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我十四岁离家求学,从此没有与家人生活在一起。母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妹四人拉扯大。九五年,她和我的姐姐,以及姐姐的两个女儿在五明佛学院剃度出家。虽然同在学院,我们见面的机会却少之又少。学院纪律严明,僧尼分住不同区域,不得互相串门走动。有事大家都到公共区域来说。后来安装了电话,一般事情在电话里就能说清楚,更没有必要见面。母亲性情沉静,少言寡语,向来不喜欢到处走动。有时间她倒更愿意坐在家里念经咒。姐姐和外甥女们平时忙于听法、做功课,除非我这边有东西交给她们,需要她们跑一趟公共区域来取,否则她们不会轻易给我打电话,就是见我,也是和学院其他人一样偶尔在经堂等处见一面。尽管如此,我们一家人的感情还是很深。藏族人在某些方面热烈奔放,家庭成员之间在感情的表达上却非常含蓄。虽然彼此在心里信任、支持,言语上却不会有多少表示。阖家团圆从来不是我们心目中幸福的体现。我们最大的幸福是解脱,所以只要一家人都走在通向解脱的路上就满足了。
母亲患有严重的关节炎,一到冬天为寒冷潮湿所迫几乎无法走路。在条件比较艰苦的学院,她生活上的不便可想而知。虽然我常劝她去汉地过冬,她却执拗着不肯离开学院。在高原上生活了一辈子,她喜欢、习惯这里稀薄冰凉的空气、辽阔澄清的蓝天和简单的人际关系。她非常讲究礼数,在意其他人的感受,总要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照顾到了才安心。这种脾气到了人多嘴杂、个人空间狭小的地方,的确是很受累。所以如果她冬天坚持留在冰天雪地的藏地,我也不会勉强她改变主意。今年,我把母亲、姐姐等人接到扎西持林。这使我们一家有了难得的一次团聚。晴暖的日子里,我们会在附近的温泉边生火煮茶,一边享受阳光一边聊天,谈起以前家里的各种事情和故去或健在的亲朋好友。这种时候,我好像又回到童年。那时我们总是搬家,有时住山上,有时住容擦河边。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不断在制造麻烦。前几天在扎西持林养老院讲课时,坐在下面听法的人,但凡是措阿乡来的、且和我年龄相差不大的,一问之下,没有一个当年没吃过我的拳头或让我吃过拳头的。即便是那些年纪比我大许多,我这个顽童根本招惹不上也招惹不起的人,也大多数被我恶作剧耍弄过。我从小是闯祸专家,母亲为此生了不少气。她最惯常做的就是等我回家,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打屁股。我一边求饶,一边虚张声势地嚎叫,七扭八扭就挣脱了母亲,一溜烟跑掉了。家里四个孩子中,我是最不让人省心的。母亲很少带我出去串门,因为怕我调皮闯祸丢她的脸。如果亲戚们来家里做客,母亲总要在招呼客人的同时留一只眼睛在我身上,生怕一下没看牢,我又做出什么令她难堪的事。
想来当年母亲真是被我折腾得够呛!我后来常年在外求学,不再像小时候成天给她添堵,却让她流了不知多少思念和牵挂的眼泪。母亲不善言谈,她所有的情感都包括在她碧清的大眼睛和羞涩的笑容里。直到现在,她一笑起来还像小姑娘似的羞怯。一双妙目却是浑浊多了。贫穷、劳累、家庭、儿女,让曾经美丽轻灵的少女变成如今老态龙钟的模样。人到暮年,很脆弱也很关键,因为这时距离来世那样近。牛羊生下来几天就能自己走路,独立生活;而人不同,从哇哇坠地到长大成人,十几年里全靠父母养育。等我们有能力在生活中独当一面的时候,父母亲大都垂垂老矣,有的竟自撒手而去。我感激母亲,不仅因为她给了我生命,抚养我长大,而且她平安地活到现在,使我这个做儿子的有机会照顾她晚年的生活,让她衣食无忧,安心修行。母亲出家后,我很高兴,我想:她以后可以享用别人供养给我的东西了。
很多人却没有我这样幸运。曾有一位年轻的喇嘛与道友相约一起去印度学习佛法。两人手头所有钱财加起来不足一千元,于是他们决定走到印度去。临行前,这位喇嘛的母亲病倒了,他只好留在家乡等母亲康复后再出发。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四年。十四年后,患病的母亲去世,他才踏上去印度金刚座的朝圣之旅。在菩提迦耶佛陀成道的大菩提树下,他完成了十万个大礼拜。在他众多的祈愿中,有一个是请求佛菩萨保佑他在家乡的八十四岁的老父亲在他离家到印度学习的三年里,平安健康,好好活着看到他回家。“在这古老而神圣的地方,我的心却时常惆怅;只因爹娘不在身旁,回吧回吧回家乡。”
从另一个角度说,他又是幸运的,让我非常羡慕。藏地很多人都发愿有生之年能到印度金刚座去朝拜,但最终完成心愿的却不多。像他这样不仅亲眼见到金刚座、亲手触摸菩提树,而且还在曾经为佛陀遮荫蔽日的同一片树荫下圆满完成十万大礼拜的人,是真正有大福报的人!他已去世的母亲、尚在世的父亲、挥泪为他送行的全村人,以及所有随喜他、帮助过他的人,都将因他的善行而获得利益。
作为一个比较开明的佛教徒,我并不排斥其它的价值观和信仰体系,如果条件允许,我愿意增加对它们的了解,但我四十几年的人生经历和发生在我周围的人身上的故事,都让我确信:普天之下唯有释迦牟尼佛宣讲的妙法能带给人们今生的安乐和来世的解脱。
释迦牟尼佛的生母摩耶夫人死后转生到忉利天。那里仙山云海,极尽美好,人寿长久,受用丰足。世间孝子能想象到、希望父母享用的一切,那里无不具足。释迦牟尼佛成道后,却特意升到忉利天,为母亲和那里的天人演说解脱轮回的法门,因为天界再好终不离轮回,轮回即无明,无明便有痛苦;让母亲从此摆脱痛苦,唯一的方法就是帮助她解脱轮回,这也是报答母恩最好的方式。
有人认为释迦牟尼佛是从一介凡夫通过修行而最终彻底觉悟的;也有些人认为他其实早已成佛,只是待到机缘成熟,在公元前六世纪降生人间,为众生示现如何通过系统而有效的修行获得觉悟,并帮助其他众生走向解脱。我们持第二种观点,认为佛陀的一生就是为了启发我们、供我们学习、模仿而进行的演示。尽管我们还没有像佛陀那样彻底觉悟,但仍然可以帮助父母、家人了解解脱之道,尽己所能为他们的修行创造助缘。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对于大乘修行人,无论善缘恶缘,到眼跟前都是同证菩提的缘!
那天清早睡醒,感觉窗外的晨光异常明亮,起来一看,果然是下雪了。扎西持林今年冬天少雨雪,我还暗自惋惜,有一位弟子专程上山想拍一些影像资料,雪景是有代表性的,谁知却一直连雪的影子也没见到。聪达端着一盆烧好的木炭进来,准备把屋里隔夜的火盆暖上。他仿佛知道我心事一般,连连欢喜地说:下雪了!聪达是个勤快人,眼里手里总是有活儿。不论多冷的天都是一大早就起身,院里院外地忙碌。这不天刚亮,他已经把劈好的柴火送到每间住了人的屋子门口。
聪达和我从小就认识。我在札熙寺学习时,他还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不点儿,机灵可爱,每天夹在一群大孩子中间尖着小嗓子有模有样地唱经,下了课却总是他第一个冲出去,迫不及待地玩耍。他不是那种老实听话的小孩,但很细心,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照顾别人。屋子里稍显凌乱的话,他若看见,就会情不自禁地在蹦蹦跳跳间给收拾干净了。有时我都怀疑他自己并没意识到是在归整房间,那不过是他游戏的一种方式而已。我们十几岁同在根容堪布那里学习,后来又一起到了喇荣五明佛学院。很多年里,他一直是我真诚而慷慨的学友,在物质上帮助我,在学业上相互鼓励。我年长他几岁,又比较善于学习,他于是把我当成课外辅导员,闻思中遇到疑难总来问我,渐渐地我真成了他的老师。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在很多方面不是我教他,而是我该向他学。
每次回到扎西持林,看到这里井然有序且不断发展,我都由衷地感激帮助我料理各项事务的聪达、丹增尼玛和达森。没有他们的辛勤劳作和无私奉献,扎西持林不会是今天的模样。
聪达和丹增尼玛都是难得稀有的修行人,近十几年来,为了扎西持林他们几乎倾尽全力,我常暗自叹息,恐怕千头万绪的杂务耽误了他们修行。然而,他们用行动打消了我的顾虑。白天忙里忙外,没有大段时间修行,念珠却是从不离手,心咒念得绵绵密密,流水不断;晚上则经常是通宵达旦用功。丹增尼玛从二零零四年至今已经圆满念诵了一亿遍本尊心咒,前段日子,他高兴地对我说,希望能再念一亿遍。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要求自己每天都念十万遍心咒。他的精进鼓舞着周围的人,包括我。当我在修行中有所懈怠时,丹增尼玛都会是策励我发奋的榜样。聪达和丹增尼玛告诉我:等扎西持林建设好了,他们就去闭关,把全部时间都用来修行。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修来的福报,能结识他们这样忠厚的好人,并得到他们的信任和帮助。
扎西持林养老院建成后,附近很多孤寡老人住进这里。聪达、丹增尼玛和达森堪布又添了一项工作:照顾老人的生活起居。每次聪达他们开车去县城,总要帮老人们买回许多东西,吃的用的一应俱全。达森堪布除了教育培养年轻喇嘛外,现在每天还为聚集在养老院的居士讲课,带领他们守八关斋戒、修五加行。有的老人已经七八十岁了,仍然拖着行动不便的身体坚持磕大头、修加行,着实令人感动、钦佩!
每天天不亮,达森堪布便带着年轻喇嘛们开始供水、供灯、诵经。等一般人起床时,他们已经把早课做完了。扎西持林的水源与经堂间颇有一段距离,小喇嘛需要来回汲水才能把每天要供的几百只水碗盛满。像现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取水是一件苦差,而小喇嘛每天都做得欢欢喜喜、尽心尽力。以前他们起得还要早些,年轻人贪睡,达森堪布常常是披星戴月挨个敲开他们的房门,把他们从香甜的梦中唤醒。后来我建议大家早上多睡一会儿,有几个年纪小点的仍然需要堪布叫早。我有时也去经堂和他们一起做早课。我的加入总会令他们兴奋不已。比起同龄人他们要稳重、矜持得多,但长明灯的光影中那一张张纯净年轻的脸上掩盖不住的羞涩笑容,我能读懂。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在上师面前总是莫名兴奋,很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让上师欢喜,却又羞怯得手足无措,就只好笑了。扎西持林这些年轻人大都出身贫寒,从小尝过生活的艰辛,也就格外珍惜如今学习的机会。他们的憧憬和梦想,他们的快乐、热情和对生活的知足感恩,都曾经在我年轻的心中充盈激荡过,我理解他们。看见那一群朝气蓬勃的身影,我不由得钦佩和感动。是他们时时在提醒我,用勤奋和天真的热情去拥抱每一天,毫不吝惜地去表达自己对生活、对一切生命的感激。
小喇嘛真正的老师是达森堪布。但凡到过扎西持林的人,都会感叹这里的小喇嘛多么清净庄严。那一派细致温和、谦卑又贵重的气度皆来自于达森堪布的熏陶教导。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达森堪布,这些年轻人会长成什么样。
炉膛里的树枝烧得噼啪作响,愈发衬出外面世界的寂静。雪花纷纷扬扬无声飘落。扎西持林的冬天本很少见到来访的汉族居士,严寒是个不小的考验;今年这里不仅来了汉族客人,而且他们修行起来比一般藏族人更精进、热情。有两位虔诚的汉族居士发愿在农历新年第一天,用磕大头的方式向诸佛菩萨行法供养。他们的诚心一定感动了天人,到这一天,天界的鲜花撒下来了,落到人间化成漫山遍野晶莹的雪花。一片白茫茫中,我看见两个磕大头的身影,一前一后绕山而行,我的眼泪涌上来。论精进,我差他们太远。
说起做人的慷慨宽厚,很多弟子的表现也让我自叹弗如。有一位弟子出生在贫穷的农村家庭,六岁上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带着一堆孩子再婚,顾此失彼在所难免。一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小人儿就那么孤独地在忧伤和不安中慢慢长大,尝尽生活的艰辛和人情的冷暖。我刚认识他时,他三十几岁。凭第一印象,我还以为他是享受荫下之福,从来一帆风顺,再也想不到一个从小失落母爱、经历如此坎坷的人会那样豁达厚道,待人一团欢喜热情。有一次他不慎把手包遗失在外面,包里有几万元现金、刚办下来的美国签证和一些重要证件。第二天有人在路边捡到他的手包,现金没有了,其它物品还在。这位好心人便按包里名片上的电话找到他的朋友,而后找到他。他喜出望外,非赠送人家几万元不能表达他的谢意。后来跟我提起这件事,他说捡到别人遗失的物品,即使不起贪心想据为己有,一般人也不会费那个精神几经辗转寻找失主;事不关己,置之不理,也是无可厚非的,所以当那位好心人找到他时,他特别感动。他也很感激第一个捡到包的人,虽然那人把钱拿走了,但证件等丝毫未动,说明他并不想存心害人。这位弟子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在念别人的好。也许从小没有得到过多少关爱,人家一点点好意他就珍惜、感激,念念不忘。很多人喜欢放大别人的缺点、过失,总觉得自己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也有一些人,就像这位居士,善于放大别人的优点、恩德,仿佛他一辈子活在蜜罐里,甜美得连自己都感觉受之有愧,总想把幸福分出去。去年四川地震,他悄悄捐了几百万元,若不是我问,恐怕除了他自己谁也不会知道他的善举。
我相信我身边的很多喇嘛、居士、弟子都是佛菩萨的化身。他们慈悲地示现人间,来帮助我完成我的修行和心愿。
如此精进的幸福快乐做功课