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北宋)苏轼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前几天起床后,我照例从柜子里拿出秋衣,家人讥笑我:都这么热了,还穿秋衣呢?
我才发觉,我们早已走出了冬天的藩篱。
带着小狗去河边散步,猛地发现路傍的桃树都盈满了粉红,一大片一大片的,远远望去,像是阵阵粉嫩的云雾,潮润润地附着在棕色的树干之上。周围的行人都轻轻走过,生怕惊扰了那满树的芬芳。恰在此时,机灵的朝阳从远处高楼后探出身来,热烈而灿烂地冲进那一片花的云雾里,捧起一把粉红就往自己橙黄的光束里泼洒,挠得花瓣微微颤动,你能听到从中传来的阵阵欢笑和嗔怪。
我立即拿出手机一顿定格,心里既有些激动,又有些怅然若失。
激动的是我扑通一下跌入了春天的怀抱里,一股芬芳和明艳仿佛将我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完全唤醒。怅然若失的是,我竟如此后知后觉,没能完整跟上春天的步伐,错过了先前那个青涩、懵懂的春姑娘。
对了,这其中还有一种转瞬即逝的忧伤,一种无从捕捉和拥有那份纯粹的美的忧伤。
说来也奇怪,人总是很自作多情,喜欢在自然美景中投射自己的情绪,仿佛这些花和阳光也会跟着自己喜悦或悲伤似的。因此,自然事物,尤其是春天的一花一草,都是古人抒情感怀的宠儿,“伤春”也成为文学的经典母题。“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是落花的无情对女子多情的折磨;“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是杜鹃声声搅动着文人心底的飘零苦水;“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这是杨花和榆荚的浅薄与作者的惺惺相惜;“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是林黛玉花人交融,以花之泪挥洒生命短促、韶华不再、情深不寿之怅惘。
看来,哪怕是美丽如春天也难逃文人愁苦心绪的浸染,空惹出无数的眼泪和声声的叹息。这不是春天的错,恰恰相反,越是纯粹而明艳的美,越是能唤醒人心底最真切的感情,喜也罢,悲也罢,都会如春水一般地涌动,真切自然地流淌出来,这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情感宣泄。
这一类的诗词不胜枚举,借景抒情、托物言志,我们大多屡见不鲜。要说起其中的佼佼者,今天要与你分享的宋词一定不能错过。听听我的分析,感受一下苏轼横绝千古的才情与巧思。一起来欣赏这首词作:《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北宋)苏轼
读这首词需要一个前提和背景。宋神宗元丰年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至湖北黄州,正是人生最困厄的时候。这时他听闻,好友章楶被调任荆湖北路提点刑狱,两地相距不远,两人便常常以书信唱酬相和。他们喜欢玩一种诗词游戏,叫做“步韵”。这首《水龙吟》便是苏轼的步韵之作。步韵的风气始于白居易和元稹,两人频繁地互赠诗歌,一方写罢,另一方依照对方作品的原韵进行唱和。这是非常有难度的游戏,尤其是对于唱和的一方而言,因为你要严格依照别人的韵脚来创作,在此基础上写出自己的想法和特色来,这无异于“戴着镣铐跳舞”。因此,步韵的作品鲜有传世之作。
然而,苏轼创作的这首步韵之作《水龙吟》,不仅严格贴合章楶《水龙吟》的韵脚,而且灵动飘逸,丝毫没有穿凿刻意之感,具有极高的艺术水准。王国维甚至认为,苏轼的词更像原唱,章楶的词相较之下反而像步韵之作了。所以他总结道:“才之不可强也如是!”意思是说,两人的才情相差太远。
事实上,章楶所写的《水龙吟》已属珠玉佳作,甫一问世也曾哄传一时。章楶按照流行的咏物模式来创作,先写景,后抒情。他选取的写景角度非常刁钻——写杨花。这并非典型的春景,但章楶写得细腻灵动,游刃有余,比如:“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下片写玉人(即闺中女子)的惆怅也很有画面感:“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最后点明春愁的根源,也贴合了杨花的传统内涵:“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章台路”是闺怨诗词中的典型意象,相传长安有章台街,遍植柳树,那里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成为秦楼楚馆的代名词。欧阳修的《蝶恋花》中也出现过:“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其实说的都是一回事:男子在酒馆流连迟迟不归,闺中女子引颈盼望默默垂泪。词中春愁便落脚于此处。
如今摆在苏轼面前的难题是,第一,依据游戏规则,他需要严格按照章楶原词的韵脚来创作;第二,既然对方写的是杨花,那自己也应写同一事物,方为唱和;第三,原词已经将这份闺怨愁绪写得非常清楚、典型,自己如何写出不同,甚至超越原词?
其难度可想而知。但这根本难不住苏轼。且看他如何逆风翻盘!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柳絮,这在春天里实在不太亮眼,百花争艳时无人问津,它自己飘零纷飞时还惹人厌烦,既无花色,又无花香,虽然人们又称它为“杨花”,但它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花,处境很是尴尬。所以苏轼便从此处入手,说它“似花还似非花”,平白如话,很好理解。白居易曾写过:“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苏轼当借鉴于此。
“从教”是唐宋时期的俗语,大概意思是“任由”。“也无人惜从教坠”就是说,没有人怜惜杨花,大家都任由它坠落。
这里的写作,一来点明了杨花的尴尬处境,二来也为后文的抒情做足铺垫。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杨花的家在哪呢?自然是柳条。杨花随风摇曳飘落到路旁,像是被抛弃了一般。这样想来,这样的场景确实无情。这里的无情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角度理解:
第一,这是脱胎自韩愈的那句诗:“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韩愈的意思是,杨花(也就是柳絮)和榆荚(也就是榆钱)都傻乎乎的,缺少才情和心机,不懂得去与百花争奇斗艳,只知道纷纷扬扬地飘落,根本无人问津。当然,这很明显是在说他自己的处境。韩愈不懂得与官场同僚争权夺利,没有心机缺少“才华”,自然落得一个被冷落的结局了。这何尝不是章楶和苏轼的共通处境呢?
第二,这是呼应章楶原词中的那句“全无才思”。当然,章楶这句也是从韩愈的诗句里化来的。
第三,这是杨花的命运写照。杨花无人疼惜,无人关注,这是否“无情”?杨花被抛掷出门,被迫离家,这是否“无情”?
是啊,大家都认为杨花无情,好像已经约定俗成了。但苏轼却在此基础上笔锋一转,升华了一层:无情有思。韩愈说自己是杨花,真的在说自己愚笨、无情,跟不上主流吗?他心里的真情和无奈又有谁知道?杨花被迫离家随风飘荡,它心底的酸楚又有谁能体会?
写到这,我们已经不能简单地把它当做杨花本身来看待了,苏轼分明就是在写人!在苏轼的笔下,物与人水乳交融,难分彼此,这便是苏轼对咏物词的一大开创性的贡献,我们把这种写法叫“咏物的离合之法”,即“将物异化,忽而为物,忽而为人,离合不定,若即若离”。这一点在后面的内容里还在反复运用。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如果说前面两句因物及人还不够典型的话,那这一句就极为明显了。杨花怎么会有“柔肠”,怎么会有“娇眼”?这分明就是一位闺中少妇的形象。这便是英国诗人柯尔律治所说的那样:“使无生命的东西具有生命,也就是观察者将自己的生命注入了他所观察的事情之中。”苏轼在这里把美人倦极时欲开还闭的娇眼,形容为柳叶飘扬飞舞的姿态。她正当春睡朦胧、乍眠还醒之际,眼见得飞絮飘然入屋,不由得思绪萦迴,柔肠百转。
那么,这万千思绪与什么有关呢?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哦,原来是思念着梦中的情郎!这情郎是谁?去往何方了?词的表层并未明说,但答案就藏在这句词背后的典故里。这句词是化自唐朝文人金昌绪的《春怨》一诗:“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原来,这位情郎正远涉龙荒、卫国戍边。可惜好梦不长,被窗外的莺啼惊醒了。
苏轼常用典故,却又不拘泥于典故,自成一派。原诗里说把树上的黄莺鸟赶走,不要惊醒了女子美梦。苏轼用过来的时候,这梦却被惊醒了,美好破碎,将这份闺怨坐实,徒增一分惆怅和惋惜。前面也是,韩愈明明说杨花“无才思”,苏轼偏说“无情有思”,在原有基础上更加深刻,更值得回味,实在是妙!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整个上片,苏轼将杨花飘飞与闺中少妇的思念紧紧缠绕在一起,难舍难分,让我们看到了杨花的多情和无奈。然而,转入下片,苏轼却当头棒喝,否定了所有:不恨此花飞尽。谁会为你这么普通的、不值一提的花而惋惜、遗憾啊?别自作多情了!我们只会为西园中那些娇花飘零、凋谢而遗憾。
何以至此?与其说这是苏轼的“无情”,不如说这是人们对待杨花的普遍心态,是苏轼对这个冷漠的世界、功利的世界的控诉!苏轼说“不恨”,反而是“恨极”,这种似是而非,恰恰反映了他在现实世界中的无可奈何。
苏轼在这首词里非常善于构筑这种肯定、否定、相反相成的叙事与抒情策略,在腾挪转折之中,将诗意引向更加纵深之所。似花——非花、无情——有思、欲开——还闭、梦寻——呼起、不恨——恨,包括本词结尾的不是——是,这些陡峰急转,愈转愈深,盘结顿挫,深得曲折层递之美。
如此品来,怎不令人击节赞叹!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苏轼怎会不感遗憾呢?否则,他又为何细细搜寻、苦苦凝望呢?到了第二天清晨,一阵飘风骤雨过后,杨花踪影何在?望了又望,寻了又寻,只见那一池碎散的浮萍。杜甫说:“杨花落水化为萍。”杨花消失了,春天消失了,在苏轼湿漉漉的目光里,只闪现着一池浅浅的积水,那流浪的浮萍,是否就是杨花的化身,是杨花的托生呢?
写到这儿,苏轼的身影与词作中闺中少妇的身影已经交叠到一起,发出悲叹的二重唱。苏轼借杨花、借闺中少妇,来抒发自己平生不得志。章楶曾告诫苏轼“慎静以处忧”,即谨言慎行,以免被朝中小人抓住把柄。苏轼也多次在与友人的书信中表达过类似想法,叮嘱书信“不须示人”。写文也好,作诗也罢,都不能表露出内心行迹。这一方面表明,苏轼的委婉含蓄自有其苦衷,另一方面也表明,这其中也确实寄寓了他的某种隐约之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那“抛家傍路”的杨花,不就是柔肠百转的苏轼么?当杨花随风飘零时,当杨花落入池水化为碎萍时,那场景不正昭示着自己飘忽如寄的命运么?这难道不令人遗憾、催人感伤么?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还记得吗?那杨花也曾拥有过美丽啊!而这分分美丽有三分已化作了俊俏的春色,随着春天的走失而走失了;有二分已弥漫成人间的滚滚红尘,在天上地上飞来飘去;有一分已融进灵气跳动、柔弱活泼的潺潺流水,在大山河流间奔涌。
然而,只消几日的光景,这些美丽便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消失于无形。这世间又何曾有过我存在的痕迹呢?那分明已不是杨花,那是离别之人洒下的点点血泪啊!离别之苦、离别之恨就这样杨花般弥漫在我们的生命之中,飞舞在我们的生命之外。
至此,苏轼于篇末点醒主旨,我们在这百余字里化花为人、由人及泪,历经了词人的孤独、企望、寻觅、失落的痛苦感情过程,而这一切都统一在苏轼自己的惨淡现实之中:杨花的飘零流尘是苏轼仕途半生漂泊,最后横遭贬谪的绝望写照;思妇的寻梦历程则是苏轼官场理想受挫、梦醒悲哀的含蓄象征。炽热的生命企盼,殷殷的情感寄托,孤独的痛苦存在,此时都凝结为这一千年咏叹。
王国维说: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这也就是苏轼的这首《水龙吟》传唱千年,始终闪耀着文学光辉的原因所在。形神兼备,气韵不凡,更为可贵的是,词句中涌动的深挚情感。这为全词注入了永恒的艺术魅力,给予我们不尽的审美享受。
我从眼前的春色中回过神来,经柔风吹拂后的粉红显得更加楚楚动人。我想,这片片花瓣也好,丛丛柳絮也好,不只是大自然的馈赠,更是那些千古文人留给后人的艺术瑰宝,它们飘飘洒洒落在后人的心间,充盈了每一个孤独的心灵,芬芳了世间苦难艰涩的路途。
文稿 严鼎
录音 严鼎
制图 张金香
统筹 孟滕玲 张金香
音乐总监 曾力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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