀子》是您02年的作品,我看得时候很惊讶。它和您其他几本都不一样,它是以青春少女心态去写的,非常女性作家的那种笔触。可能会冒犯到您,我觉得有一种当时青春文学的感觉。您当时四十岁,是什么样的心态,用那样的笔法,写了一个那样的故事?
何老师:我过去是一个脾气不太好的人,现在脾气也不太好,但是已经有所长进了。其实我内心有很多情绪,往好听里说是激情,直白说是很多愤怒。我觉得自己像怒火之花一样,需要燃烧,需要喷发,需要开放。所以,我想写一本书,对特别早远的青春岁月,做一个总结。同时站在今天的角度,去描述那个时代看不透的人性。去构筑一个世界,世界可能是虚构的,但情感是真实的,那个夏天的炙热是真实的,人的愤怒,也是真实的。
为什么会用一个女孩子的视角去写呢?这也是对自己的一个挑战。就像梅兰芳在舞台上扮演杨贵妃一样,从古至今,杨贵妃最好的扮演者就是他,这就有想象在里面。我相信梅兰芳在扮演杨贵妃的时候,一定认为自己就是杨贵妃。他是杨贵妃的眼睛,杨贵妃的体态在舞台上。我想写这么一个小说,让自己从个人化的经验里边跳出来,去创造一个角色。这是我的当时的一个想法。
第二想法是,它虽然带了青春小说的外壳,但它不是青春小说,它是成年人写的小说。就像萨特,他在六十岁写了《词语》,写得是他从出生到八岁时候的事,小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在回忆童年的时候,其实有两个视角,一个是用八岁的眼光去写那个世界,一个是用成年人的眼光看待八岁。我在四十岁写《刀子和刀子》的时候,用一个十七岁女孩的眼光去周围的世界,同时,我在更远的地方,用四十岁的眼光来看待那个校园。这两个眼光交融在一起,写出一个我试图超越青春小说的小说。
有时候我觉得根据主人公年龄来划分小说,比较勉强。我们不能把《老人与海》归类为老年题材或者海洋题材;也不能把《百年孤独》归类于一个乡土小说或者小镇小说,它其实有一个超越性在的。反正那一年,我挥汗如雨的把它完成。虽然有遗憾,有需要总结的地方,那就留给朋友们去评说吧。
邦妮:我想起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中国画家——朱新建。画很松散,人很逍遥,文章也特别好。他心性和我很像,都是一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很无所谓。他说歌德写《浮士德》的时候已经八十岁了,里面写一个二十岁的人,对一个女人想入非非,写得那种痴迷的状态,真是了不得。我想到您四十岁的时候,写一个十七岁的女孩,那种青春愤怒非常充沛;到了您六十岁,写的《拳》没有一点心性衰退之气。您也是很了不得。您的马上要出版的新书《隐武者》,我很期待,您可以简单介绍下吗?
何老师:现在我自己很难把它讲清楚。它其实是一个20世纪初发生的事情,在成都五十公里以外的一个江边小镇上,有一家锅盔店,这家店的店主有一个儿子,十六七岁。这个镇上,还有一个大富豪,他家有一个少爷,是唯一的继承人。在这个继承人和锅盔店少年之间,还有一些其他的小孩之间,一起出入生死,也会面临忠诚和背叛的选择。他们之间的情义和生死相许,超越了阶层出生。其中我要讲的一点,就是“义”,但我现在很难把它讲清楚。
这本书篇幅上,是《拳》的三倍。我先写了三万字,后来又全部拿掉。我写到了那个时候的成都和一个小镇,在一个城和一个镇之间,人物在里面来回流动。我觉得在锅盔店的那个少年身上,也寄托了我的一种生命观历史观。希望大家读了,不要太失望就好。
06、“细节、白描、克制”
邦妮:您的书里,我还有一个特别喜欢的地方,就是您老写到好吃的,不愧是一个成都人。因为我自己也写美食的书,我觉得难的不是吃什么东西,是美食落在那个情境里,人吃上一口,特别合适。比如在什么情境下,你得吃这碗猪肝面;在什么地方,一定得喝茉莉花;换个地方,就得喝花毛尖。这些食物有唯一性,在这个情境里的这个食物,像一首小诗一样,恰如其分。作为川渝人,我每次看,都觉得特别过瘾。最后,我还想问您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对于一个写作的初学者,一个刚刚开始想写东西的人,你有什么建议?
何老师:因为写作很宽泛,初学者我目前把他界定为想初学写小说的人。我觉得首先要找到你喜欢的小说,然后去阅读。带着一种专业的眼光、非常细致、反反复复地阅读。比如我问我的学生,你读过《祝福》吗?读过,都读过。那我问小说的第一句是什么?忘了。很多人能说出那个故事,可不知道小说的第一句话。二十四史从头说,当你确定要当一个写作者的时候,你从第一句开始,仔细地、反复地阅读它。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物进来了?在什么情况下,另一个人物又进来了?故事怎么转场?怎么起承转合?哪怕是很冲淡的情节,它也暗含起承转合。对细节如何的白描?它是写作的基本线,也可能是一个最高线。
其次,我觉得要把自己情绪克制住,用细节来说话,用细节来表达自己的情绪。我经常像祥林嫂一样告诉我的学生:细节、白描、克制。
邦妮:我的老师教给我的是:真实、准确、微妙。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不传之秘。第二个问题我想问的是,在现在这个疫情时代,面临了很多不确定。每天的各种新闻,不光是我们所处的城市,我们所处的国家,整个世界现在都处在一个变化莫测之中。很多年轻人迷茫、恐慌、破碎、悲愤,您作为一个智者,一个写作者,您觉得我们应该用一种什么心态面对当下?
何老师:我只能讲,就我个人而言,也是从年轻时代过来。都有过躁动的青春,不安宁的那个过程。对我来讲,作为一个写作者,内心就是不安宁的,如果真安宁,就太出世了,永远成不了一个写作者。比如王维,如果他真成一个和尚,可能也留不下那些诗歌。他永远站在安宁的门口,没有进去。
我作为一个作家,就是阅读和写作。通过阅读来了解自己的国家,了解自己的民族,更多的去阅读历史,通过写作,让自己回到从前,回到自己的内心,去寻找,去思考。把思考出来的东西,再叙述表达出来。这是我作为一个小说家,可以去做,或者尝试去做的。
但如果让我作为一个老人,告诉年轻人怎么做?我觉得没有直接意义。想想我自己,在二十岁的时候,一个六十岁的来我办公室,说要告诉我些什么人生道理,我都希望他马上离开。我刚刚参加工作,是在媒体。当时我二十一岁,有些老人就会来我们办公室点拨我们。我都希望他赶紧走,要不我找个理由,自己走。六十岁的人,对年轻人的劝告和建议,我觉得没有实际作用,但如果年轻人喜欢我的书,从里面读到他认可的东西,对他有所启发,他很开心,那我也很开心了。
我觉得相对来讲,你刚才讲的“明亮的颓废”,其实我一直都有的。既是颓废的,也是明亮。其实我能做的事情就是这些,在安宁的门口,把自己最好的时间精力,用在自己写作上。
邦妮:我一直觉得您是现下最好的小说家。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呼吸,我觉得您文字的呼吸感,是特别舒服、悠长、宁静的。每每心烦意乱,我都会读一读《春山》,读一读《拳》,透口气的感觉。眼下,是看不到什么希望,希望大家有缘的话,读一读何大草老师的书,聊以慰藉。
音乐选取:
《童年往事》(演奏版)——侯孝贤
《Amerigo》——Patti Smith
刚看完何大草老师的"拳",再来听一遍你俩的谈话。喜欢"拳"耶 看完想去成都啦 去茶馆喝盖碗茶 去书里那些街道走走看看~
柏邦妮哒哒哒 回复 @daisy王小吖: 真好
这期好好,邦妮把自己化身粉丝后的一种热烈期盼,带来的好奇;《刀子与刀子》因为要过审,变成了谈恋爱的第十三棵泡桐树命名;40岁看十七岁,十七岁看世界,男人变女生……好妙……
柏邦妮哒哒哒 回复 @姜大噪: 谢谢~
听邦妮的音频知道了何大草老师,昨天刚好读完了《拳》,听这段音频的时候我正骑着我的折叠自行车哼哧哼哧爬一座横跨锦江的桥。雨很密,但还不用打伞。啊,听下来我觉得有点感动。我虽然是四川人,但总是没什么归属感,一边依恋这里旺盛的市井气,一边想从绑在市井气上的不愉快的成长回忆里逃开。在这种反复拉扯里,读到《拳》后记里树上掉下的柿子,我感觉那种拉扯着的不安平静了一些。然后我晚上吃了二两豌杂面,还有一碗红糖醪糟汤圆。
柏邦妮哒哒哒 回复 @废柴文盲粥饼鱼: 妈呀羡慕碗杂面
邦妮挑战新尺度,满满少女的仰慕和羞涩感,我替老师捏把汗。
很好,除了何老师一直在赞同邦尼而嗯嗯嗯额嗯嗯嗯嗯嗯嗯嗯
听友327062691 回复 @pokerface23: 我也是一直听到嗯嗯嗯嗯,太频繁了。
王维自己也是画画的,他的诗里常能看到画者的视角
谢谢邦尼,非常想听老师讲《呼兰河传》!
看到这么多安慰你,我就不安慰你,也不表扬你了啊!我只想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因为有什么人说了什么就变了啊,千万不要变啊!
太讚了!雙劍合璧!
邦妮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为她所赞美的一切赋能,这种能力来自真诚的喜欢
柏邦妮哒哒哒 回复 @赵冬梅老师: 哈哈哈哈谢谢冬梅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