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收官音频 麦家亲述：母亲就是上校

大家好，我是《人生海海》小说的作者麦家，很高兴在空中与你们相会，这个当然要感谢，《人生海海》的有声剧。当然首先要感谢，王明军，晏积煊，严燕生，周扬等等的播音艺术家。《人生海海》这个有声剧在喜马拉雅上播出以后，收到了很多好评，自己的作品能够被这么多人喜欢，这个就是让我最开心的一件事情。

我想《人生海海》的故事，大家收听下来，不需要我再讲了，但我想利用《人生海海》这部有声剧，利用这个机会，想跟大家来讲一下我母亲的故事。我母亲一定意义上来说，跟《人生海海》有非常深刻又隐秘的关系。

我母亲是这样一个人，她十一岁丧母，就是我的外婆在我母亲十一岁的时候去世了，然后我的母亲在继母的屋檐下生活了8年，二十岁嫁给我父亲，八次怀胎，生下九个孩子，只养活了五个。我想每一个孩子都是割了我母亲肉的，我无法想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付出，不管是活的，还是没有养活的，这些，我没有在《人生海海》里写。

母亲出嫁时没有一件嫁妆，因为继母说：我养你八年，抵过嫁妆了。我的外公悄悄塞给母亲五块大洋，算是补了嫁妆，却因此让我的母亲受了半辈子地主女儿恶名的罪。父亲是地主，公公是基督徒，丈夫——也就是我的父亲，后来因为说话不注意，因言获罪，被判刑三年，一家人被死死钉在耻辱墙上。就这样，母亲还要活活把我们五个孩子拖大。作为小说家，我有足够的想象力，但还是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付出、怎样的一种煎熬。这些，我也没在《人生海海》里写。

说实话我的忍受不及母亲一个小指头，却已经忍不下，在心里积下一团怨怒，化不开，二十几年漂泊在外，不愿意回老家生活工作，把曾经养育我的那个故乡、村庄看作我的伤心地，有一点眼不见为净的意思。但我的母亲活成了菩萨，十几年的屈辱，一忍而过，不怨不恨，不记一个仇人，五千人的大村庄，把一个“活菩萨”的雅号独独送给了我的母亲。这些，我也没在《人生海海》里写。

事实上，我在《人生海海》里几乎没写母亲，母亲只是个过客，地位不如上校的两只猫。作为一部我从童年出发的小说，母亲理应得到更多笔墨。但母亲对我来说，太崇高了，想起母亲的一生，我的头就低了下来，就像信徒对着偶像。母亲在我心里已被塑成了一个像，菩萨一样的，我是她最忠实的信徒，只想跪在面前。母亲让我崇敬得虚弱，丧失了重新塑造她的能力，我只能放下她。当我放下母亲时，才发现，母亲是那么重。母亲的重量也是我的力量，母亲以一生的忍辱负重替我秤出了人世的斤量，告诉了我人心是多么深奥，人性是多么复杂，岁月是多么波诡云谲，我该如何去看待人的高尚和丑恶、苦难与仇恨。虽然我不能写母亲的小说，但母亲可以帮我写小说。事实上，我时时都在用母亲的眼光，在度量人物。有时候，我觉得我正在变成母亲，将命运开给她的账单全部都收下。

2021年1月1日，我母亲去世了，出殡的那一天，大清早，来的人之多，场面之悲伤，让我一下想到了上校被林阿姨带走，离开村庄的场面。也就是那一天，我忽然觉得，上校就是我的母亲，他向我讲述岁月的沧桑，时代的变迁，命运的浮沉，这些都是我母亲的；上校生命的厚度和难度也是我母亲的。

我完全可以宣称，世上没有上校其人，当然更不可能有上校的目前和他的妻子。这一家人是我母亲化身的，我把母亲化开了，一部分给了林阿姨，一部分给了上校母亲，大部分给了上校本人。尤其是我对上校的感情，完全就是我对母亲的感情。

说真的，作为一个作家，我很荣幸写出像上校这么一个被读者广泛喜爱的人物。 他既有金的炽热，又有银的柔软，既高贵又苦难，既令人尊敬又让人同情。可是这个荣誉应该属于我的母亲，是她给了我这份力量，甚至也是这份才华，此时此刻我特别想对我的母亲说一声，谢谢，谢谢你母亲，是你拥有像大地一样的力量，哪怕是一生的苦难也浇不灭你的善良和坚强，这样一种精神让我写好《人生海海》。我也希望通过《人生海海》的小说，让我更多的读者，也拥有像我母亲这样的品质、这样的力量。 

正如《人生海海》这个书名一样，人生就像大海。 什么都创造得了，也什么都能颠覆得了，我们在如此汹涌、如此宽广，又如此复杂的人生里面，不经历苦难，那是不可能的。如何从苦难当中站立起来，我觉得这是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修炼的。我也希望我母亲的这种精神、我母亲的这种品质，通过《人生海海》这部小说传递给各位。人生海海，爱是燃烧，爱也是福报。希望各位在收听的《人生海海》有声剧之后。能够在生活当中获得更多的爱，获得更多的陪伴。 同时也有更多的力量去迎接人生当中不可避免的那些艰难时刻，甚至是至暗时刻，希望各位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迎来人生的高光时刻。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