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的故事 刘庆邦

这是一个关于五分钱的故事。



时间是1962年，我在故乡的小学读书。当时我们家很穷，连个作业本都买不起。急需作业本时，母亲就卖一个或两个鸡蛋换几分钱给我，我到集上买一张纸，裁开，钉成本写作业。那时的本很糟糕，又薄又脆，颜色发黄，纸面还有不少疤。就这样的纸做成的作业本，我都是正面用完再用反面，反面用完，再用来写大字。



有一次，我跟母亲要钱买纸，要了好几回，母亲才拼了几分钱给我。我们老家都习惯把挣钱说成拼钱，我想不外乎两个意思：一是拼血汗；二是拼凑。我不知这五分钱是母亲怎样拼来的，只知那是一枚大个儿的、完美的硬币，硬币还很新，通体闪着银色的光亮。硬币上凸现的国徽和麦穗图案非常精致，美丽，我翻来覆去老也看不够。我把硬币放在书页底下，借来同学的蜡笔在上面一涂，币面上美丽的图案就显示出来了。我一连涂了好几个，书面的空档处长出不少钱。
而后我找来一个空火柴盒，把钱珍宝似的放进火柴盒的抽匣里。我拿起火柴盒在耳边摇了摇，确信那枚大钱真的在里面，才放心了。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把盛钱的火柴盒放在课桌下面的斗子里，做完课间操回到教室一看，火柴盒和钱都不见了，我又着急，又害伯，不知怎么办才好。丢失五分钱对我来说是一件大事，我觉得没法向母亲交代。母亲当过县里的劳动模范，得过一枚铜质奖章，前几天在我家箱子里不翼而飞。两个姐姐一直怀疑我拿奖章跟游乡的货郎换糖豆儿吃了，我正有口难辩。如果这五分钱找不到，我就更说不清了。我首先想到，这事千万不能让家里人知道，可是，我要是不告诉母亲，就无钱买纸，就没法写作业，于是我哭了，同学们都很同情我，纷纷在我面前洗刷自己。还有的同学悄悄向我提供线索，说我的钱是一个姓范的男同学偷去的，也有人说是一个姓张的女同学偷去的。姓范的男同学家里是地主成分，姓张的女同学家是我们村的外来户，班里出了什么不好的事，一般都是往他们头上安，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是他俩拿了我的钱，可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昧着良心把同学提供的线索报告给了老师，老师大概考虑到我是班干部，家里确实很穷，当即审问了那两位同学，他俩坚决否认偷了我的钱。尽管如此，老师还是责成他们二人各赔我二分钱，另一分钱的损失由我自己承担，老师认为我没把钱保管好，自己也得负一定的责任。姓范的男同学和姓张的女同学都感到很冤屈，他俩都哭了。


这两位同学家里也都很穷。二分钱对他们来说都不是小数目，我不知道他们回家怎么对家长说的，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拼到了二分钱，两天之后，他们在老师的催迫下，通过老师把钱给我了。后来我想到，因为赔我钱，那两位同学肯定作了不少难，受了不少委屈，二分饯一定在两位无辜的同学的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创伤。


从此，那两位同学跟我结了仇，不再理我，我也不好意思理他们。直到初小毕业，我们之间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后来我打听到那位男同学因受本村人歧视，游浪到外乡去了，在外乡落了户，以卖烧饼为生。那位女同学早就嫁到别的村去了，成了人妻人母，我想，如果有机会见到他们两个，我一定要提起那五分钱的事。我一定要请他们原谅我。我担心的是，恐怕这一辈子我也不一定有机会见到他们两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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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